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齿

1.

“他们生活很富裕吗？”艾冰夏看着桌上的车厘子和榴莲问母亲。

母亲答：“他们和我们一样，是热爱生活的平凡人。”

“他们说，这些是吃不完的水果。”

“他们很懂得分享，所以，我们要向孔维的爸爸妈妈学习，以后有好东西也要分给他人，知道吗？”

艾冰夏点头看着母亲。

“你看你，今天就没有叫人，是不是见到陌生人来家里还很紧张？叔叔阿姨都夸你画画得好。以后要对叔叔阿姨有礼貌，知道吗？”

艾冰夏点头看着父亲。

几天后，孔维的爸妈都要加班，孔维一个人来艾冰夏家里做客，他们写完作业，就被冰夏的父母叫去吃饭。孔维吃完饭主动要求洗碗筷。孔维洗碗的动作很娴熟，他还顺便踮脚把灶台上的水渍擦干净了。艾冰夏爸妈劝阻不了这个孩子，只好在一旁盯着他干。一开始，他们担心孔维会拿不稳盘子，或者洗洁精用量过度，但当他们看见他什么东西该摆在什么位置都一清二楚，为此大为震惊，他们对孔维赞不绝口，都说，小孔只比冰夏大了一岁，却懂事不少，希望冰夏能多向小男孩学习他的懂事与勤奋。

这天晚上，艾冰夏清晰地听见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她又听见哭泣声传来，悲伤的气氛，让她无法行动。

睡着后，她梦见长着白色獠牙的大怪兽来抓自己，梦里听见那叮叮咚咚的击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她还听见害怕的、悲伤的哭泣声，她仔细去寻那哭泣声的源头，回头望见那怪兽骇人的白齿。它追逐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艾冰夏睁开眼，她身体蜷缩着，手指呈握拳状，整个人疲惫极了。那枕边泪痕，证明她昨天夜里，被那白齿巨兽吓得不轻。

孔维和艾冰夏一同去学校。

冰夏注意到，孔维今天脸色不太好。

“孔维，你为啥总是眨眼睛。”

“哦，我眼睛痒。没事的。”

孔维说着，使劲揉眼睛，他一揉眼睛，他本就有些微微泛红的双眼，立马变得通红起来。艾冰夏还注意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睫毛处落下，被他顺势用手背接住了。她看见大颗透明液体，被孔维满不在意地甩手挥落，就仿佛还很烫手一样。在孔维抬手的瞬间，艾冰夏还注意到，孔维的右手手背上有多处针孔，它们触目惊心的样子，像被毒蜂蛰过不会鼓起的小包，似乎还流过血。

艾冰夏在教室上课时心不在焉。

她脑海中浮现孔维那手背上的针孔，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它们像脸部过敏的红疹，像学生恶作剧偷拿老师改作业的红笔在作业本上随意乱戳了几笔，像有什么东西堵塞在艾冰夏的心头。她不太敢去想象，那带给她窒息感的是什么。

2.

放学的时候，雨点儿淅淅沥沥，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带着伞。艾冰夏等了又等，班里的孩子们都走光了，她爸妈还没来。教室门已经上锁，不然她还能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写会儿作业，或者看看读书角里同学们分享的书籍，但现在，教室门锁了，她站累了没忍住哭出声来。她哭了有一会儿，余光瞥见有一个身影晃动，她抬起头看见是孔维。

孔维说：“叔叔阿姨让我来带你回家。”

艾冰夏没有说话。

他撑开小伞：“我们一起走吧。”

艾冰夏躲进了他的小伞。

孔维说：“艾冰夏，你怎么不笑？你笑一笑吧。”

“不想笑。”

“不笑的人，会变丑哦。”

艾冰夏笑了笑。孔维发现，艾冰夏扬起嘴角，那珍珠贝齿很好看。艾冰夏发现，孔维回给她的这个笑也很好看，就是门牙处缺了个小洞。

六七岁孩子正值换牙阶段。

艾冰夏的一颗门牙也松动了。

最近，她时常感到牙痛。到了半夜，她听见如泣如诉的风在呼啸，伴随着牙龈的肿痛，这两种折磨陪伴她辗转反侧。门轻轻被关上了，灯也关了。她心里默默倒数三秒，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她快速将床头的灯打开，再倒下用被子蒙着头。她躲在被子里，想起太阳今天偷了个小懒，乌云在紧赶慢赶，让这场雨持续到晚上。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她的呼噜声……

那只巨兽又来找她了。她凭着本能逃跑。她跑着跑着，没听到身后传来任何声响，她忽然回头，发现巨兽停在原地，并没有追上来。在巨兽的脸上，没有她之前见到的攻击性。

她走过去问巨兽：“你怎么哭了？”

巨兽没有说话。它微微张着嘴，从里面滴出许多葡萄汁。它嘴里没有了令它骄傲的白牙，那里黑漆漆一片，像微缩的虫洞。艾冰夏感觉自己的身体悬空了，她越过窗户，越飞越高，能低头俯视那头巨兽，她才真正发现，那巨兽的身体也不是那么庞大，正如它失去了白牙的嘴，也不是那么可怕。

她睁开眼，发现母亲抱着自己。母亲正准备将艾冰夏带到另一个房间，没想到她在半路上醒了。

“妈妈，现在几点了？”艾冰夏揉揉眼。

“快六点了。”

“爸爸呢？”

“出差去了。”

“这周能不能回来，他说要给我买玩具的。”

见到母亲没有点头，艾冰夏知道答案了。她懂事地没有再发问。

晚饭，艾冰夏和母亲面对面坐着夹菜。母亲注意到，女儿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有什么心事，但六岁小孩，能有什么心事？

“小艾，你是不是牙疼？”

“嗯。又有牙齿要掉了，这次是左边这颗。”

“你还是左右不分呐，”母亲看见艾冰夏手指的方向，笑了，“明天，妈妈带你去拔牙。”

艾冰夏看着母亲，像在祈求：“妈妈，我明天不想出去。”

“你不陪小孔玩吗？”

“不想去，”艾冰夏说，“他家里很恐怖。我之前听到他们家在吵架，摔了很多东西。孔维的手背上有很多针眼呢。那天，他走路摇摇晃晃，我总觉得他会摔跤。”

“你辨认出，声音是从他们家传来的？”母亲惊讶。

“是的，他家里好吵哦。”艾冰夏皱起了眉。

母亲默默给艾冰夏的碗里夹菜。

“您也多吃一点！”

“好，我自己夹。”

“妈妈，您鼻子怎么红了，眼睛也是？”

“因为红菜苔。你要多吃吃这个。妈妈对它过敏。”

“过敏，鼻子会红吗？”

“……会。”她鼻头一酸。

“孔维好像也对一种食物过敏，我还没见他鼻子红过。”

“水果吗？”

“我想起来……是鸡蛋。他对鸡蛋过敏。”

母亲记得，她总爱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煎蛋。艾冰夏不是很喜欢鸡蛋，所以母亲每次会盯着艾冰夏，直到她乖乖把一整颗蛋吃掉。母亲很奇怪，每次孔维把盘子里的煎鸡蛋弄到哪里去了。其实，孔维小声告诉艾冰夏他对鸡蛋过敏，从那以后，每当孔维来家里做客，艾冰夏便悄悄拿过他盘里的煎鸡蛋，夹在面包片里帮他吃掉了。

艾冰夏没去孔维家，孔维却主动带着玩具来找她。艾冰夏将梦见白齿怪兽的事告诉了孔维。孔维听了瞳孔变得老大。

她问孔维，是不是你家里也有怪兽。

孔维摇摇头说不知道。

说这话时，孔维心虚了。

晚上，孔维脑海中一直在想艾冰夏跟他说过的话。他想起那天放学，他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往回跑。他看见艾冰夏孤零零站在教室门口，想和她一起回家，他露出洁白牙齿，撒了个小谎：“你爸妈让我陪你回家。”此话一出，他担心总有一天，这个谎话会被艾冰夏一家戳穿。当冰夏对他提起自己梦到长着白齿的巨兽要来吃她的事，孔维天真地以为，巨兽就住他隔壁。

男孩的好奇心，驱使他不断去想象。而在孩子眼中，恐惧也会变大，大到整个世界都会为之缩小，小到心脏像在击鼓，鼓点声盖过雷雨或海浪声。

当晚，孔维梦里果然看见长着白色獠牙的巨兽。它披着狼的外衣，他挥舞手中的木制法杖，将它变成一条蛇。蛇头也不回地跑去苹果园中，它盘旋在某一棵树上。他看见蛇吞噬掉一个红苹果，脑海中涌入邻居家信基督教老奶奶的话，她给他讲过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觉得这条蛇或许就是住在伊甸园里惹事的那条蛇，他爬上树，看见蛇弯着身体一动不动，他伸手去摘那上面的红苹果，手触碰到红苹果时，小蛇不见了，白齿巨兽来到了他的身边，它像团乌云压坐在树上，那棵树的枝叶承受不住白齿的重量倾倒下来。

孔维吓得大叫一声，背部传来疼痛。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连人带被子和枕头都在地上。

3.

梦到白齿巨兽，对艾冰夏而言是极大的心理阴影，孔维可比她大胆多了。孔维回忆着他那个梦，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梦中的场景很有趣。

他并不害怕长着雪白獠牙的怪兽闯入梦境，相反，他因为那个梦，变得越来越喜欢怪兽。他房间有很多故事书，所以他知道，童话中的怪兽，虽然丑陋，但都是憨厚善良的存在啊。

他却再也没梦到过长着獠牙的巨兽，独从艾冰夏口中，还可探知它的麟角凤毛。

孔维悄悄给那头巨兽取名，叫做Joker。他知道，Joker总是去找艾冰夏，它真是个喜欢捉弄女生的小调皮蛋！

随着艾冰夏一天天长大，她梦到的那头巨兽形象，不再高大可怖。孔维一直同她说，Joker，是可爱的生物呢。它可以千变万化。

艾冰夏问他：“那会不会有一天，Joker变成人类，跑来陪我们玩耍？它变成学校里的老师，给孩子们上课？它变成一只巨鸟，带着我俩飞上高空？它成为一段音符，和天蓝色苍穹融为一体？”

“当然啦，它是Joker，它什么都会！”

后来呢。魔法仙女棒和公主裙的时代渐渐过去。

Joker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它像一滴眼泪，淹没过沙子堆起来的小小城堡，那苦涩滋味汇入叮叮咚咚的河流于是可忽略不计。

小艾渐渐不记，一个被裁断的浅粉色蝴蝶结印记沉入河底。她只模糊记得，她曾经邂逅过一个熟悉而又好听的名字——Joker…

5

艾冰夏高三毕业。

她要离开家去厦门上学。她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想带走一样东西，作为思乡的凭证。她想起小学时，听母亲说过，自己每换一颗牙齿，母亲便会将它保存起来，放进一个小玻璃瓶中。母亲说，瓶子在书房右侧最上边那一排柜子靠窗的那一格。

艾冰夏走进书房，取出玻璃罐，看着里面比贝壳还要小的牙齿。就在她快要转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曾经画过的卡通画也被母亲存在了这里。这些画她以为早被收废品的伯伯给带走了，没想到母亲还替她保管着它们。她看着自己曾经画过的画，知道了长着白色獠牙的怪兽的藏身地。

黄昏，她敲响孔维家的门，是孔维的母亲开的门，他父亲正在做菜。孔维家平时父亲做饭的次数比较多，他母亲每到逢年过节总爱露一手。孔维的母亲给艾冰夏削苹果时说：“小艾呀，你是来找孔维的吧。小维不在家，他跟朋友去买运动鞋，然后去蹦极。” 他们吃完饭，孔维还没有回来。艾冰夏扫了眼手机，孔维说，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艾冰夏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她尚未说明来意，但孔维的父亲见到她一只手拿着瓶中的白牙，又看见茶几上她童年留下的卡通画，明白了她的来意，主动跟她聊起了过去。聊着聊着，孔父就说，孔维童年时期体弱多病，他手背常有针孔。孔维本身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他说他很爱跑步，喜欢看别人追逐风的身影，他也向往风，希望有一天，能和风赛跑。但命运在那段时间，给到他这样的机会不多。做父母的，都希望他像正常孩子那样生活在阳光下，而不是疾病的阴影中，所以他们除了对学校老师，对其他人，他们都选择隐瞒小孔的病情。孔维母亲趁等米饭熟的间隙，过来对小艾说，有一次孔维在医院住了两天，他凌晨四点就醒来了，然后吵着要上学，他们只好带他回家换校服。那天，孔维睡眠不充足，疲态都写在脸上，他并没有遇到什么伤心事。他只是把自己折腾困了。艾冰夏大概了解到，她听见锅碗瓢盆碎掉的那天晚上，孔维应该是在住院的。后来，孔维的病被治好，他也成为一名健康的孩子，奔跑在操场上。

白齿所要掩盖的秘密，是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早在六岁那年，艾冰夏心里隐隐感觉到，父母要分开了——他们偶尔表现出的亲昵像在表演，身体在不小心触碰到对方后会不自觉厌恶地撇撇嘴角，听对方发言超过三句会有不耐烦的表情。他们为了很多她不懂的事情争吵，摔坏的东西不计其数。他们在艾冰夏放学后很晚才都没来接她，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也很少交谈。孔维一家很早就知道，艾冰夏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都试图，让她不要那么早知道这个秘密。于是，他们一家都对艾冰夏说着类似的话：“小艾，你爸爸出差了，他要下周才能回来” 、“小艾，你爸爸又出差了。”孔维对她说：“艾冰夏，你笑起来很好看。”女孩的微笑，因男孩而美好。女孩的年少，也因家人和邻居们这些善意的谎言，成就出一抹亮粉色。他们都捧着颗沉甸甸的心，经营着每一秒的可贵。

回忆之外，艾冰夏看着玻璃瓶中的小牙。她回忆起那只Joker——童年出现在她梦里的巨兽，一会儿有牙，一会儿没牙，那不就是渴望新牙长出，失去旧牙后又眷恋时光的自己么。梦里的她，没有自欺，白齿巨兽追逐她的地点，不是在学校，不是在早餐店，不是在郊游过的山里，也不是被鬼屋吓哭的游乐场，正是在她自己家里，白齿巨兽出现在家里的书房、厨房、客厅以及父母的房间。

她每次一梦醒就恍惚，然后记忆丢掉大半。

有人配合她帮她圆谎。有人为她消灭那只“怪兽”。

还有人开着玩笑，及时止住梦魇在白天继续蔓延。

她终于发现，阳光下纤尘不染的空气，是因为颗颗飞扬的尘埃，被辛劳的人粒粒掩盖。家人邻居的用心，让后知后觉的艾冰夏感动不已。

很快，孔维回来了。艾冰夏问他蹦极好不好玩。他笑着回答，蹦极很刺激，是勇敢者游戏。

在这个暖风带着一丝微凉的夏天，艾冰夏对孔维说：“如果再梦到Joker，它会像你一样微笑吧。” 孔维问：“那你会对它说什么？” 艾冰夏笑道：“我会对Joker说，请你帮我去吓吓那个人。夏天快过完了，他还不主动给我一个拥抱。”

孔维轻轻将艾冰夏拥入怀中。他们已不再是孩子。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又何妨。

那个盛夏的她与他，书写风华正茂，相拥最美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