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文法师
以前有不少道友问起家里有蚊子、苍蝇、蟑螂和白蚁等等,想消除干净又怕犯戒杀生。我对于这样的问题,从来是不回答的。因为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有点复杂。
大概六年前,我刚到庐山东林寺工作的时候,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和师兄们在庭院喝茶。当时谈到如果蚊子叮咬如何解决。当时有师兄坚定地说,要爱护那个蚊子,它喝点血就算供养了。
这件事过去了六年了,我都牢记了当时的对话情景,说明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持续地萦绕在我心头。
我就想起欧洲的黑死病,是由鼠疫引起,让欧洲整整损失了五分之一以上的人口。假如你是那个时期的欧洲人,你的父母妻儿都患黑死病死掉了,会不会继续坚持“爱护老鼠,供养老鼠”呢?
反过来说,老鼠也是无辜的。它到处啃咬,因为它就是啮齿动物,它天性喜欢啃咬,就像蚊子以血为食,不饮血它就得死,因此而剿杀它们,似乎也是不妥。
这个世界就这么大,你也要活,它也要活,大家拥挤在这个世界上,难免有伤害。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应当对此采取一个什么立场?抱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现实世界是复杂的,人性是多维度的,简单粗暴是要不得的。拍死蚊子和保护蚊子只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但对待他人的态度,对待世界的态度,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
我想来想去,想了整整六年。最终,我选择了“我为众生求个情”的立场。
假如蚊子老鼠蟑螂来问我,我请它们口下留情。假如你来问我,我请你手下留情。假如杀人犯来问我,我请他刀下留情。这个杀人犯被逮捕判死刑了,我请法官笔下留情。
但是结果可能是不如人意的:蚊子咬了你,你把蚊子拍死了。杀人犯最后还是杀了人,法官还是决定把他押赴刑场枪毙了。但也有微妙的变化在其中:蚊子咬了几口,刚想飞离,被拍死了。你拍死蚊子之前,犹豫了三秒钟,这个犹豫,就有看不到的价值。杀人犯杀人之后,心生悔恨,法官落笔之前,颇费踌躇。这个悔恨和踌躇,就是爱的起点,是和平的起点,它的价值,无以伦比。
既然没有起到实际效果,这有什么用呢?
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和理解。善恶利弊的转换,就在瞬间。所以我们应当万分地谨慎。事不能做绝,话不能说绝。天道茫茫,圣人难知。因果浩浩,唯佛能明。能放手处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前进有分寸,后退有余地。不把别人逼到死角,也能给自己留一点活路。
我曾经在内蒙古草原,看到这样一件事:
草原上有一种老鼠,个头很大,到处掘坑,牧民们十分痛恨。于是林业部门就拨出巨款,使用飞机撒播剧毒农药,这些老鼠都被干掉了。第二年,牧民们欢欣鼓舞,草原变得很好。等到了第三年,老鼠席卷而来,数量超出原来十倍百倍。本来牧民们只是减产而已,现在变成了绝收,简直欲哭无泪。
为什么呢?因为草原老鼠的天敌是老鹰。当老鼠被干掉之后,老鹰无处觅食,就纷纷迁移了。老鼠的繁殖力又特别强,在没有天敌的情况下,瞬间就占领了大草原。而且还对农药免疫了。
所以这个世界一切的起点,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一切问题的解决,取决于我们的态度。我们的心慈悲,这个世界就和平温柔。我们的心暴躁苦恼,这个世界就陷入战火连绵。这是千真万确的。
改变现实或许不难,千军万马一拥而上,布告一帖违者斩首,风气转眼就变。历朝历代初建的时候,都是政治清明,人心向上。然而人心转眼就腐朽,坏人转眼就当道。为什么?移泰山易,移人心难!
让别人改变善恶美丑的分别,放下仇恨,彼此相爱,是艰难又艰难的工作。这件事急不得,急则生乱。乱了,就会伤害叠加伤害,用杀人的方式去解决杀人的问题,最终产生更多、更复杂、更严重的问题。
所以我说“求个情”,这里包含了这样一个意思:或许你是对的,你是有权的,你是强大的。我以卑微的态度,向你恳请。我希望唤醒你,在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之前,思量再三,留点余地。如此而已。妄图改变这个世界不叫求情,叫命令。命令需要权力,权力既可以带来好的事情,也会带来坏的事情。求求情是一种柔软、不忍、慈悲的心态,这个心态是我们这个社会急需的宝贵资源。
我不相信权力,我只相信慈悲;我不相信人,我只相信阿弥陀佛。这种信仰帮助我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只相信阿弥陀佛,意味着必须要接受“任何人都是脆弱的、缺陷的、苦恼的”这样一个事实。既然如此,原谅与宽容,便能油然而生。
既然提倡原谅与宽容,那么就要体谅他人的处境,他人的机缘,他人的能力,他人的成长历程。有些人天生就是笨一点,那么他就有权利获得更多的耐心。因此类推,世间之事大多如此。
在严打的时候,常常有因为很小的过失而被判死刑的案子。当死刑进入二审的时候,有些睿智而老道的法官,都给改成了“死刑缓期执行”。他火眼金睛,洞悉内里,明知案子有问题,但他没有跟强大的政策对抗,没有让检察院难堪。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悄悄留下了伏笔,寄希望于未来的平反改判。后来政策环境改变,这些案子基本上都改判了。犯人们在特殊的时期蒙受了冤屈,但他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这都有赖于那个不知名的法官内心深处的三个字:求个情。
手握本本而又正气凛然的人可以指责这些看似软弱的法官:为什么没有拍案而起,为什么没有誓死反抗——是啊,为什么呢?同归于尽是一分钟的崇高,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呵护那支微小蜡烛摇曳的暗淡光芒,则需要更大的勇敢和更有毅力的坚守。
周恩来先生,和曾国藩先生,这是中国近代两位真正的大儒,大修行者。他们都身处乱世,饱受冷暖。虽然居于高位,却战战兢兢,虽然一直受到重用,却从来不受信任。他们都是能够融佛、儒、老庄之说化为一炉,在荆棘丛里作出一番事业的。他们的一生,就是忍一忍、让一让、求个情、帮帮忙,看似委婉曲折,然却不屈不挠孜孜不倦的一生。
快意恩仇当然是电影里痛快淋漓的情节。像《水浒传》,占山为王替天行道,攻城略地惩奸除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英雄本色彪炳千秋。可惜现实生活并不是这个样子的。过去不是,将来也不是。现实生活是这些英雄也干了土匪的恶行。他们的下场与敌人一样也很可怜。
所以我们这个世界要有一颗慈悲宽容的心。它比任何伟大光荣正确的道理都更有价值。不能以恶的心肠陷入争斗火海,更不能以善的旗号大开杀戮之端。这个杀戮,既包括轻启战端杀人,也包括伤害别人的心。
不妨设想,信佛的丈夫看见蚊子在叮咬自己摇篮里的宝宝,决心以身供养,不信佛的妻子回来,一看这种情景登时大怒。妻子责怪丈夫不护惜宝宝,丈夫责骂妻子妄杀蚊子,要下地狱。夫妻拌嘴难分难解,妻子推门出走,外面凄风苦雨,一个人在黑暗中哀哀的哭泣,要找那个丈夫崇信的佛祖问个明白。佛祖顶着黑锅,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背。
所以,我也替所有不信佛的人,向佛教徒求求情。反过来,也是如此。当然,我也要为佛祖向同学们求个情,不要常常让佛祖背各种黑锅。佛祖背不起,佛祖也累。
总的来说,我倡导扬善有节、惩恶有度、不为己甚、适可而止的态度。我们这个社会像火药库,每个家庭,每个族群,每个社会力量,都总是磨刀霍霍,激扬慷慨的。这不是个好现象。
再回到最初的这问题上来,我想每个人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有所不同。有些人生活在豪华的宫殿里,空气清新,自然没有蚊虫。有些人生活在简陋的平房里,垃圾就在一米之外,他连一盒驱蚊水可能都买不起。有些人细心一点,有些人则粗心一点。所以我愿意选择原谅、懂得和爱你,因为我在种种缘起的迷雾中,能够看见你在尘世行走的艰苦。
有个信佛的小女孩向我倾诉,他爸爸因为爱她,给她捉了很多知了—就是树上飞的,蛋白质丰富的那个小小鸟。要油炸了给她吃。她很怒,很怨恨爸爸,愤愤难平。我听了各种难过,难过伤心了好几天。我想我有必要写点东西,为这位十分善良三分顽皮的爸爸,向这位吃素的娃娃求个情。希望她智慧增长,更懂得如何去善巧有爱地处理这些事情。我希望她对爸爸的爱,不会有任何的损伤。因为如果失去了爱,就算你做得再正确,这些正确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如果我说的不对,我为自己,向诸位求个情。假如我一万句里面有一句是对的,而且你能听进去了,那么,都是我所安慰乐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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