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诗经.大雅.大明》
今天随手翻到这一首诗，看到这一句，觉得比较有趣，所以独立成篇。
这一句诗，二十四个字，简单如远古密码。
里面藏着一段先秦往事，一场家国纠葛，一位“圣贤”的婚礼，一个《周易》的卦名，一个成语。
这句诗是《大雅.大明》的一小段。诗经“风雅颂”，“风”是民歌，“颂”是祭祀宗庙的舞曲辞。而“雅”，是指周王朝直辖地区的音乐，分“大雅”，“小雅”，统一称为所谓“正声雅乐”。含义堂皇正大，大雅之堂。
《大雅.大明》就是“雅”部的一首乐辞。全篇很长，有八章，是周王室的开国叙事史诗，换句话说，这是周王朝的发家过程。
“礼失求诸于野”，至今我们还可以在少数民族的史诗民歌中，找到这样的“歌颂”痕迹，从久远久远唱起，祖先经过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如何创业艰难百战辛等等。比如侗族大歌《嘎茫莽道时嘉》，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苗族古歌……历史的久远昏黄之感，浸入悠扬的歌喉，听起来荡气回肠。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说的是赫赫有名的周文王姬昌，迎娶商王帝乙的妹妹。
彼时姬昌年富力强，“初载”，年青。人又天纵聪明，天“监”，苍天明察秋毫在上，而他在下，“有命既集”，凭着一身个人魅力四方云集。
“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洽（hé）水，渭水，都是黄河的支流，现在仍然在陕西省境汤汤流淌。山南水北为阳，涘为河岸。当年金水河以北，渭水岸边，年青的周文王在这里迎娶高贵的公主。旌旗烈烈，场面壮观，很有点“雄姿英发，小乔初嫁了”的风流豪迈感。
本来，历代诸王的婚礼联姻，比起家世来争先恐后，谁的“档次”也不低。周人为什么要单挑出这次联姻，来赞美歌颂“天作之合”呢？
因为这两个人，本来不可能走到一起。姬昌与帝乙妹妹的家族，有杀父之仇。
生活在黄河流域的殷商与周，有种拿自己当世界中心的自信。其实按商周制度，都城的边长不过两千米，诸侯都邑的边长不过一千米，大约相当于一个大学的面积。就像黄河边散落的一个个大土围。但他们觉得自己开风化之先，最早睁眼看世界，是皇天上帝的“华夏”选民。特别看不起周围的部族，认为他们都是茹毛饮血的“半人半兽”，所以按四个方向统称为西戎，北狄，东夷，南蛮。
姬昌的父亲季历，一边发展部落实力，一边在商王支持下对“西戎”各个小部落大动干戈，算是商朝一道西部屏障，为商王立了大功。帝乙的父亲文丁封了季历做“牧师”，此牧师非彼牧师，而是放牧牛羊的意思，希望季历为商王朝防御西边的“野兽”。
季历功高震主，文丁渐渐不想他坐大，于是软禁季历，气性大的季历不堪受辱，自己绝食自杀，也可能是被有意饿死的。这就是“文丁杀季历”。
到了儿子们这一代。商王帝乙环境不太平，东夷的“林方”，“孟方”总给他惹事，为了不东西受敌，帝乙提出想把妹妹嫁给姬昌，稳住周族。
姬昌在岐山脚下卧薪尝胆，磨刀霍霍想报仇，无奈时机还不成熟，暂时没法与根深叶茂的商王朝抗衡，所以答应了这桩婚事。
其实两家都不是太情愿。姬昌已经有了夫人太姒，后来灭商的周武王之母。帝乙的妹妹，小公主嫁来只能算次妻。历代的公主，郡主，很多时候都是国家祭坛上的脂粉“牺牲”。前有帝乙归妹，后有刘细君“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域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公主们前赴后继，西行的漫漫长路，风沙靡靡的红月亮上，洒满她们想家的眼泪。至于嫁的人是长是短，是老是少，丑不丑凶不凶，感情会不会好，她们的父兄在焦头烂额中，可能一丝丝都不会考虑。
“帝乙归妹”这件事，被写进了《周易》归妹卦的爻辞。位于第五阴爻，“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
我很怀疑，姬昌本人，不是很在意这个历史上名字都没留下一个的“公主”。王室的姑娘们太多了，随便挑一个没有后台的来凑数，也是有的。或者姬昌和太姒本来感情很好，不愿意娶个仇家女也很可能。
我们来看“归妹”卦。
据说“文王演周易”，周易是文王在被商纣王关小黑屋的时候，无聊想出来的。而这是不可能的。就如同文字是仓颉造出来的，中药是神农尝出来的，指南车是黄帝发明的一样，不可靠。我们很喜欢把某个首领无限拔高，把集体或者多少代人的成就，安在一个人身上。一遍遍粉刷，一次次神化，慢慢造出一个头生牛角（蚩尤），四只眼睛（舜帝），自己会生娃（大禹之父鲧）……的半人半神。
姑且当它是真的。
姬昌从黄河流域的某间小黑屋望出去，手里攥着一把贿赂看守得来的“蓍草”。这种草有节，形状有点像小时候吃完冰棒剩的竹棍儿，一把撒出去，观察它们的组合，可以用来占卜。
蓍草只长在黄河流域，占卜程序也相当复杂。但相比于用烧龟甲和兽骨，观察裂纹占卜，还是要简易太多了。自从龟壳古意盎然神神秘秘的背部花纹，被人们盯上以后，河里的乌龟们就倒了大霉。它们被捉来，上面用一根大柱子牢牢钉住，下面用火炙烤，乌龟受煎熬不过，硬生生从壳里窜出去，很快死去，留下龟壳，就可以用了。这就是“生龟脱壳”，残忍无比。
市场需求大，渐渐乌龟们也不容易逮到了。先进的姬昌，儒雅地用上了草棍儿。
他每撒一次，就把结果在泥地上画一杠。“——”实线，代表阳；“— —”虚线代表阴。然后把这些实线虚线排列组合起来，玩天玩地，其乐无穷。
黑屋子里的姬昌，手头还有些参考资料。这就是失传的“连山易”里，留下来的伏羲氏“先天八卦”。毕竟伏羲早生几千年，上古圣人的话，要听一听。
姬昌皱着眉头，对着先天八卦琢磨。
太阳总是从小黑屋东边生起，赫赫熠熠着了火一样，姬昌用一条虚线两条实线，画出了火的代表符号“离”；月亮出来的时候，夜凉如水，再画“坎”水；东北方向一到春天雷声轰隆隆，画“震”雷；东南是一片水乡泽国，是为“兑”泽；西南多大风，后来《庄子.齐物论》写到“吹万不同”，至今大理“风花雪月”，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还把西南地区的“下关风”列为四景之一，于是西南为“巽”风卦；西北昆仑绵延，是中国西部山区的主干，号称“万山之祖”，“龙脉之祖”，所谓玉出昆冈，西王母所居，姬昌的子孙背包族周穆王，还驾着宝马车跑去游历过一番，在瑶池吃了一顿饭，姬昌在小黑屋摆出了“艮”山的符号……
文王姬昌还是不满意。只说地理现象那怎么行。阴阳哲学，是深入到人世纠纷，医药健康，建筑艺术，四季规律，生产生活……无处不在的哲学。
他重新洗牌，交换顺序和方向，让八卦与人事息息相关。就是所谓文王“后天八卦”。
比如，“震”，既是雷，又是龙，是振动之物，也是一家中的长子……“兑”既是沼泽，又是开口之物，是羊，是喜悦，还是——少女。
所以，婚姻大事占卜一下，如果虚实线排列出了“震”与“兑”，看谁先出现，先出的铺底，念的时候却要从上往下。先出震雷，后出兑泽，就是泽雷“随”；反之，就是雷泽“归妹”。
帝乙之妹嫁给周族长男姬昌，是归妹。
今天，对周易好奇的人们，很多都会认为，在婚姻感情里，归妹，并不是什么好的组合。
具体什么原因，和卦象，爻辞，阴阳爻出现的位置有关系，论述起来太复杂。
这里说回《诗经.大雅.大明》
帝乙归妹，这个历史事件，奇异地保存在《周易》经典里，也是一桩趣闻。
“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袂是衣襟，而娣，却是侧室，妾媵。陪嫁过来的女侍从，都可以有机会成为“娣”。
诗经里这个“天作之合”的婚姻，两个大邦之国握手，周人载舞载歌，取得暂时的和平与安宁，也可以说“月几望，吉”，就在这一刻，月亮快圆了，就算吉祥吧。
归妹卦，整体的卦辞，是悲伤的：“征凶，无攸利。”翻成白话，往前发展，没好处。
周易是变化的，人世是无常的。兴高采烈的周人，会看见后来，把这个可怜的无名少女，填在时光的夹缝里，在异邦尴尬地活着，还是阻止不了，夫家灭了娘家的结局。
她也许，美丽单纯，也许贤惠，也许聪明有个性，也能打动一下丈夫的心。但是，上有国仇家恨隔着，下有人家夫妻感情麟儿在侧摆着，她就是莫名其妙被硬塞进来的一个尴尬人。她也许想妈妈，也许像红楼梦迎春姑娘那样，渴望着再回她的闺房住一晚上……
不管什么也许，没人在乎。她就是历史河流的漩涡里，那个被顽童咚一声扔到水中的小石头，瞬间没了踪影。
读经典读得久了，文字间会看出一点被洗刷过的血点子。淡淡地，一开始鲜艳而凄怆，慢慢就灰尘扑扑，在一间年深岁久的大屋子墙上，和鼠迹燕泥一样，抠不抠掉都无所谓。
毕竟，幸福，是自己脚上的鞋子，不是别人嘴里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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