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之后,男孩将我们带上一座风景还算雅致的山间,来到一片山楂树后的一所树荫藤木遮蔽的石洞里,安置下来。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上下打量着这里的地形山貌,却见此处面临千里长淮,背倚连绵秀峰,不仅美不胜收,而且便于隐藏:“此处,是何地?”
“此为淮中第一山,南山是也,此处树木山峦紧紧相依,地势却不算高陡,是个方便察敌而又极易藏身之地,就算秦贼真的能想到了这里,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们”
我点点头:“此处的确是养伤藏身的绝佳之地,那我与毕之就暂且留在此山”
“好,二弟也留下,方便与夫人照顾老师”
“不行,我要跟你回去,秦贼随时都会再次找上门去,我不能留阿姐一人在家,那样太危险了”
“二郎说的对,你自己守着家,太危险了,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还是让他跟着一起回去吧,免得村里人见不到他,也是生疑”
韩仅走到少年身边,怜爱的抚摸着他的头,良久,才开口:“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放心,我会每日送饭食和水上山,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嗳,阿姐”少年拽住韩仅:“阿姐只每日晨起时入山来,送下一日饭食,我会在附近打下柴草,阿姐再带着柴草而回,这样不会惹人怀疑”
韩仅点点头,恋恋不舍的松开少年,对我躬身施礼,下山而去。
我望着韩仅离去的背影,月光投下轻影,伴着离落的枝影落地,她衣裙轻轻摆动。最终夜幕将她包裹,消失在前路。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悲凉,甚至,我似乎已经明白了她那颗决绝的心。
只是当时,我不愿意面对这份预感而已。
……
如此过了三日,韩仅如约定那般,每日晨起时入山,然后带着干柴而回。三日来,毕之在我和少年的轮流照顾下,已经恢复了不少,伤口正在愈合,人也精神了很多。只是见到我时,他总不像从前那般坦然,四下躲闪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陌生的客套。我知道,他是介怀那日的吻,我几次想开口解释,可碍于一直在身边的小男孩而无法明说。
这日傍晚,毕之刚刚睡下,我闲来无聊,便将兵书摊开,借着夕阳而读。
少年推开洞口茂密的藤蔓,将打来的柴放下来。我站起身迎接:“回来了”
他“蒽”了一声,走近身,将几株山间葯草递给我:“买来的葯已经用完了,便寻了这些草药,是帮助愈合伤口的,还算好用,等会他醒了,给他敷在伤口处”
“好,我知道了”我接过葯草,正准备捣碎取汁。
“呓,这是什么书?看起来像一本古书”他说着已经拾起兵书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国以军为先,军以士为先,士以气为先?!”他翻开兵书,眼睛里顿时流露出痴迷兴奋之色:“这是一本兵书?!”
“你竟识得字?!”
“那当然,阿姐在我三岁时,便开始教我识文断字了,至今已经六个年头,世上多国字体,我大都认得全”他说着,已经坐下身,捧着兵书读了起来
看着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我笑道:“当年你阿姐也是如此痴迷于书”
他大概是看的太过入迷,没有听到我的话,所以没有接话,只顾星亮的眼睛只盯着书中字体移动,嘴边默念书中之道。
第二日一早,我被山间鸟鸣吵醒,从朦胧中睁开眼睛,见毕之与少年盘腿对坐石案,少年手拿兵书,指着上面的字与毕之轻声说着什么,旁边的灯火似乎刚刚熄灭,尚还捻着一股青烟。
“毕之,你好些了吗?”
“阿姐,你醒了!”毕之站起身:“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
“无碍,你们在说什么呢,这样投机”
“奥,我读到战阵这一章,有些不明白为何要分兵作战,刚好,老师看到了,便与我解释。老师还与我说了你们与秦军山中缠战,围困王翦正是用了这分兵之计”
“你竟这样快读到了战阵?”我接过兵书,的确是兵书近末章节:“你不会一夜未睡吧?”
少年笑着点点头:“越读越觉得精妙,便兴奋得没了睡意,索性便看了下去”
“难得你这样好学,便先将书收起来,慢慢看完再还我吧”
“真的?那多谢夫人了”他从见我开始,还是第一次如此施礼
我转身,看了看晨光下的毕之,微微笑了笑:“今日毕之气色大好,我看也不必有人守着了,你们吃过饭食便去睡一觉,我去打柴”
“还是我去打柴,你这几日守着我也累坏了,该好好睡上一觉”毕之上前一步与我说道
不等我说什么,少年却突然哎呀一声:“你不说饭食还好,你这一说,我的确觉得有些饿了”他拍拍肚子,随后看了看洞外透进来的晨光:“嗳,都这个时辰了,今日阿姐怎的还没来”
“她没来过吗?”
“大概是这几日,我让大家受累了,韩姑娘起晚了也说不定”
“阿姐自己一个人,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心中‘咯噔’一声,不禁与毕之相视一眼:“我下山一看究竟,你有伤在身,就在这里等我”
“我以大好,还是一起去吧”
“我担心阿姐,也想同去”小男孩争抢着
“那好吧”
毕之抓起宝剑,三人一起出了山洞,一路奔回村子。
当我们下山回家,却见大门四敞,突然一阵阴风刮来,将木门‘嘭’的一声闭上,再也不见任何响动,我心中顿时生出不详预感,率先冲上前跑进院内,却见里屋的门四开着,一只光溜溜的玉脚伸出门外,被阴暗潮湿的地面映照得惨白如骨。
“阿姐”男孩一声凄厉喊叫
“不要过去!”我伸手挡住男孩和毕之,守住她最后的尊严,独身一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我的目光只顺着那只雪白的脚攀延,在看到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面庞之后,我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挖空,侵蚀、蹂躏、搅碎!室内一片零落,韩仅就这样一丝不挂的横躺在地上,散乱的发丝缠在她的唇边胸前,手上紧紧握着的银簪满是血迹,簪尖正对着一个脖颈上被插成窟窿的黑衣男尸。一柄长剑刺进她的腹腔,将早已干结的血水溅满雪白的皮肤,那曾经双灵动的眼睛惊恐万分的看向我,早已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微张开,仿佛是要呐喊,仿佛是要咒骂,仿佛是要呼救,仿佛是要祈祷……
我的手微微触碰她,指尖传来冰凉
“韩姑娘”我双手将她托起,抱在怀中,解下自己的衣袍盖住她的尸身
我早该想到,你执意不肯自己的二弟与你一道回来,就是害怕今天,我早就该想明白的!早就该明白。可是老天,你为何现在才让我明白!你为何要让我恨上我自己!
“阿姐?阿姐!”少年奔进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见眼前情景:“阿姐”
男孩凄厉的喊声几乎要震碎耳膜,我只得不断道歉
“韩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阿姐,阿姐!”少年跪下身,一声接一声凄厉呼喊:“阿姐”
此时,院内不知何时,已经立满一众身着黑衣的持剑人,正与毕之抽剑相对。我扫过旁边同样一身黑衣装扮的男尸,抬起眼珠扫向院内来人:“是谁干的”
“王上请夫人回宫”
我几乎恨得要磨碎了牙齿
“我已经记下你们的脸”我将韩仅交给韩家少年,支撑着摇晃的身体站起身,与毕之一起走到院外,扫视一周:“若不交出杀人凶手,待我活着回宫,必将一个不留!”
“阿姐!”
我制止要劝阻我的毕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对面的人面面相视,最终都将目光落到为首之人身上,只见集众人目光之人,面色早已惨白,双手微微发抖。我冷哼一声,利落抽出韩仅胸膛里滴着血迹的长剑,扔到那人面前:“自己动手!否则,你的一众兄弟都要死”
“夫人饶命”为首之人突然跪地:“夫人饶命啊,小奴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不,是他,是他干的”他突然从身后一把拽出一个男子,推上前来:“对,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
“夫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被推出的人似乎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立刻摇着头摆着手矢口否认
我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直直上前,抓住为首之人的衣襟,死死抓住,万千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为什么要杀她?!你要抓的人是我!有本事冲我来!冲我来呀!”
“小奴不敢”
“有何不敢,怎么,嬴政没下杀死我的命令吗!”我松开他,重新站起身,后退两步:“我告诉你,今天要么我死,要么你死,要么,便是大家一起死”
“夫人恕罪……”
“不必废话!你自己选择!我就站在这里,等你选择。拿起剑!”
我赌他会自杀!因为,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害怕秦王的惩罚,他不敢杀我!但也极有可能会杀我,因为在自己命受到胁迫时,谁也难说会做出什么!可我,依旧要他选!我要让他死在毫无选择的绝望里,这是惩罚!
那双食指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的捡起地上沾满鲜红液体的剑,无助的眼睛里闪出锐利光,仅在下一瞬间,狠狠瞪圆的眼珠不敢相信一般死死注视着从身后穿透身体的利剑,倒了下去。
想不到,当他犹豫是要生命还是要忠诚的时候,竟死在了别人的背叛下,我抬眼看着尸体身后那双早就恨意决绝的眼睛,慢慢捡起地上血剑,转身回望仍旧抱着韩仅尸身涕泪横流的少年:“小家伙,大仇以报,你的阿姐可以安息了,现在,关上门,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夫人”
“毕之,替他关好门”
“夫人……”
我愣愣的看着毕之带上门,看着毕之转过身,看着毕之对我笑,看着毕之抬起剑,看着毕之冲进人群中厮杀……视线就这样慢慢被水雾模糊……毕之,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在努力想着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可这一次,我不想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了,这一次,就让我们一起走。保护不了你,就让我陪着你,去哪里都陪着你,我想哪怕是死,如果可以有人做伴,应该都不会觉得有多可怕。对不对?!毕之,你放心,只要你死,我手中的剑,必定跟随。
最后,原谅我,所有的麻烦总要你不停善后……
眼看毕之旧伤崩裂,背后道道血痕浸湿白衣,身上新伤反复增添,体力也渐渐不支,我现在屋檐之下,静观这最后的战局,最终含恨而笑,将剑架上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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