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因梁燕识素心

                          （1）

十二三年前，机缘巧合，我曾借宿于乡下一个远亲的旧院落，近月余。

那是座几乎被年轻人遗弃的、绿树环绕的小村庄。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空了约摸一半，家与家之间并不紧紧挨着，很是幽静。

她家门前有丛小竹林，阳光穿越竹叶，筛落一地荫凉，还有一带细长碧绿的沿阶草蔓延至门楼下，略显荒芜。

我那时少年轻狂初退，岁月陈韵未成，生命里第一次面临严肃的抉择，工作和家庭都震荡未定，去留两难。

心烦意乱中偶然受邀至此，一见倾心。那时网络不曾普及，也没有智能手机，这故居中长日伴我的，唯有随身携带的一本灵修书——美国卡门夫人的《荒漠甘泉》。

远亲好心陪了我两日，便回城了，很担心我不习惯这里的偏僻和寂寞，却不知此处正是我当下求之不得的所在。

时值四月底、五月初，布谷鸟凄厉的悲鸣声经常把我从书本和沉思里唤醒，然后越飞越远，余音如轻烟袅袅，渐渐消逝于长空。

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清楚，千万年来，它究竟是在提醒人们，农时已到，不要懒惰，该——“布谷，布谷……”；还是安慰它自己和世间伤心人——“不苦，不苦……”，又或者，任凭往事随风——“不归，不归……”

                    （2）

沉沉黑夜，乡下的星星一闪一闪，门外风摇竹影，飒飒作声，偶尔下了几场小雨，也是轻轻悄悄，不急不躁。夜复一夜的寂静里，心绪渐宁，烦躁之情慢慢褪去。

大约一周后的清晨，忽然飞来了一只燕子，它在东西厢房和正堂屋里分别停留了一小会儿。我寂寞无事，想看它准备干啥，但它很快就飞走了。

第二天，还是清晨，居然飞来了三只燕子。它们依然在三个房间里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然后就停在院子里的电线上，又叽叽喳喳一阵，再次飞走！

第三天，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两只燕子飞了进来，并在东厢房定居，开始衔泥筑巢。

我哑然失笑，这是一对夫妻啊！第一天，或许是做丈夫的发现此处适合构筑它们的爱巢。第二天一起来的，应该是它们的好朋友吧？真是聪明啊，拿不定主意，居然邀请朋友帮它们选址安家呢！

估计因为西厢房是厨房，有油烟味，又有太阳直射，所以选在我居住的东厢房吧，那里安静又通风！

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大自然的奇妙之处，不曾留意过，这是第一次。

此处日子，静则静矣，但不免死气沉沉。突然来了两个伶俐的小燕子，阴沉沉的心里似乎射进了一丝光明……

大约四五天，它们白天不辞辛苦，往来频繁，一口一口地衔泥进屋，精心垒着自己的小窝。我没数过它们飞翔的次数，大约每天总不低于一两百次吧！

有时候累了，就停在院子里的电线上歇一歇，极大多数时间是默默无语地工作着。偶尔，彼此间也叽叽喳喳几句，不知在商量啥，莫非讨论怎么修筑更合理吗？呵呵。

                            （3）

巢筑好后，很快就开始下蛋孵小燕子，孵蛋期间，雌鸟不离巢，雄鸟负责觅食。再后来，某个清晨，我听见了一群小燕子的叫声，很稚嫩，怯怯的，院子里平添了勃勃生机。因为巢变小了，两只老燕子都睡在外面，孩子们睡在巢里。那一晚，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一生辛劳，总是竭尽所能，把最好的留给我和弟妹们，而我们何以为报？

小燕子孵出后，夫妻两个更忙碌了，但依然静静地不吵不闹，有条不紊地把食物送给每个小燕子嘴里，我看着它们毫无怨言地里外奔波，不觉心生敬重。万物皆有情，此言不虚哉！

我因为留恋这一窝燕子，不想早早回城，便继续留在此处观察，家人和朋友每次来电问候我心情，我总忍不住把这燕子一家的近况详尽地和他们描述一次，惹得众人哄笑，也欣慰我心情渐渐安宁。

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看小燕子试飞。

一共五只，前四只都很顺利大胆地从巢里飞到房间的一根横杆上，唯有一只特别胆怯，第一天，第二天都没敢飞。老燕子不声不响，我却为它担心着急的不得了。

第三天，五只燕子都飞了出来，那一刻，我开心地鼓掌，大笑出声，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太好了！”

大概一周左右，小燕子们都离巢了，那个夜晚，房间里安静下来，我也沉沉入睡。

忽然，有翅膀“噗噗”的扇动声，混乱、但是有力而坚定！我惊醒坐起。

朦胧的月色里，原来有一只小燕子从开着的门缝里飞了回来，两只老燕子正沉默着对它围追堵截，绝不允许它回巢。小燕子左冲右突，始终不能，但它不死心，依然低声叫着，一遍又一遍冲向旧巢。突然，一只老燕子用尖尖的嘴巴狠狠地啄向小燕子，另一只老燕子毫不留情地俯冲，向小燕子猛撞过去……

我生气，伤心，诧然，想起几天前，它们是何等疼爱自己的孩子啊！一晚上都不能让小燕子回来住吗？或许它饿了，或许它没有适合住处呢？它还那么弱小啊，刚刚离巢而已……

小燕子终于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回来过！我惭愧自己的后知后觉，燕子尚且明白，儿女若永在它们荫庇之下，必无力觅食谋生，何况人间做父母的呢？

                          （4）

六月上旬，我离开此处。

平生第一次，我远离人群，和一窝燕子独处了一个月。

平生第一次，我反复地、明确地拷问自己究竟要的什么？

平生第一次，我反思自己跟着心走真的就是对的吗？心若是糊涂不清的呢？

既然谁都不能说自己的观点一定是对的，那么这世界就没有标准了吗？

我曾向先哲们寻求答案，然而，透过历史的烟尘，我分明看见了孔子一脸无奈的失落，老子俯瞰的寂寞！

我也在卡门夫人的《荒漠甘泉》里寻求答案，它告诉我——爱，可以遮盖很多过犯！我因这来自至高者的安慰而流泪！

但是，直到我看见了这一窝燕子，看见了因爱而生的诸般行为，才豁然开朗，终于决定——此生跟着爱和良心走，不悔不憾！

至此搁笔，想那一窝燕子，应该都已不在世间了吧？可是，它们的后代肯定绵延不绝，因为爱一直在延续……

旧文链接:

《冷梅佐酒味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