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人母的我，有一天，在热闹的街市，看到老年妇人摆地摊卖虎头虎脑的绣花鞋，那一刻，我的内心起了涟漪，想起了小虎母子。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寒风呼哧呼哧，把柴门推得咯吱咯吱的响。
母亲半夜拉肚子上茅缸（方言：茅厕），见到白天沿村要饭的母子，正瑟缩在我家被冰雪覆盖的柴堆旁。
母亲回到屋里，叹声连连，唉，真可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娘儿俩冻到天亮还不成冰棱子?
父亲从被窝里伸出头，吼母亲多管闲事，唠叨得人没法睡觉。
母亲不理会父亲，在屋里转悠了两圈，还是把无家可归的母子领进锅屋（方言：厨房）
那母子冻得瑟瑟发抖，母亲赶紧弄来热姜茶叫他们喝下，然后抱来一堆破棉絮，铺在锅膛旁边的柴草上，叫他们睡下。
天亮后，眼盲的奶奶要赶人走，母亲夺下奶奶手中的拐杖，说你老好人一辈子，这节骨眼上怎么就见死不救了呢?
奶奶开始抹眼泪，我嘎十来口子穿得拖一片挂一片，吃上顿没下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惹这不相干的事?
母亲劝说奶奶，不是活不下去的话，哪个愿意踩沟趟河舍下一张脸讨饭？只不过借个锅屋给人家遮风挡雨，不占我嘎（家）多少便宜。
女人也拉住奶奶，诉说自己的遭遇。
丈夫看病欠了一屁股外债之后，撒手西去，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遭遇天灾打击，她和儿子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只得从遥远的安徽，一路乞讨到江苏……
奶奶用衣角戳戳又红又烂的眼睛，骂骂咧咧地离开。
从此以后，女人白天带着虎子出外要饭，尽量不去偏远的地方，这样，晚上就能回到我家锅屋，把柴草堆当作栖息的床铺。
虽然，我家锅屋漏风又漏雨，但总好过露宿街头。
虎子长得虎头虎脑，但小毛病不断，一天半夜发热，脸蛋烧得通红，嘴里还说着胡话，偏偏外面下着大雨。
女人抱着孩子哭，母亲被惊醒，披着衣服起床，用凉毛巾捂住虎子的脑门和手脚，但体温就是下不来，女人急得团团转。
人命关天，我母亲犹豫半晌，还是裹着油布，提着马灯，一头冲进风雨之中。
事不凑巧，赤脚医生不在家里 ，给大肚子接生去了。
母亲转身离开，半路上因为脚下滑，又走得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马灯摔碎了，火也灭了。
狂风暴雨，四野一片漆黑，坑洼不平的田埂路，母亲连爬带滚地往家赶。
父亲也被母亲叫起来，划桨撑船，母亲和女人抱着虎子蹲在船底，一起去河西大肚子家里。
赤脚医生给外屋的虎子打上吊针，没多久，里间的产妇生下小孩，直到这时，母亲才发现自己衣服湿透，颤抖如筛糠。
此后，奶奶几次三番地提醒母亲，那娘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哪个承担得起?不要好心做坏事，还是尽早叫他们离开。
母亲平静地摇摇头，人在做天在看，只要没得害人之心，腿伸直了睡觉。
背地里母亲时常嘀咕，孤儿寡母流落在外，不晓得有多艰难，别人给他们盛一碗热汤，胜过龙心凤肝，别人搭一把手，他们就能多走老远的路。
女人也许过意不去，时不时地把讨来的白面馒头和糖果，以及我们为之垂涎欲滴的食物，偷偷塞到我和姐姐的口袋，倘若母亲发觉，必定叫我们送回去。
我和姐姐最喜欢的，就是女人做的虎头绣花鞋。
丝绸蒙鞋面，鞋口盘纽扣，鞋尖绣虎头，细细密密的小花点缀后跟，一双小小的绣花鞋，脱颖而出。
那样的年代，一块薄薄的丝绸，也许是一个女人最珍贵最贴己的物件，女人却愿意倾囊而出，投桃报李。
我穿着虎头鞋，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的脚看，当作稀罕之物啧啧赞叹。
常年一身破衣烂裳、光脚走路的我，因为一双绣花鞋的映照，居然觉得整个人闪闪发光，并为此开心得要蹦达上天。
日升日落，女人把讨饭要来的面饼、玉米、蚕豆、山芋干等粮食，晾晒后装进蛇皮口袋再扎紧口，然后堆放到我家锅屋的铁架子上。
刮风下雨天，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母亲必定找来碎块油布，紧紧包裹住那些粮食口袋。
两年后一个晴好的日子，母亲帮女人把这些口袋扛上木船，再挥篙撑船，把女人和小虎送去三十里外人来人往的集镇。
到此为止。
接下来，山水迢迢，小虎母子回家的路如何风餐露宿，母亲不敢想象。
风一日，雨一日，多少年过去，女人病重弥留之际，特地叫成年的小虎来我家看望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又叫我的哥哥去安徽看望虎子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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