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錡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诗经.召南.采蘋》
觉得“蘋”这个字复杂的话，可以简单写成“苹”。这里不是指树上的苹果，而是一种水生植物。民间有很多叫法，四叶菜，田字萍，夜合草，四瓣莲船……
说是水生，其实在长江流域的田埂上到处都是，很多植物都可以水陆两栖。所以蘋严格讲不能算正经水草，因为深水区就没有。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苹这个活动就不可能是采红菱采莲藕那样划船到水中央，而是到涧水边俯着身子就能搂起来。
如果对蘋还是没有概念，那么参考一下前几年卖得很火的“幸运草”就明白了。幸运四叶草是爱尔兰的国家象征，传说每十万株三叶苜蓿草中会找到一片四叶的，谁遇到就是不得了的幸运。
两百年以来，关于幸运草的传说，很流行。据说欧洲牧区把这种草视为伊甸园的礼物。一片爱情，两片健康，三片名誉，四片财富。拿破仑因为看到四叶苜蓿草觉得稀奇，俯身采摘的时候躲过了子弹。
爱尔兰的“圣帕垂克节”，人们会穿上装饰三叶草的衣服庆祝，他们把十万分之一概率的“四片”三叶草，视为十字架，视为传教士圣帕垂克的精神象征，会带来梦寐以求的好运。
那么，前几年满市场卖过的用琉璃压制的四叶草标本，两位数左右的价钱而已，难道东方的神奇国度，已经掌握了贩卖小概率幸运的秘密么？
不是的，此草非彼草。一个是苜蓿科旱地牧草，一个是蘋科水陆两栖。一个十万二十万株三叶里变易出一株四叶。一个是漫山遍野，长出来就四片。外形相似，差别很大。
我们的四叶菜，可以入药。本草纲目说性寒，甘滑，无毒。治疗一些妇科疾病，清热止血，治牙疼眼疼。
民间拿来入药，古时也拿来祭祀。诗经采苹里的人，是摘来做祭祀的材料。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有翻译说行潦，是水沟，路上的积水。听起来臭臭的。随便路上臭水沟里搂一把草，就祭祀么？怎么可能。行潦，是水沟没错，但是是指山涧田垄边，灌溉用的小水渠，引山涧水，甘凉清甜。
这种劳作也算一种享受。因为我们今天，就生活在污山浊水，白色垃圾和人油人汗蒸腾的风景里。
姑娘们采摘水草，装在方的筐，圆的“筥”里。竹子编的器皿，盛放新鲜的水中绿植，颜色既水灵又碧绿，衬着玉脂柔荑，铜环银跳脱叮当作响。这个画面本身就是生命祭天祭地的鲜活美感。
“于以湘之？维錡及釜。”采回来要煮一煮，用三足锅“錡”，平底锅“釜”。三足锅早期是陶捏的，烧造温度低，煮点汤汤水水又不好清理那个空心的足。后来就用青铜，足焊接上去，所以成了金字旁。再后来就有了平底青铜锅，再后来就有了铁。“破釜沉舟”时的项羽，还可能不太砸得起新鲜玩意儿铁锅，“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曹植，就可以对着贴平底锅掉眼泪赋七步诗了。
随便挑出一篇诗经，我们细细嚼下去，千年来的烟火人间，稻菽粥饭的香气，会慢慢在舌尖回味出焦香。
做了以上这么多准备，祭祀活动正式开始。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季女这个词，听起来吓人。但季女，既不歌舞卖艺也不施舍肉身，季，不过是小女儿的意思。你要穿越回先秦，人家问你在家排行第几？姊妹几个？你别说一二三，你要说伯、仲、季，再多一个，就排行“叔”。就跟现在冠亚季军一样的，换了词罢了。
谁其尸之？问得更吓人。怎么祭祀一下譬如扫个墓磕个头，还要杀人？问谁来做尸体？别慌，不是。先秦祭祀祖先，是很频繁的活动，娶媳妇儿嫁男人，生儿，下地，打仗，逢初一十五好日子，不下雨下太多雨的坏日子，都要祭。平时没事也祭。隆重的时候，就得有个人，吃几天素，一天洗几个澡，独宿，斋戒沐浴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坐在台子上扮演祖先。不能笑不能哭，正襟危坐，当自己是“尸”。
“尸位素餐”，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就引申出了不起作用的摆设这么个含义。慢慢的实在是人演太麻烦，各种材质的牌位，就市场广大。有条件的用玉用雕刻石头，没条件用木头，实在穷得狠了，插个草棍儿也代替了。
那么，为什么要“有齐季女”，来演这个“尸”？
这是身份高贵的表现。父系氏族如果对女人有道德品质上的要求，那就表示她是家族嫡系，嫁出去也重视，必须禀告一下祖宗。
齐季女，就是封号齐国的姜尚的小女儿，要嫁给周武王。
她们即使身份高贵，能参与下祭祀，也没有名字。最多在“姜”姓之前，加一个字区别。“邑姜”，“文姜”，“庄姜”，“哀姜”……我们现在看历史，她们或者贤惠高傲，或者平淡无奇，或者艳名祸国，或者身不由己……
其实就是竹简的夹缝里，由别人刻出来的故事。就是一群，姜姓的姐姐妹妹七姑八姨。
所以现在有时候看个穿越剧，剧情很玛丽苏，穿越回去就是许多霸道总裁少年将军书生纷纷如何。如果虫洞真的有票买，穿回去不一定那么童话。
可以站在“'宗室牗下”，就是宗室窗户下，当然连门都进不去，不能登堂入室，能挂上一点祭祀资格，都已经是堂堂在家王女，出嫁王妃。
就这祭祀还是因为有用意，相当于婚前培训，培训内容不是生理卫生知识，不是亲密关系教程，而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仪容要整洁，不能让人看一眼不想看第二眼。在夫家说话，要和颜悦色，处理婆家关系以委屈自己为第一要素，维护安定团结。夫家有钱不用自己干活，但技能必须掌握，做饭缝衣，都要力争上游，以防夫家变穷自己得顶上。特别是，丈夫多看了别的女生一眼，脸上微笑不能变，要冲上去表明立场，亲如姐妹，孩子越多越好，哪怕不是亲生。……
这就是“采苹”的涵义。汉代的学者们就已经掌握精髓，纷纷表态定义，这是后妃之德篇。
姑娘们确定要穿越？
当然，看剧看小说，有个宣泄情绪，放松或者调剂生活的作用。没有那么多“文以载道”的束缚。
但如果我们确实拿着棒槌认个针（真），一定要觉得甄嬛已经是皇子之母，还能抛头露面，陪着早就不是汉元帝的清朝集权皇帝招待客人，让草原指名求亲；还能参与指定妃嫔的封号，用“骊妃”的鸟名羞辱谁。那也实在是，安错了地方和时代。
真实宫庭是残酷的，历史现实有时候比现实更戏剧。当然是可以的。下班回家煞煞时间非常正常。
但我们不能拿戏剧当历史。就像我们不能拿盗墓笔记当考古一样。说着玩儿不丢人，绝对当教材才不好意思。前段时间的“女德书院”讲座，就是例子。
我可不想，我的女儿，将来去上个大学，学校教她，如果你的丈夫劈腿，你必须想开，必须捶腿煲汤，讨丈夫欢心。面对家暴，打左脸得给右脸，不然抛弃你活该。
我不会教她这是国学，这是祖先的菁华，我怕报应。
说回诗经《采苹》。
据说有个取名字的习惯，叫“女诗经，男楚辞”。
被写过千万遍的林徽因，名字来自《诗经.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是借文王之妻太姒的故事，表达父母对女儿做一个淑女，将来夫妻和睦儿女顺心的美好愿望。“思齐”这个名字，又被饱读诗书的毛泽东送给了儿媳。
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药学家屠呦呦，名字来自于《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是借唐宋以降至明清，科举举子，赴“鹿鸣宴”庆祝的喜事，表达长辈对女儿做个聪明人的美好愿望。
而写《巨流河》的齐邦媛，用淡语写家国与过往山河，优美的句子。名字来自于《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
《采苹》也是另一个有名姑娘的名字来源。
她叫江采萍。唐玄宗的妃子。
据说酷爱梅花，才华横溢，被称为“梅妃”。
她跟杨贵妃呕气也跟杨妃匹敌。杨贵妃有霓裳羽衣舞，她有惊鸿舞；杨贵妃有七宝琵琶，她有诗歌《一斛珠》；杨贵妃丰腴，她清瘦；杨贵妃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荔枝，她有遍值宫阙的梅花；杨贵妃缢于马嵬坡，她死于乱军梅花亭……
福建莆田现在还有关于她的民间传说。而鲁迅，早就定了调，梅妃江采苹，是宋人虚构的野史笔记。
但我不觉得萍这种漂浮无根的东西，是个好名字。
民国“辣手文章”，新闻奠基人邵飘萍，根据文天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把自己笔名改成了这样，也按照他的理想，祭了自己。
我觉得，看经典，就是一个线索，一个我们触摸往事的脉络。
别因为怕繁琐，要么膜拜，要么摒弃。
反正人的大脑结构都差不多。往里放一点好奇心，放一点不带成见的思考。
我们可以在历史河流边采苹，但我们自己又不是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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