如果非要找个比喻,我觉得最恰切的莫过于“水”。
对,儿时的年味儿就像水,溪流或者江河里的水,而我和儿时的小伙伴是一尾尾快乐的鱼,忘形地嬉戏
在水里,用眼,用耳,用鼻,用嘴,用儿童特有的全部感觉享受着被水包围着的温柔……
油煎包那金黄翅膀,蝴蝶般翩跹在我的生命里
最难忘记的,是跟着爷爷去赶年集。离家五里地有个村叫花篮店,腊月二十五是一年最热闹的大集。我
和哥哥尾巴似的缠在爷爷身边,央求爷爷带着我们去赶集。架不住我们无赖,爷爷笑骂着答应。我俩一
蹦三尺高,撒着欢儿去炫耀。
集市简直挤成了人疙瘩。
卖花的扛着草把子,把子上插满了各色的花,引得小姑娘拉着爹娘的手耍起了赖皮,卖糖棍的在人群里
泥鳅般钻来钻去诱惑着孩子的眼,卖油条胡辣汤的唱歌似的扯起长腔吆喝,卖鞭炮的站在高高的桌子上
炫耀着自己的东西,摊子便比赛似的“噼噼啪啪”炸起脆响……爷爷终于买好了想买的东西,领着我哥俩
来到包子铺。
我不止一次地梦见集上的油煎包,姑且不说那包子韮菜混着肥肉散发出来的浓香,就那包子刚出锅的样
子就让我垂涎三尺——包子煎好了,要出锅了,老板高高提起小油壶往那平底锅上一浇,锅底立刻腾起
一团迷蒙的雾,雾里立时散开醉人的香,直扑入人的喉咙,钻到肠里胃里,钻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
当那白雾消散,每一个包子便生出无数的金黄色的明亮亮的翅膀,像美丽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盘
旋……
爷爷坐在一旁抽烟,看他两个傻孙子饿虎似地吃着包子,烟雾里浮着他多皱的脸,还不时地自嘲似的对
着旁人指点:“唉,看俺这两个憨孙子……”
四只肥嫩嫩的猪蹄儿,阳光般灿烂
儿时的我和哥哥可真馋!
每年娘炸好的过年丸子,几乎全让我和哥哥偷吃光。妹妹有时委屈地告状,娘便抡起笤帚疙瘩操练我们
的屁股,可那丸子依然日渐消失。
娘把炸好的丸子藏来藏去,最后没办法,娘把丸子用篮子吊在高高的屋梁上,可我和哥哥狼狈为奸,总
能想着法子偷吃。
因为馋,哥哥还留下“偷吃生肉”的笑话。想想也是娘聪明,她怕两个儿子偷吃,煮肉的时候故意煮得三
分熟,有一天哥哥偷吃时被我发现,我生气哥哥吃独食,闹着要告状,哥哥把我拉到肉盆边,指着血红
的生肉给我说:“我没吃……根本没法吃!”
我斜眼看哥满嘴角的血水子,放肆地嘲笑。哥羞恼地撵我揍我,我跑着高喊:“老大偷生肉!”
年年都会喂头猪。有时卖生猪换个整钱,自己杀虽然麻烦却能多赚套软硬下水——猪头、蹄子、猪尾巴
称为硬下水,心肝肺肠等称为软下水。
大年二十七,肉卖完了,下水整理干净了,娘煮了满满一大锅。
“过来!”爹娘一声喊,我和哥哥飞一般跑到大锅前,爹把四只猪蹄子捞到一个古铜色的陶瓷盆子里:“啃
去,啃干净!”
天呢!四只大猪蹄!
肥嫩嫩,明晃晃,油亮亮的四只大猪蹄!
我和哥哥端着盆,端到当院子里,坐到小桌旁边,那四只明亮亮的猪蹄静静地趴在盆里,闪着阳光般的
光辉。我们两手抱着猪蹄,啃得满脸、满腮、满鼻子、满手全是油。爹从厨房忙完,坐到我哥俩旁边,
帮我们把猪蹄掰成小块,看我们把每块骨头啃得比狗都干净,我和哥肚子滚圆像皮球……
街道胡同,酵着神秘如梦幻的气息
进了年关,街上满地跑着孩子,到处响起的除了鞭炮,便是孩子的尖叫和欢笑。我们把鞭炮塞到墙缝,
摁到雪堆,扔到水坑,甚至看到远远的来人把鞭炮插进牛粪堆里,我们藏在墙角,等行人近了,偷偷点
燃,“啪”地脆响惊得行人一哆嗦,我们便跳着脚笑,行人倒也不恼,嘴里的脏话便往娘身上招呼——在
我们乡村,长辈骂小孩娘根本没人当回事儿……
大街上弥漫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儿。
那是家家厨房里窜出来的炸丸子的香味,煮肉的香味,蒸馒头的香味以及酒桌上混在空气里的地瓜干酒
的辛辣与香甜,这些香味儿和家家香炉里袅娜升腾着的细细的松叶和着锯末的香,和着大街上来往行人
的招呼声,皮孩子的嬉闹声,陆续响起的鞭炮声,酝酿着,酵成一股让身体七孔八窍都舒服让每一个灵
魂都迷醉的气息……
庄严的仪式,刀刻火烙着孩子的记忆
该家来的家来了,没家来的还在路上。
就这样一直忙到年三十,家家户户的春联贴上了门,就连墙上,树上,压水机的石头上,街边的石碾石
磨上,甚至鸡窝门,猪圈牛羊圈门口都贴上了红红的字条。
天一擦黑,神主供出来了,供品摆齐整了,一个家族的兄弟也陆续到齐了。我爷爷兄弟五个,我爹
是“长支长”,各支的叔叔聚到我家。抽烟喝茶的功夫,爹点好了香,招呼一声,他们兄弟几个便向村外
走去,街上已有线串珠似的人群,大家都在做一件最庄重的大事——出村口,朝着自己祖坟的方向举起
香,向在另一个世界安息的列祖列宗们发出最虔诚的邀请。
回到家,烧上香,倒上水,一拉溜的兄弟们齐刷刷地跪到大桌前,郑重地磕四个头,当娘的就会严肃地
嘱咐小孩子不能再偎大桌子,更不能爬上供着祖宗的大椅子……
平常过日子,即使兄弟也偶有牙碰舌头的琐碎事,猪拱了菜园,狗吓着孩子了,鸡钻了谁家下蛋了……
言差语错间,红脸白脸儿。但到了年全都聚一块儿了,同跪在一个老祖宗面前,说笑间,烟消了,云散
了,兄弟还是兄弟……
男一群,女一群;老一辈,少一辈;齐刷刷站在一起,跪了下去,对着祖宗磕头祝福……似乎不用专门
教,平时再捣蛋的男孩子突然开了窍,作揖打拱磕头,从来没有的庄严肃穆便刻在心里。
当然是要喝酒的。男人喝酒,小孩子剥花生嚼糖块,嗑瓜子。男人酒到酣处,女人聊至情深,孩子们在
屋里坐腻了便跑到院子里,放鞭炮,放烟花,仰望天空,天似水泻,星如河垂……
喝酒闲谈,谈些什么闲?
无外乎种地的说庄稼丰欠,做生意的说买卖盈亏,至于孩子,那当然是谁领了奖状贴满了墙,谁被老师
揪长了耳朵……
年味儿,老理老道道儿,种在了心地
过了腊月二十三便是年。
从这一天起,娘便天天扯着耳朵嘱咐我和哥哥各种禁忌:不能乱说话,不能说脏话,尤其不能说不吉利
的话。娘说过,年是送往,也是迎新,吉祥话不只是祝福,也是一年的好运气。如果不小心露出一句不
该说的话,娘除了瞪我,还要在旁边虔诚地替我祈祷好几句。
娘反复嘱咐我和哥哥手脚要小心,不能败坏所有的家伙什。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只碗,娘叨叨
半天不说,还让我把碎碗渣儿拾干净,兜在怀里扔到水井里——那时村里都有水井,家家户户都从井里
挑水吃。
为什么非要扔井里?
我一直不明白,但娘那种恭谨和虔诚,让我和哥哥明白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
大年初一当然要拜年。除了给祖宗磕头,还要给本家的各院爷爷奶奶分别去磕头。我小的时候,老家没
有送红包的习俗,但到了任何一家,给爷爷奶奶磕完头,爷爷奶奶的都会抓糖块瓜子的塞到口袋里,一
边塞一边夸奖着懂事,那夸奖,似乎比瓜子更甜蜜,一直甜在心里,甜在生命的记忆里。
爷爷们都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看着满屋的儿孙,常常念叨:“过年过年,过的是什么?过的是人,是一
茬一茬的孩子。
钱不暖人,物不暖人,酒不暖人,肉不暖人,暖人的是人,是心。”
后来,爷爷们先后离世,爹和叔叔们在一起也常说,但深印在我心中的却是这一句:
“人不能不思过往,更不能不谋未来;守成不易,闯荡更荣光。”
我们老家风俗大年初二走姥娘,我和哥哥每次去之前,娘几乎反复叨叨:“爷爷家是根,姥娘家是源。
哪个人,哪个时候,都不能忘了根和源。”
我有时很纳闷,娘大字不识一个,她从哪儿知道这些道道儿。
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但我依然忘不了他老人家酒桌上说过的一句话。
“年味儿年味儿,说到底就是人味儿。人不拘穷富,也别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本,失了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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