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望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海棠对七岁前的经历已不复记忆。偶尔会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耳畔娓娓诵念《桃花源记》,曾一度她以为自己患上了幻听症。
七岁后她的记忆里只有寒山。彼此共度的这些年,海棠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只河蚌,她对寒山的感情在长久的岁月打磨中,已由一团血肉模糊的身体组织磨砺成一颗圆润坚硬的珍珠。就在他终于可以打开蚌的外壳,取出那颗珍珠时,他却选择远走他乡。
最近这几年,敏感如海棠,早已发现深夜失眠的寒山会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内,沙发旁一盏光线昏黄的落地台灯,墙壁上的剪影显得孤单而憔悴。这个强大有力的男人,十五年后,两鬓已泛起白意。
厅堂内流淌着拉娜·德雷演唱的《Young and Beautiful》,旋律出自电影版《了不起的盖茨比》。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
这是他唯一软弱的时刻,隐藏起自己,任悲伤肆意流淌。
在寒山的离期日渐逼近的那几天,海棠的身体突然间发起高烧。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寒山的手掌贴住她的额头,像小时候那样去探量她的体温。
他觉知她的内心起伏,语气温和地安慰道:“海棠,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坚强。”
海棠沉默地望着他的脸,滚热的泪顺着眼角滑落到湿漉的发丝里。视线穿透这张逐渐衰老的面孔看见了隐匿在它背后的模糊轮廓,那或许就是寒山孤独的灵魂吧。她不在乎他的躯壳是怎样的,年轻强壮,抑或虚弱苍老。她一直都在追索地唯有他面朝太阳奔走的灵魂。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日的天空灰沉沉,飘着霏霏细雨。她站在檐牙高啄的庭园内,于一棵垂丝海棠下,抬起头望见一位中等身高,穿白夏布衬衫、浅灰布裤的男人。但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仅记得他伸出手替她揾去落在额上的雨滴。他的手指温暖干燥,就像冬日炉子里的一团火。命运的线绳就此把他们二人捆绑在一起。
还是一样的触感热度,但终将人去楼空。但让海棠难过的也许不是寒山的离开,而是他独自虚耗那么多年,却仍无法洞明情感的真相,被它迷惑引诱,又怯弱不敢前,终落得竹篮打水似的浮梦空一场。
壹、
二十四岁的海棠出现在屯溪市的徽州文化博物馆内。一个月前,她乘坐高铁抵达大雨滂沱中的徽州。
清晨,她在老街一家卖石磨豆花的店里,吃了一碗豆腐脑,一小份用绿粽叶包裹的红糖发糕。饭后沿新安江边步行。江畔有人垂钓,有人浣衣。不知名的米粒状鹅黄花朵纷纷落于石头围栏上。她停下来展目看花,视线一路下移,最后止于树影晕染的江面上。从两年前开始,她经常被一种莫名的哀伤侵蚀,感到低迷消沉,落下泪来。但泪水对她无意义,就像汗液、唾液、精血一般,仅是出自体内的分泌物,无关精神意识。此时的她闲云孤鹤,惶惶凄凄,再次坐上出租车向博物馆驶去。
正值夏季,她穿细吊带裸色真丝缎面长裙,一双手作芭蕾平底鞋。肩上背一只亚麻布兜。一枝垂丝海棠花纹身沿锁骨、肩膀、手臂渐次蔓延。雪白的面孔上毫无血色,唯有唇上一抹淡淡豆沙红。长发覆在光裸的后背上,没有穿胸衣。修长单薄的身体仿佛依然处于发育中,久久沉迷在自己澄明清幽的十六岁。
馆内的工作人员对她已有了些微印象,这是她一个月内第四次出现在这里。
她很安静,不说话,走起路来静悄悄。有时拿出相机拍照,有时用纸笔写写画画。除此以外,让人更加难以忘记的就是她的美丽。见之宛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然她自己仿佛不觉得,平素寡着一张脸,连惯常的神情都不大有。
海棠大概猜想不到自己已成为这座冷清的博物馆中唯一有趣的谈资。她来此做些摘录,源自天性中的不安全感。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需要对生活过程做出及时的记录和思考,却不在意它是否存在意义。
她打开笔记本,纸页上现出密密麻麻的摘要:
北宋宋徽宗执政年间,位居中原腹地、崇山峻岭间的一处地方发生农民起义,徽宗遣派官兵镇压下之后,改其名为“徽”,取“捆绑、束缚”之义。却没预想到“祸福相依”——此后经年,旧代新朝不断递嬗,迨至清末,因峰峦环抱的特殊地理环境,得以被大自然的天然屏障圈禁包裹,成为一处能够躲避战乱,繁衍生息的隐遁之地。
但在以男耕女织为主要生产力的农业社会,土地的贫乏促使生活在此的人们被迫年少就背井离乡,求食于四方。“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在坊间流传甚广的一则民谚。譬如旧时休宁地区,因粮食短缺,人们做早饭时,会在生米里加许多水,待到煮至半熟时,便捞出大部分的米留到中午蒸成米饭。剩下的继续煮,煮到米粒全部融化在汤中才止。徽州人的危机意识从孩童时期就已慢慢形成。
即使在这样艰难的处境里,他们依然秉持“非因报应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的理念,重视教育,饱读诗书,并对日常生活怀揣玩赏与珍惜之心。
古时徽州遍布各种形式多样的节日风俗。
春节——大年初一,家中男丁早起打开大门,燃放爆竹,焚香烧纸祭拜四方神明。随后家人们按辈分互相拜年,吃三茶,分别是清泡茶、茶叶蛋、枣栗汤(甜汤)。茶后,全家去往宗祠谒祖庆岁,领取元宝糕。
上元节——每户人家清早会清扫灶神神龛,为其添上新灶灯、新对联,然后奉上寿桃、元宝焚香祭拜。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孩童提着灯笼结伴玩耍。大一点的村镇还会举办盛大的灯会和舞龙舞狮的表演,人们聚在一起猜灯谜闹元宵,街巷间往往游人如织。
清明节——宗祠会举办大规模的“墓祭”,场面庄严隆重,哪怕在千里之外经营生意的徽商,也会兼程赶路回家参与。祭祖需备上丰厚的祭品以乡先人,兼行礼、祝文,伴鼓乐。日常扫墓除了除草培土,还用竹枝系着纸钱插于坟上,俗称“挂钱”。
端午节——梅雨季过后,百菌丛生。每户人家于门前屋檐处悬挂菖蒲、艾蒿、大蒜,并用苍术、白芷熏蚊驱虫,用雄黄水清毒室内外,在厅堂挂起钟馗像。吃食方面却各不相同,黟县吃棕,婺源吃咸鸭蛋和汽糕,而绩溪岭北一带则吃豆腐。祁门县在这天会举办独具特色的“神船游街”活动,即三十多位壮汉抬起乘坐着由人扮演的神明的船只游街。
……
海棠不是作家、艺术家或民俗研究者,她仅是一位过路人。但到底生活里灌入了多少空虚,才迫使她记录下这些。馆内空调温度打的极低,她被冻得手脚冰凉。
这时,从笔记本内滑落出一张旧纸。她拾捡起来,见皱巴巴的纸页右下角标注的日期:一九九三年四月。那一年她刚出生。
上面仅有一首表达激昂的诗歌,如是写道——
先于开端,先于狂暴
先于被打破的沉默之苦恼
一千个渴望,从未表达
悲伤的剧痛,被残忍地扼杀
但我已选择挣脱,要自由驰骋
切断那些束缚,好让我见证
那些把我囚禁在痛苦记忆中的枷锁
那些搅乱我头脑的责难、解说
那些溃烂难除的伤口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新生已初现
那孤独的孩子,依旧抓着自己的玩具
已创造了他的和平,发现了他的乐趣
在没有时间的地方,不朽显露
在爱充满的地方,没有恐惧
这孩子已经长大来编织他的魔术
抛却他不幸的人生,曾是何等悲剧
他此刻,已准备好随时去分享
随时去爱,随时将关怀送上
打开他的心,没有任何保留私藏
现在加入他吧,如果你有胆量
海棠目视着这些文字,心中炽烈引起一阵剧痛。寒山的自负在于他没有给过自己去深入了解他的机会,当然,他也没有给过其他人。
“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行人,止有鸟道。”
她的孤独仿若空谷回荡。
贰、
海棠唯一一次向寒山探问有关父母与故乡的事情是在十五岁,彼时她已和寒山一起生活了八年。八年里,她在寒山的悉心照料下,至少从形式上而言,正由一株野生的垂丝海棠朝着名贵矜持的兰草生长转变。
比如,看见一件事物,首先他会问海棠:你觉得它具备审美力吗?或者仅是一件庸俗的产物?其次再谈是否可行。他没把她当做一位可以肆意妄为的儿童去看待。
他规定海棠,在成年之前,必须九点前回家,不允许在外面过夜。不能剪短发、染发、烫发,纹身。指甲要修剪干净。与人对话双眼需平视对方,保持适度微笑。说话要轻声细语,走路要挺胸抬头,不急不慢,吃饭时则止语。不能穿高跟鞋、迷你短裙、吊带衣衫,戴树脂饰品。不能随便吃外面的食物,喝凉水。做人要不骄不矜,不卑不亢……条条框框,无不事无巨细。而这些最终致使海棠直接失去可以跟同龄人相伴玩耍学习的童年时光,成为校园里一个古怪又奇特的存在体。
在其他同学背粉红印芭比图案的书包,聚在学校附近的杂货铺里买小零食吃时,她却穿白纱蓬裙,玛丽珍小黑皮鞋独自一人穿过一条紫茉莉溢满栅栏的胡同去学古典芭蕾,卡其帆布双肩包中放一双红芭蕾舞鞋,一支橘红萱草。那是她七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记得自己新的人生是从一双红芭蕾舞鞋开始。
那个时候的她只是一粒棋子,辨不清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却已经知道如果努力学好芭蕾,至少能讨寒山开心。为此她成为舞蹈室里最勤奋的学生。
直至有一天海棠观看了一部讲述俄国芭蕾舞者安娜·巴甫洛娃生平事迹的影片,着迷于这位优雅女人的舞步与美丽,年幼的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似乎忽然间懂得一些寒山强调再三的审美力具体为何。在不间断的身体成长和身形体态的塑造中,海棠的性别和自我意识开始萌芽,她逐渐成长为一位敏感、早熟的天鹅少女——德加画笔下的芭蕾女郎。
十三岁的海棠升入初中,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任何朋友。女孩们不喜欢她,她们可以无视外貌平庸但学习优异的女生,但不能忍受一位容貌体态出众,学习舞蹈艺术的女孩。所有的少女面对同性都会产生妒忌心。校园内谣言四起,嘲笑海棠无聊透顶。不看动漫韩剧不聊偶像不去逛街不喝可乐不穿短裙,像一只装腔作势的中世纪老古董。男孩们虽然喜欢她,美丽如冰川透亮清冷,但会冻伤人。打趣她为“圣斗士们的雅典娜”。
少女海棠已经习惯自行车时常爆胎,笔尺不翼而飞,作业本被撕烂涂鸦等等拙劣的恶作剧。她不去向任何人告发,照常生活学习。但心中却凝结着一股不能言说的情绪。被同学孤立欺负没有对她造成很深的困扰,却因不知原因的自卑而深感羞愧,缺少自我认同感,不能轻松地融入到周遭环境中。那些恶作剧者见她如此乏味,很快悻悻然停了手。海棠十三岁时的行为处事就像二十三岁的青年,二十三岁又如十三岁,仿佛她可以随意穿梭到任何一段时间和空间内,只不过是肉体困压住灵魂,她的本质其实不曾变化过。
生活里除了寒山、他的助理秋婷、一位做饭打扫的阿姨、芭蕾、学习,不再有其他人或事。显得孤独而与周遭格格不入。但喜欢画画,读北欧童话,收集中古时期的古董娃娃。看《哈利·波特》,宫崎骏的电影,沉迷于虚幻情境中,以此回避“高深莫测”的成人世界。寒山工作繁忙,没空带她去电影院。有时秋婷会陪她,但大多数情况还是自己一人买票去看,换上从鼓楼街附近的古着店内购置的连衣裙——乳白钩织镂空彼得潘小翻领白束腰雪纺连衣裙,鸡心领花卉藤蔓束腰棉绸连衣裙,非常郑重其事的样子。
此时穿衣打扮已近成人化。懂得注重服饰材质、款式的选择,及色彩搭配。清一色的白、灰、蓝、卡其、藕粉。因为寒山喜欢这些清淡内敛的颜色。他告诉海棠:通常打扮花哨的女性内心会有自卑感,需要依靠过度修饰来博取关注。在寒山的审美里,小女孩应学跳芭蕾,拉大提琴,留卷曲长发,戴贝雷帽,穿芭蕾圆头平底鞋,着白色洋装连衣裙或赫本大蓬裙。海棠从小被如此要求着,如十六岁的古典少女那般矜持地自处。这何尝不是一种形式前卫的“反潮流”。但因寄人篱下心中一直难安,时常被恶梦惊醒,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但是她依赖他。寒山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唯一的亲人。
十五岁时,因为一次意外的舞台事故,导致海棠的右脚脚腕骨折。主治医生向寒山陈述病情,虽无大碍,但为了避免造成习惯性骨折,应尽量减少专业性舞蹈训练。寒山听后沉默不语,一周后才把情况告诉海棠。她倏忽间不知道该用哪种表情去应和这个消息,但心里却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解脱。
她的脚趾在长期的芭蕾训练中造成轻微变形,脚背隆起,没办法穿系带球鞋。虽然肢体柔韧性具备先天优势,但弹跳力和支撑力差,即使刻苦训练,却仍处于弱势。她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发展良好的专业前景,但无人可说,一直苦苦坚持。海棠不愿违背寒山的想法和规定,即使自己感受不到一点儿快乐。她在此过程中逐渐体悟到现实生活的残酷性:快乐很微弱,而苦是常态。清醒的人不会规避风险,反倒让自己处于忧患中忍耐地前行。
“打碎玻璃杯,重新粘合复原;乌鸦飞走,黄昏时又归来;长大远行的孩子,伫立在故乡的江畔,眼已盲,发斑白;青苗般瘦弱的女孩,身体里复制出另一条强壮生命;松鼠被雨水淋湿皮毛,干燥后又在林中玩耍;一把见过鲜血的刀,在泥土的抚摸下失去锋芒……”海棠在日记本中宣泄失望。只觉生命的缝隙里塞满太多无意义的周而复始,令她困顿且倦怠。她盼望能快点长大,或许长大后所有的困惑都能不破而解。她与世间的关系,类似于女童手中的玻璃纸镇,抱以自娱自乐的态度,全无进入的热切。即使偶尔被它其中的夸姣打动,但仍隔一层玻璃观望。因她惧怖自己所见的一切终会化为无意义与虚空。
待海棠的脚伤痊愈后,寒山去合肥出差时带上了她。他带海棠去过许多地方,看过大海、草原、森林、老镇、旧址、高山上的日出,湖泊尽处的日落。因工作行程无法带她去的也会寄明信片和礼物给她。有件旧事一直让他心生愧疚。海棠八岁时,他有次临时飞去国外处理工作,没能及时告诉她,她以为自己被抛弃而断断续续发烧持续了一周。后来见他回来,抱紧他委屈地大哭。他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但仍轻柔地抚摸着怀中小姑娘乌黑柔顺的长发安慰着,那时她的头顶才刚至他的腰部。
海棠的举动使寒山体验到一股巨大的触动,与另一个幼小的生命体产生最本真的连接,被对方需要与依赖,以此印证自己在情感方面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处境和价值。对,他的大半人生平和顺达,仿佛做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除却情感。年轻时受过挫,此后一直孤单,许多年了吧,久到连自己都忘记从何时开始。
孤单是哪种滋味?柳老写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是一种寒冷,侵肌刺骨,寒蝉凄切。或许也是一种等待,怀着微渺希冀,盼等有人带火种而来。
一晃儿过去了那么年,他眼看着当年那位眼瞳如碎冰的小姑娘,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漠然。
叁
合肥市中心横穿过一支名叫“包河”的河流,一侧临挨包公祠。夏日午后,暴雨刚止,小径两旁的绿植沁绿而清凉。阅览过大量植物绘本的海棠能够轻易分辨出草丛中大部分杂草名称,但她什么也不说。
与寒山并排着走在河畔,河中莲花次第地盛开。雨后草蚊纷飞,海棠的脚腕被叮满包。她撸起裙摆,从背包里掏出花露水来涂。
寒山站在一旁,凝望着她的动作,忽然说:“好久没闻到这个气味了。嗯,有股植物的香气。”
海棠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怎么理解‘人闲桂花落’?”
寒山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伸手指着路旁的一朵玫红色秋罗,反问道:“你知道这朵花的花瓣有几片吗?”
见海棠沉默,他接着说:“其实这两个问题都在表达同一个话题,就是孤独。”
“那你孤独吗?”
他轻轻一笑,答道:“海棠,你看看周围,在这个公园内,有爷爷奶奶带着孙儿玩耍,夫妻二人一起跑步健身,年轻情侣亲密地约会聊天,人们追求的日常幸福就是这样平凡真实。它同样也是我的追求,我一直在寻找着。”
“它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你知道如何评断一栋建筑物的好坏吗?追求标新立异的外型结构只是设计师本人的风格体现,但建筑物的最根本目的是给普通人提供舒适环保的生存空间。相较之下,我更倾向平常而克制的建筑。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美的展现。它应如树木、石头、河流等这些自然物一样,以一种寻常但又不可缺少的纯粹状态存于天地间。所以我所理解的是,平凡即快乐。”
他们一起走去包公祠,寒山总是另辟蹊径,像个好奇心盛烈的少年。这是他作为建筑师养成的职业习惯,善于观察、学习和思考,对世事保持一种开放接纳的心态,与海棠截然相反。浏览完遗冢、地下墓室、石刻碑文,彼此登上祠堂的五楼,能够俯瞰到整座城市的中心地带。他指引着海棠望向一处高楼工地,是他正在主持设计的一个项目。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回国创业?”海棠问他。
“我在德国呆了八年,硕士毕业后,进入一家跨国公司做建筑设计。二十五岁时的生活就是满世界飞,彻夜画图纸,竭尽全力地去工作。当时欧洲的城市化建设已趋近完善,而九十年代的中国正处于全面发展的阶段,市场空间很大。更重要的一点是任何创造都需要故土提供根基和滋养。奥斯卡·尼迈耶是我最欣赏的建筑大师,他一生中最卓越的建筑作品绝大部分都散布于巴西的土地上。这很重要,它代表一种根本性的基调和精神力。”
他继续说:“初到德国时,我觉得自己四年本科白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学到。八年后再回中国,这种感受又冒了出来。在全部清空之后,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逐一凸现出来。”
“约翰·拉斯金在《建筑的七盏灯》中表达出这样一个观点——建筑家如果不是一位画家或雕塑家,那么与只会制作画框的工匠无异。这个观点正确吗?”
“我个人认为是对的。拉斯金把建筑分为四个等级,一是对宗教建筑的赞赏;二是对宏伟建筑的赞赏;三是对工艺细节的赞赏;四是对艺术性建筑的赞赏。当然他认同第四种最高级。工作之余,我也经常练习素描之类的绘画技能。”
她突然话锋一转:“你回国后的第一年就遇见我,然后收养了我?”
“对。”
“我当时是什么样子?”
“嗯……”寒山沉思一阵,“很瘦小,蹲在一棵海棠树下观察从土里钻出的蚯蚓。我站在你身后,叫了一声你的名字,你转过头来望向我,眼睛非常美,像冰川一样莹泽透亮。”
“可我为什么对过去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不记得爸爸妈妈,也不记得曾经的家。”
“海棠,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人,他们非常爱你。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受人力控制,比如生老病死,虽然残酷,但你仍要学会慢慢接受它。还有,你要记住,我就是你的家。”
“你会离开我吗?”
“即使我不离开你,你长大后也会离开我。但我们共度的时光会成为你永远的陪伴。”
不知怎地,这是寒山第一次对她讲述自己的工作和一些过去的事情。她向来对他所知甚少,只知他做建筑设计,经常出差,工作繁重。却不清楚他的建筑设计公司在行业内享有名声,个人设计风格深受德国工业思潮影响,遵循极简、纯粹,摒弃一切多余细节。受到业内肯定,获得过诸多专业奖项,但寒山不甚念名利。
这些年,有许多女人爱慕和追求过他,但寒山在男女感情方面一直处于被动位置。初相识,他是位绅士,立身素简、涵养深邃,让人无故想要靠近。但若跨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便会发现他的内在其实非常骄傲和冷漠。即使他赞美你,仅是出于一种对异性的礼貌。因为他谁也不爱,才能做到足够的友善周全。聪明的女人了解这种男人最棘手难攻,因为弄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没办法投其所好,计无可施,往往会识趣地先放手。而笨女人大多是在对方分寸节制的冷处理中,满腔热血最后被强制冷却。
虽然海棠从一开始就站在寒山身边,但仍觉得他们之间相隔一段时光划出的沟壑,使彼此无法亲近起来。海棠有时会自忖:他可曾爱过哪个女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从秋婷无意间泄露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断定寒山在情感方面绝对算不上是位温柔的“绅士”,但还是不间断地有女人被他身上精美的标签迷失心目,失去自我认知地往上贴,结局可想而知。事实所见:没有女人能够走近他,更别谈走进他的心里。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一颗心。
海棠的“无情”在于她冷眼旁观,又具备等待的耐心。看似懵懂无知,其实内心清明。因自身的处境使她思考的问题已和同龄人完全悖离。她希望自己在成年之前,能够尽量少给寒山添麻烦,且保持自尊地生存下去。
此时阳光从云层中涌现出来,海棠的胳膊搭在栏杆上,闭上了眼睛。寒山逆光中见她白皙到几近透明的面庞上睫毛微微颤动,似绿凤蝶震动的羽翼。这个形象与二十多年一个女孩的侧脸轮廓相似到趋近吻合,仿佛钉子突然敲进眼中,寒山痛到闭紧双目。他曾经和以后爱过的女人,第一个与最后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晚上,寒山带海棠参加朋友为他接风的饭局。她以前是小女孩,无人过多在意。如今出落成一位恍若远隔尘世的古典少女跟随在寒山身边,众人投射来的目光忽然间变得含义不明。海棠镇定如常,埋头品尝餐桌上的菜肴,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酒过三巡,坐在海棠对面的一位中年男士酒劲上脑,终于按捺不住,对寒山语气暧昧的嘟囔道:“寒山,这么多年没见,我怎么不知你居然有恋童癖?”俄顷间,一桌男人的面容纷纷变色。
即使世上女子千千万,但真正动人心魄的无外乎这两种:一种极淡,如水似冰,洁白、冷冽,自带山川草木之情深,却不为人世百转千折;另一种是极烈,一朵带刺玫瑰,一团火焰。妩媚朦胧,笑声如翠鸟,可以为爱情挖心剔骨,浴火重生。显而易见,海棠就目前来看属于第一种。
一九七三年日本摄影师沢渡朔出版了一本名叫《少女爱丽丝》的写真书。二十四年后,另一位日本摄影师筱山纪信同样拍摄了一组经典写真集,取名为《少女馆》。摄影对象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体尚未经历第二次性发育,童贞似一朵朵含苞的洁白茉莉。她们穿着统一的学生制服或各色连衣裙,出现在教堂、海边、浴室、花园……聚拥在一起嬉笑奔跑,沉默时脸上会现出成年人的清凛神情,偶然间青涩的性感如流星闪过夜空。天真与成熟之间往往一触即破。在这种矛盾对立的视觉冲击下散发出“树欲静而风不止”迷幻般的吸引力。少女本身毫无意义,她只是人类欲望的一种独有的象征。
海棠不等寒山开口,面无表情道:“叔叔,即使我跟他有什么,似乎也跟你无关。”
这是海棠第一次遭受来自一位成年人的恶意,但她仍然礼貌而克制,一双眼睛寒冰般晶莹流盼。
“海棠是我通过法律程序收养的孩子,她是我的家人。我寒山再不济,也不会对一个孩子起任何不该起的念头。抱歉各位,我还有点事情要办,就先走一步了。”寒山掷地有声地说完,带海棠离开了餐厅。
因为餐厅距离酒店不远,他们决定步行回去。路过一家冷饮店时,寒山给海棠买了一盒黑巧冰激凌。
走进酒店大堂,寒山试探地问:“我们在楼下喝杯茶再上去怎么样?”海棠应和地点点头。
彼此对坐在酒店一楼的休闲区,他为自己点了一壶黄山毛峰,给海棠另点一壶茉莉花茶。等茶端上来后,才想起自己喝绿茶会失眠,要求服务员撤掉。海棠在一旁阻止道:“不如我们互相调换一下,免得浪费,我喝什么都行。”其实她还是更喜喝吴裕泰的茉莉花茶,复有夏的抹茶冰激凌。
“有时会怪自己对你的要求太严苛,但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寒山温和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很美丽。在这个世界上,女性因外貌原因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非议。”
“可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好看,你瞧,它尽给我的生活添堵。”
“哈哈……这是个好心态。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洛丽塔?”
海棠直言道:“我看过很多电影。”
寒山沉默地看着她,一时难言。
半响,海棠突然问道:“你爱过的女人美丽吗?”
他先是一怔,然后淡淡地说:“不管她在别人眼里是哪种样子,在我心里却是不能打破的。”
“她是谁?”
“我的大学同学,初恋女友。”
“你爱她吗?”
“我爱了她二十多年。”
然而他随后道:“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辜负了我们的感情。”
她倏尔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轻声道:“让我做你的树洞吧,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如何?”
“你是在安慰我吗?”
“姑且算吧,你不是也买冰激凌安慰我嘛。这就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偶尔的孩子气还是很令寒山开怀。
这是海棠第一次从寒山嘴里听到他不假思索、直白、准确地表达“爱”字。但她对那个女人本身无兴趣。爱是一种自我感受,而对方只是一个承接爱的载体。人们往往爱着的通常是自己臆念中的那个被无端美化的人。她只想知道寒山爱过就好。
肆
海棠推开牖窗,胳膊支在上面,看从天井四周滴答而落的雨珠。她住在一间二楼客房内。房间不大,内部的装修风格沿袭民国海派风,木墙面上贴浮雕碎花壁纸,暗黄色,看起来有旧感。临窗的一侧摆放一张黑铁柱双人床,铺白棉布床单被罩。床边一张橡木方桌,上面放置一盏刺绣台灯,陶瓷纸巾盒,柴窑滴釉茶碗,几枝新鲜扶桑插于手作园竹筒内。一只靠背老布面沙发,其上搭一块白蕾丝方巾。她很喜欢这个房间,一个人长时间呆在里面,拍照、读书、发呆、洗澡、做笔记、敷面膜……反正不会觉得寂寞。这里是处奇妙之地,使她淡忘了孤独这回事。
此时的海棠仍未细究过“孤独”具体指什么?是无法与他人连结产生的孤独?还是即使连结亦会感到孤独?其实若干年前,哲人普罗提诺已在自己的理论中回答过这个问题——世间存在的每一样事物都有这种神秘的神圣之光。我们可以看到它在向日葵或罂粟花中闪烁着光芒。在一只飞离枝头的蝴蝶或在水缸中悠游穿梭的金鱼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更多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之光。然而,最靠近上帝的还是我们的灵魂。唯有在灵魂中,我们才能与生命的伟大与神秘合二为一。事实上,在某些很偶然的时刻中,我们可以体验到自我就是那神圣的神秘之光。
然而被孤独感折磨多年的海棠,痛苦的根源在于,她依然囿于个体与社会环境的窄狭范围。但世间万物浑然一体,互相连结。太阳东升西落,花草枯荣,水流风断,皆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当把孤独转变为形而上的角度去观察,便会发现它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毕竟我们穷尽一生都在对抗着消失与无意义。
卫生间内的老粗布帘幔手工缝边。盥洗盆上面挂一块木雕方镜,海棠时常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背光中的五官超出日常审美范畴,如白茶梅般风致楚楚。本来应该绽放的面容,却似一朵揉皱的花,现出一种枯淡的消退。她看到颧骨皮肤上被阳光晒出的浅棕色的斑点,仿佛洁白的瓷蒙上征尘。不知怎地,这样的自己正合她意。
她惯常头戴平顶拉菲草帽,于每日清晨、傍晚毫无目的地在西川镇上迂回溜达。
西川,位于黟县东部。丘陵地貌,四面环山。始建于北宋庆历七年,当时有位名叫胡仕良的男子在从婺源去往金陵的路上途径此地,被这里的山水风貌吸引,见之难忘。一年后,举家落户于此。清康熙《徽州府志》中曾记载: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他姓搀入者。胡氏顺理成章成为西川镇最大的族姓。
两年前,海棠在一篇民俗文稿中无意间发现这样一段文字:
多年以前,曾有人说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写的就是黟县的某一村落,一直未敢深信。但几年来,多次深入徽州之后,纵观黟县的山水形胜,采听乡间的风情掌故,我最终对“世外桃源”即古黟的说法,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有这样一个事实可以说明:黟县旧有“桃源洞”,为南向进入黟县的必经路口,悬于山崖之上,下临百尺深渊。从渔亭逆流而上的渔舟,因河道乱石嶙峋,至此则难以上行了。若往县城,则须舍舟登岸,穿过桃源洞,再经“浔阳台”,在崎岖的山道间穿行。缘溪而上,两岸悬崖陡峭,古木森森,行数里,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炊烟袅袅,粉壁黛瓦马头墙,一大片村落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而这,就是人们传说的“桃花源”。
当年,这里曾是十里桃林,春来红花灼灼,如云霞般灿烂。可惜,这是旧时的情景,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1956年,国家开筑渔黟公路,因石门山山体高俊,线路无法另选,只得将桃源洞炸开,仅在路边的山崖上勒石以存念。
海棠把这段文字如数抄录在日记本上,心底产生一种缱绻的情绪。仿佛一枚种子自此被种在心田。两年后,她终于决定前往那里,去寻访那处消失的桃花源。
她翻阅《孤独星球》及其它介绍徽州地区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的相关书籍,提前做下功课。
徽州在古时称为“新安”,分设一府六县,即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如今旧名被更换,婺源被划分到江苏省,绩溪现今也隶属于宣城市,旧日版图遭到破坏。海棠要去的地点位于六县之一,建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即始皇时期)的黟县境内。驴友们整理推荐出那里一年四季的游玩项目,仿佛一首打油诗:春季五里赏桃花,夏季剑潭玩漂流,秋季塔川览枫色,冬季镇上过大年。
海棠看后一笑,她向来对按照观光旅游路线的出游方式兴趣不大。只是想去看一下,看完就走,不需要结伴,也无须告诉任何无关紧要的人。但在微信里提前告知了林苏。
林苏是高她两届的央美师姐,也是她在大学唯一的朋友。油画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传媒公司做美术设计。因热衷传统手工艺,一年后辞职回到故乡西川建立工作室,跟随当地的篾匠学习手艺。徽州山区拥有丰富的竹资源,竹编工艺自南宋开始出现,至今仍沿袭传统,技艺的精细水平居各省前列。林苏专注手作各种竹编日常生活用品。大至吊灯灯罩、竹篓、菜篮,小至戒指、瓶套、杯套,产品放在与艺术家和手艺人保持长期合作的商铺里销售,收入目前尚可。
二人相识于茶道社团。林苏是社长,而海棠则是坚持到最后的老社员之一。她喜欢喝茶,又不爱说话,性格使然。其次林苏一直认为海棠长得像极《美国往事》中扮演少年黛博拉的女演员,所以一见到海棠就莫名喜爱,私下叫她“小仙女”。
海棠抵达屯溪的那个雨夜,林苏开一辆旧雪铁龙去接她,在高铁站终于见到阔别三年的海棠。她拉一只中号的黑壳行李箱,头戴原色平顶拉菲草帽,一件浅灰色细吊带真丝缎面长裙包裹住瘦丁丁的身形,外搭一件同色系短款针织开衫,脚上登一双罗马凉鞋。看起来非常舒服清淡。臂弯里抱一大束自己亲手培育的绣球。她在受土气深的陶罐内用酸性土壤种植,花朵的色泽现出蓝色。若用碱性土壤,则会变红。但世上通常“辱花者多,悦花者少。”
帽檐下露出一张十分憔悴的漂亮脸庞。素颜,眼神忧郁,只在唇上涂抹一层漉湿的唇釉,色泽如食熟透的桑葚。眼圈现出青紫色,鼻梁和颧骨的皮肤上散布零星晒斑。林苏以前就开玩笑地指责过海棠不具备作为美女的基本素质,不会管理和经营自己的好皮囊,任它肆意发展,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林苏心里清楚即便给海棠换一张平凡,甚或所谓丑陋的脸,她也依然会是这种完全活在自我状态的神经质样子——一脸淡漠和疑惑的神情。所幸她了解海棠背后隐藏的故事——那位从未露过面的被她成为H的男人。同时懂得海棠的善良和与众不同,仍愿与之为友。
她们在空间局促的机场大厅相拥,林苏嗅到海棠皮肤上散发出的小甜心香水味,那留驻在女孩与女人间的身体,确凿一半甜美,一半反叛。
晚上,林妈妈做了一桌丰盛的黄山菜为海棠接风。这是一座小而精致的徽派老宅,天井下方的正厅里陈设雕花条案,瓷器,字画,八仙椅及一张日常吃饭用的日月桌。海棠随林苏一家五口围桌而座,林苏按摆放顺序依次介绍盘中菜肴:臭鳜鱼、毛豆腐、火腿炖土豆、土鸡汤、肉片炒笋、蒸年糕、腊八豆腐、清蒸葛粉圆、青辣椒炒茶干。酒是农家米酒。
介绍完,她又接着道:“黟县这边烧菜油多盐多,我怕你吃不惯,就叮嘱我妈按清淡的口味去做,你尝尝还适应吗?”
海棠展颜一笑,动筷夹了一大口鱼肉塞进嘴巴,竖起大拇指赞道:“阿姨菜烧的特别香。”林苏妈妈顿时开怀地喜笑颜开。
像这种“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吃饭”的场景让海棠产生一种走错地方的感觉,她在日常生活里的常态是形单影只。
饭后,海棠被安顿在二楼的一间客房内。她拉开门边灯绳的那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房间。一天旅途奔波,盥洗完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林苏。
她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房间,放在了床边的木桌上。
“现在可以告诉我,来这里的原因吗?”林苏坐在一旁的老布面沙发上,望向海棠。
“为了寻找故乡。”海棠淡淡道。
林苏的神情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很快语气平静地继续问她:“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是有什么发现吗?”
海棠从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白纸递给林苏。上面是用蓝墨水勾画的一张地形简图。说道:“黄陂,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你能够确定吗?”
“这是H两年前分别时交给我的,说也许这里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你们之间现在还有联系?”
海棠沉默地摇摇头。
“我不会轻易评价一个人,因为我不了解对方。但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会被他摧毁。”
“林苏,因为对他的怨憎,心中的天平开始混乱失衡,曾想变成富江那样将男人玩弄于掌间的魔女,一度沉迷在伊藤润二恐怖残暴的漫画中。当我发现这种邪恶自虐的想象居然带来快感时,才意识到自我的匮乏感有多深。这些年我一直在回忆过去的总总,才恍然发现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与其他男人无异。但你要相信我会慢慢好起来的。两年了,我终于敢走出这一步,不是吗?”
“需要我陪你去吗?”
“你还不了解我嘛。”
“那里离西川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你可以慢慢找,不急。”
“好的。”
“晚安。”
“好梦。”
雨一直未停,似晚风吹打樟树叶的沙沙作响声。屋内空调的温度极低,海棠天生体寒,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手和脚透出凉意。她的真实情况比林苏猜测的还要严重,她患有中度双相情感障碍,已经预约了心理医师,回京后就要进行全面系统地治疗。
也许许多人都没办法客观地去评价自己——我是以怎样的一个形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海棠做不到,但她从旁人的反馈中获知到三点:美丽、孤僻、古怪,这是她身上贴的三个标签。然而她的美因为没有血肉做根基,架空华美的外壳,所以随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是寒山塑造出她的美,现在又在摧毁她的美,这个变化的过程简直残酷至极。
我从哪里来?父母是谁?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太多的不解积于海棠的心头,哪怕大部分愚惑皆归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但于她而言,乃是切肤、棘手的生存要务。因她洞悉自己虽形式上积极踊跃地活到现在,却从未做过本质的自己。魔鬼一直在她身后发笑,她无处可逃的生了病。有时她会觉得在属于幻象的空间内,她毫无畏惧。但真实的尘世间,却总令她心有余悸。窗棂外的大雨整整落了一夜。
伍、
黟县往西北行,缘章水而上,可见翠峰群山绵亘于前,锦绣铺排。山麓下现出一片村落,黄陂便隐于其中。
清晨,天儿终于放晴。海棠吃罢早饭,坐上从西川开往黄陂的巴士。车内狭窄闷热,满车当地人,她是唯一清冽的生面孔。身上的小甜心香水味融合着周遭汗液的气味充斥在她的鼻腔,她照旧穿一条墨绿色吊带真丝缎面连衣裙,华丽的裙面起皱打褶,有块地方还被车门刮住抽了丝。但她毫不在意,目光被车窗外的景色吸引,胸腔内体味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沁凉。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快速行驶。一侧是被人工切割的陡峭山道,另一侧奔涌着湍急的绿波。越过波流,依然是山,延绵不绝的起伏着,似没有穷尽。山中遍布茂密的松柏、竹林、杉木,呈现出满目绿意,与山脚下被河草染绿的波流交相辉映。令海棠动容的是,在她的记忆里从未贮存下这样一览无余的山川,谓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人应该在自然的面前感到谦卑,感谢它不求回报的慷慨给予,而非为世俗之欲卑躬屈膝。入山,敬山。下海,敬海。做任何事都要心念“头上三尺有神明”,一味被欲所驱,与低级动物无异。
海棠游玩黄山时,背一卷《徐霞客游记》。她登上光明顶主峰,饱览远近群山,其松奇石怪,云幽月静,当之无愧于“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海棠想起黄山画派其中一位代表人物——石涛曾为友人的诗稿配图八福,名曰《溪南八景图》。彼时黄山还是一座私有的家山,主人乐于结交高人雅士,常邀他们来家中做客,一群喜好相投的人以真性情相见,聚在一起登山吟诗作画,成为后世的一段佳话。入丹青的古徽州之景,那些山峦、烟霞、树木、清溪、屋舍、田地、石桥,与今日海棠目之所及趋近吻合,丝丝入扣。她在央美人文学院学习艺术史,却一直对水墨画缺少真实的感受力。自小习见钢筋水泥建造的城市堡垒,视角日益变得凝滞和冰冷。人们的关注点除去物欲就是人,满目疮痍污浊。她不也如此吗?她又有多清白呢?
半个小时后,车子抵达目的地。
海棠走下车,见到一片宽阔盆地,四面环山,峰峦回互。唯有一条窄迂小路通向村里,一棵彧彧槐树长于村口的路旁。这条小径将把海棠引入一座江村,从而接触另一番风光,另一种文化,另一群人。
热辣辣的天气,没有一缕微风。整个村子安静至极,偶尔才能看到不时骑过的摩托车和一两位白发佝偻的耄耋老人沿墙根儿蹒跚地走过。野生花草则热闹兴荣,从院墙内探出头。碧野中现出一座清代的六角阁楼式结构的白塔,数只牛背鹭起起落落地飞过。大部分徽派民居被拆除改建成现代化的新式住宅,保存下的亦被荒置于野。村内尚遗留一座名曰“孝子桥”的宋代石桥,数座祠堂,及人民公社时期的旧屋。
海棠走过一座石桥,见妇人在河畔洗菜、浣衣,孩子们在河里玩水游嬉。稻田里有水牛在觅食,一群家鸭从路旁“呱呱”地叫嚷着经过。还有养蜂的夫妇,搭起一座简易的蓝布帐篷,四周齐整地放置几十箱蜂箱。难得的是村庄内干净整洁,溪水清澈见底,沟渠里也无半点垃圾。
她从一只英国品牌的印花油布兜里掏出水粉盒和笔本,坐在一块石头上,戴上耳机听《沉没的教堂》,面朝田地开始作画。传说古时的伊斯城原是一座繁华之都,城中百姓却毫无信仰,只为贪图享乐。遂触犯神,整座城被海水吞没。为警醒世人,神留下城中唯一一座教堂,每年仅有一日,教堂于黎明时从水中升起,日落时再次沉没。
她在画面右上角写下文字:十七年后,我再次回到黄陂,依然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只记得园子里长着一棵垂丝海棠树。这里很美,听闻春天的油菜地比婺源的更美,但太过阒然无人知。就像在你心里,我的存在始终没有任何意义。无人了解这份情感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那是春天的反面,是绝对的贫瘠与荒芜。此后遇到再大的困境,也比不上当初你弃我若敝履。
画本的封面上书正楷四字——徽州遗梦。
海棠去村里的派出所查找当年被收养的相关记录。工作人员调出档案,十七年前她的父母因车祸丧生,祖母其后病逝,沦为孤儿,后被寒山收养。但更加详尽的细节上面并无载录,他们好意提醒海棠:“我建议你可以向书局里的汪老打听一下,他是这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者,对黄陂内的任何事都了如指掌。”
再去书局,又被告知:“他出远门了,一周后才回来。”
傍晚,她回到西川。独自一人爬到后山处的观景亭,绘下一幅夕阳中的西川全貌。依然在右上角如是写下:得知亲人的身世后,胃部那块积压很久的硬物开始膨胀,堵塞在胸口。没有食欲,喝到一杯很酸的酸汤子。这些年思念亲者的过程是内心的力量空了再蓄,每时每刻都要被注满,甚至让它满溢出来,一如思念着你。即使幸福这般细弱,也是我们这些平凡人的一生所求。那就隳胆抽肠,让时间给我们以结局。
晚上,林苏从工作室回来,领着海棠去一家僻静巷弄里的小酒吧喝酒。在北京,二人经常结伴去胡同深处的酒吧观看地下乐队的现场演出,参加音乐节。她们都爱听野路子民谣,震动于词曲间弥散出的那股苍凉洒逸的江湖气。林苏因此打趣她:啧啧,民谣可跟你的人设不相符,你怎么也得听巴赫、德彪西这类古典派大师级的吧。海棠喜欢林苏的幽默,自认为幽默也是一种才华。
林苏问道:“今天收获怎么样?”
“H收养我的情况属实,我的亲人们的确都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想再去一趟,去找那株海棠树。”
“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身后。当年在社团纳新活动上见到你,简直惊为天人。渐渐跟你接触久了,发现精美的躯壳内没有灵魂。我不在意你做什么,或选择爱谁,最重要的是你要先找到你自己。”
“近日在考虑是否去从事艺术治疗师方面的工作。关注儿童,尤其是自闭症儿童。因为我小时候一直不快乐,不合群,没有朋友。九岁时H送我一本《温迪嬷嬷讲绘画的故事》,这本书我爱若珍宝,时常一个人在家里涂涂画画,的确摆脱掉很多不开心的回忆。我相信任何专注的创作都能带给人心灵的疗愈。”
“这个想法很棒,多想无益,拿出行动力来。”
“是,我已经开始做了,为了心底那个说不出来,但需要表露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周,海棠独自遍访黟县境内的各个古村。她的画笔犹如一台高配置的摄影相机,细致地搜索和记录下一切素材。屏山的葫芦井,南屏的古祠堂,宏村的月塘湖,卢村的木雕楼,木坑内的涛涛竹海,新安江上的蓬舟……倦了就找一家冷饮店,坐在里面饮一杯口感不正宗的酸汤子。幼年夏天,寒山经常给她带信远斋的桂花梅汤。后来家里的阿姨从同仁堂买来梅汤配料自己熬制。海棠回忆着方儿里有乌梅、山楂、甘草、陈皮、豆蔻、乌枣、干桂花。酸甜可口的滋味足可消磨夏日的热辣长昼。
然徽州的小点心她偏幸各种纸包酥糖——徽墨酥、桂花酥、墨子酥、顶市酥。食之唇齿间满溢出黑芝麻的香味儿。街巷里也有村民摆摊卖小而酥的腌菜猪肉馅儿的黄山烧饼和油饼上压一块圆石的石头馃。她发现当地村民的一处生活习惯富有趣味。他们每逢饭点都会端着碗筷站在自家院门前,同左邻右里聚在一起边吃边聊。林苏的妈妈解释道:过去人们通过这种方式相互交换讯息,逐渐养成习惯延传至今。
当然她也亲眼目睹过度宣传开发旅游带来的景况。许多游人慕名而来,怀揣“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唯美憧憬。他们可以居于青瓦粉墙的老宅内,夜晚睡在木雕精美的架子床。晴天赏花,雨天观苔。食徽菜、品猴魁、听黄梅、爬黄山……受享一番细致入微的东方式的写意生活。尔后拍下若干照片,推送至微信朋友圈,借以展现自己尚有”清远淡泊“的洒逸情怀。真实的徽州不是这个样子。它是一处被世人遗忘太久的地方,茕茕孑立,美得颓唐而孤独。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已不在乎谁还会记起自己。它沉迷于这种空阒和孤寂之中,享受它们能与天地万物共处的博大。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曾经埋于心田里的那枚种子终于萌芽抽生,徐缓渐进地正朝向一棵树的终极状态茁壮成长。毋庸置疑,她热爱这里,这是从血里来得爱慕之情。寒山的思维方式、做事风格及审美品位都顶西化,海棠因敏感地觉察到一种冲撞而深感痛苦,是自己对于寒山的冲撞。浓缩之,寒山需要精准的现实,而海棠的出离心使她倾向素朴的写意。海棠的内心世界是暮雨中,山亭下,一位独自撑伞离开的过客。
二十二岁,在寒山离开后的半年中,海棠做尽与他罗列的准则悖离的所有事。她纹身,抽烟、裸胸穿裙,去小酒吧喝烈酒,学跳热情奔放的弗朗明哥舞。她也看cult片、压马路、吃路边摊、扮cosplay、玩极限运动、接受年轻男孩的玫瑰花……她憎恶做淑女,瘦弱的身体里天生有反骨,是个孤独的野孩子。起初,确实体验到解放自我的快慰,把积存在心底多年的失望、愤怒、怯弱等一切阴暗物质通通释放出来。然半年后,她在镜子中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像一只扭曲变形的怪物,这不是她。况且她也没有从放肆的生活里感受到多少快乐,外相的形式对她不起任何作用。
二十三岁,她无意间读到一首营造出东方意境的现代诗:
家住河畔,门对着渡口
每天船到江南,流离他乡却不忍写封家书
清风月明之夜,我想起家人
我这个浪子已经飘荡多少光年
离去时,家人再三嘱咐
在南归的鸿雁上,藏封家信
见到来往的船只,打探家乡的消息
和你一见倾心,一杯酒成为亲人
你从故乡来,知道故乡的事
你来的时候,花窗前的寒梅开了吗
红豆生在南国,秋天结满枝头
但愿你多采几把,这种红豆比人懂得相思
诗文作者是一位天竺来者,仿佛携带某项使命于人世间飘荡一回,遗下几句难解之语,留给世人思悟。海棠经由这首诗牵连出的因缘开始接触中华元典。空闲时的爱好转变成去位于琉璃厂的中国书店淘旧书,每日的功课必会临摹民国旧版的《芥子园画谱》,兼之阅读《淮南子》、《道德经》、《世说新语》、《梦溪笔谈》、《广群芳谱》、《聊斋志异》等古世之人遗下的文字。徐徐浸染中,她感受到身体内部被注入一种深邃而宁静的能量,如平静流淌的江水一般,源源不断,取之不竭。这股能量也最终推动她在二十四岁迈开通向自己的第一步。可见,她的反骨必然需要凭借独有的创造去宣泄,与此同时,饱受被其反噬的副作用。
陆、
一周后,海棠再次前往黄陂,如期找到那位在书局工作的汪老。他自幼酷爱读书作画,年老以后的闲处时光借读书打发,兴致盎然时整理夙昔史志,手绘黄陂地图以纪其盛。
海棠随汪老走进一座荒败废园。因年深日久,院内芒草丛生,石阶上布满青苔。木梁倒于一旁,窗棂脱落,木桩上悬挂的旧扁残联,风化斑驳至无法辨认。一株垂丝海棠长于园内一隅,花期已过,剩下丛丛绿叶堆在树冠之上,显得无限寥落。旧日这里,名唤“培筠园”,曾是一位南宋官员的府邸。园内坐落太湖石假山,取其“瘦漏绉透”的特征,为赏石之绝品。四周遍布茂竹松柏,池塘内饲肥硕鲤鱼,廊下传来画眉鸣声。相传官员友人前来造访,沈浸于此地美景,故而做下一首绝诗,官员命匠人将之刻在石碑上,诗曰:万仞巍然叠嶂中,泻来峻落几千重。森森桧柏松杉老,又见黄山六六峰。
汪老在一旁道:“当年你父母在外地工作,暂时把你托付给奶奶照看。我记得那晚下了一夜暴雨,他们为给你过生日,连夜从外地赶来,不幸路上遭遇山体滑坡,车子被石块压在下面,唉,他们二人连同司机没有一人活下来。你奶奶年老体弱,经受不了这些打击,半年后就过世了。”
海棠闭紧嘴巴,沉默地听他言。
“因为奶奶经常带你到这里玩儿。她去世后,你就每天呆坐在这棵海棠树下。第二年春天,来了位叫寒山的青年,他过来给外婆上坟,呶,就在那座山头上,谁会预料到他下山后却在园子里遇见了你。凑巧的是他外婆的小名也叫海棠。这大概就是命吧,谁会遇到谁,不是人能左右了得。”
半响后,一串泪珠轻轻地从海棠的眼角滚落下来。是的,她回忆起了全部,七岁之前的全部记忆。她终于看清故去的亲人面庞和17年前寒山的脸。
十七年前的那年春天,寒冬过后,万物复苏,自然界的春色由淡变浓。三月初,村子里的油菜地已是一片金黄,蜜蜂的嗡叫声几乎掩盖掉田地旁边沟渠里的溪流声。长时间无人照料的海棠,长发打结地缠绕在一起,面色发污,指甲缝里塞满泥垢,身上的衣服更是脏破不堪。唯有那双眼睛,如从林中流下的山涧般清湛透亮,尚未沾染一缕世俗的烟火。幼小的她无依无靠,不哭不语,一个人在村中游荡。
直到清明节的那日午后,她在细雨中看见一个男人。他穿了件干净整洁的白麻衬衫,整个人身姿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伸出手替她拭去额上的雨珠,语气温和地问她:“你知道这棵开满红花的树叫什么名字吗?”她木讷地摇摇头。
他继续说:“那你可要记住了,它跟你的名字一样,叫做海棠。垂丝海棠。”不知为何,她突然间展颜一笑,仿佛一道彩霞突然出现在雨后的田野上。
男人震惊于这不应该出现在孩童脸上的笑容,艰难地开口道:“海棠,你愿意跟我走吗?”
寒山骤而间的抉择彻底改变了海棠的人生方向。如果他没有带她离开,她也许一辈子将困守在这个偏僻宁静的小村里,成年后早早结婚,生儿育女,最后再一点点地步入生命的虚无。他明明是一位在炎热夏季都会在夏布衬衫里穿一件白背心的稳妥清白的男人,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却收养了一个性格乖僻的女童与之相伴度日,这是他一生中最疯狂且严酷的一次冒险。
十七年后,从女童脱变为成年女体的她依照记忆中的轮廓在画本上绘下一株开繁的垂丝海棠。忽尔间一时难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海棠一直希望自己的记忆是旧的,心底那处静谧地,来来回回一直是那些人,即使再旧,也不舍得将他们丢弃。她不愿再有新的记忆,因为她穷其一生再也找不到与他们相仿的人。
她在画稿的右上角写下:海棠的花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游子思乡,二是无望的苦恋。我把它纹在身上,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我是一株长于徽州土地上的海棠,而非培育在都会温室里的空幽兰草。这是我的源起,生命故事的最核心。你看到这些,就不用再试图了解其它了。不会再有其它的故事,不会再有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寒山的情感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或许从一开始,在她尚未萌生性别意识的童年时期,就已将他看做一个男人。而其他人,无论男女,依然是混沌而模糊的,唯有寒山那么清晰鲜明的存在着。
海棠十七岁时,单身多年的寒山正式交往了一位女友,对方是某家跨国公司的高管,家庭学历工作背景无可挑剔,从外人的眼光去看,二人才子配佳人,完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时海棠的学业沉重,不以为意,只是渐渐发现秋婷不太对劲,见面时看起来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像丢失心爱玩具的无措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里的谈笑风生。
终于有一天,海棠从画室下课回家,接到秋婷打来的电话,手机那头泣不成声。海棠赶去后海的酒吧,见秋婷踢掉高跟鞋,趴在阴暗角落里的丝绒沙发上,一个人默默流泪。海棠坐到她对面,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觉内心突然间涌起一阵噬咬般的痛感,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你喜欢他,是吗?”海棠开口道。
“不,不是喜欢,是爱,我上大学时就爱上他了,他是建筑学客座导师。很可笑吧,暗恋他这么多年,为他做尽这么多事,却不敢告诉他。”
“对,很蠢,你至少要让他知道。在这里偷偷掉泪有什么意义?”
“我向他表白了。”
“我猜他应该很委婉地拒绝了你。”
秋婷苦笑一声,道:“这不是他惯常的手段吗。”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伤心,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他只是很寂寞。”
“我知道,正如他永远也不会爱上我。在他身边工作这些年,他谁都没有爱过。”
“他不是那种会随意钟情哪个女人的男人,也没兴趣跟她们暧昧周旋。你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已经足够,至少无愧自己的心。”
“女人总易陷入自导自演的幻想中。”
“那就用残酷的现实打破它。”
“我已经递交辞职报告。容我再放肆一回,以后的时间要为自己活着。”
“恭喜你。”
“你从小就有着大人一样的眼神,行为举止也是。海棠,你要学会做一个小孩子,否则快乐感会越来越少。”
“我知道,谢谢。”
“不过你那么好看,将来应该没有男人舍得让你伤心吧。”
“太硬的女人不讨人欢心,而我又硬又丧,只会比你现在更惨。”海棠语气自嘲地说完,不知为何,瞬间想到寒山来。如果自己不是他收养的孩子,他也会如对待秋婷一样对待自己吗?她不愿再深想。
秋婷辞职半年后,寒山向女友提出分手。海棠冷漠地旁观这段成年人间的感情,如一场闹剧般迅速收场。她心里清楚,寒山不会再轻易交往任何女友了,因为这种排遣孤独的方式只会使他愈厌恶自己。至少在每一段感情关系中,彼此都需守住精神和身体的忠诚。这非违背人性的捆绑,而是一种最基本的信任与交付。但现实如一记重拳,将他的情感观击溃的支零破碎。而长大后的海棠,全部继承下这个观念,因此显得正经兮兮,老不可爱。
海棠从黄陂返回西川后,没有吃晚饭,洗完澡,就把自己裹进被中,睡觉能让她暂时逃离现实的困境。意识迟缓,心率过快,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某一瞬间几乎被一种灭顶的黑暗吞噬。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病症在加剧恶劣。然这些年她才慢慢懂得一个道理:孤身一人,无欲无求,不会让人觉得孤独,而是心中怀揣着无处安放的情意才倍感孤独。
迷迷糊糊地睡去,混沌中看见一个男人,他正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肩头和手臂,就这样,一遍遍地轻柔地抚摸她。已经二十四岁的她从未经历过爱情,感受过来自成年男性双手的触摸。从少女时代起,她就一直规规矩矩地穿白棉内衣,上面无任何花俏诱惑的装饰。身体像张白纸般清瘦单薄,嘴唇依然干净。她如所有的年轻女孩那般,渴盼有人热爱自己,抚摸自己,打开自己。并经由他的感情,通过另一种崭新的方式,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他明明可以经验娴熟地继续深处,做此刻从脑海中闪现过的所有细节。她不会拒绝他,即使身体因为畏惧而本能地反抗,但心不会。仿佛她的身心就是为了解渡他才幻化而出,必将从始至终仅属于他一人,给他生儿育女,将来伴他入土为安。唯有他可以做自己的爱的启蒙者。但是他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是怀疑她身体和心灵的清白吗?还是他其实对她从未起过哪怕一丝的爱意?海棠从枕梦中惊醒。
她从小就直呼寒山其名,二人缺少合理的亲昵的肢体接触。他始终站在理性的距离,与她进行成人式的交流。譬如,他会说:男人精神的深度,彰显的应是人生的阅历,胸怀的宽广;是进则天下、退则田园的进取与淡泊;是舍我其谁的态度与责任;也是面对世事变迁、生命无常的淡定与从容。17年来,寒山的确用自己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再践行着这些人生原则。在海棠心里,他向来是位值得被信任的成年人。
大概不会再有另一个男人会向她描述一座城市的建设规划和布局走向;不会告诉她这栋建筑物的空间设计不合理,平添出过多的能源浪费;也不会说为护住树上的鸟巢,最后留下那棵承载着生命的绿树……其实很多事都不足为外人道。因为他不是一件摆放在百货店里用来修饰和炫耀的华服,他仅是一件充满故事的素衫,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中,吝啬地不愿将他示人。她熟知衣领上每一处细密的针脚,袖口磨损处的纤维质感。她觉察那些鲜为人知的好和不尽如人意之地。不管怎样,都是无法被复制的唯一。因此当寒山离开后,一座被他亲手建造的丰碑便坐落在海棠人生的路途上,大抵没有人可以跨越它。就像当你日日与有清气的人为伴,此生哪怕一人,亦没办法再去将就污浊之人。海棠做不到清入浊出。
寒山离别前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会伤害你。”
柒、
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放假在家的海棠被寒山带去跟他的一对大学好友夫妇吃晚饭,地点在位于五道营胡同内的京兆尹。它由一座四合院改建,院中种细竹。服务人员穿青色棉袍,玻璃天井下方有年轻女孩弹竖琴,氛围氤氲。寒山喜欢干净精致的食物和环境,否则他会感到不放松。放松的事对海棠来说,往往是在护国寺小吃店里吃个焦圈,喝碗面茶儿那样简单。
那天,她穿露肩白麻上衣,白长裙,脚踝处松绑着白蕾丝穆勒鞋的细带子。臂上挽一只竹编圆菜篮。扎粗麻花辫,雪白素脸,仅于唇上搽蔷薇色唇釉,清爽的模样更显得青春溢溢。
海棠注意到餐桌上多出一套餐具,她也没有多想。四人落座不久,就见一位女士姿态怡然地朝这边走来。
对坐的夫妇二人热络地站起身去迎她,寒山却一脸漠然地坐在原地,显而易见,这是顿鸿门宴。不过她是谁?海棠自忖着,于是开始仔细地打量起对方。
来者年龄应有四十多岁,中分长发,相貌平平,脸上有淡妆,戴一副小巧精致的近视眼镜。身形适中,穿一件做工考究的白色连衣裙,搭配一双白色系扣中跟凉鞋。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手上提一只黑色爱马仕皮包。一看就是位讲究日常细节的高知女性,一朵气味淡雅的香槟玫瑰。
她微笑着坐下,对寒山说:“还记得我吗?寒山。”
“嗯。”寒山应声道。
她耸耸肩,脸上的笑意更甚。余光瞥见坐在寒山身旁的海棠,饶有兴致地问:“她是你收养的那个女孩吗?”
“您好,我叫海棠。”海棠礼貌地对她说。
“你好,陈秋。”她微笑着说。
海棠心中突然间涌起一种不能再继续窥探的预感,她忽而问:“你是寒山的初恋女友吗?”
“真聪明。”她笑意盈盈地答道。
一对故人久别重逢,各怀心事,一顿晚餐吃得食不知味。海棠从来没见过寒山如此克制自己的样子,极力掩饰眼神中流过的悲伤。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扮演一位坚不可摧的大人,大概只有在陈秋这里,那张玻璃假面才会被打碎。
晚上,海棠洗完澡发现寒山还坐在沙发上喝白兰地。她端了杯蜂蜜水放在茶几上。突然间,她的手腕被寒山紧紧攥住。
“海棠,海棠……”他就这样一遍遍地神志不清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坐在他的身边,凝视着他的脸。
她对寒山的感情始终没办法确切的形容,她爱上了他,这多可怖和荒谬,她怎能爱上他呢?这是一种人性与道德之间的残酷抗衡。她习惯压抑内心感受,没办法向他表露自己的身心对他的渴慕。因此进行自我麻痹,便掩耳盗铃地以为自己可以真的不去关注他,想念他,甚至能够离开他。因为她还年轻,她有时间去寻找或等待另一个人,一个不会让她感到这样难过,为她付出更多的人。
海棠对阐述男女方面关系的书籍无感,但读过《物种起源》、《道德动物》,了解两性间的生理差异导致情感需求的千差万别。女人的身心结构致使性需要架立在感情的基础上,她要为自己的后代寻找一位强壮有力的保护者,这是一种天然纯粹的本能。当她倾慕一个男人时,自身散发出的荷尔蒙会使她整个人变得脆弱且柔软,愿与之长相厮守,为之生儿育女。
寒山这时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醉眼迷蒙道:“海棠,我想看一下你里面穿的是什么?”
情欲在他的双眸和幽暗的心中荡漾,海棠的心中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她在嘲讽谁,寒山还是自己?她分不清,但愿意跟他做爱,不过是脱掉一件睡衣的事情。偶尔夜阑,她躺在床上,因为心中对他泛起的一阵高于一阵的爱意,感到腹部又沉又热,身体的欲望在每一根血管中呼啸地奔淌。她沉默地渴望他太久,他的气味、皮肤、鬓角、喉结、双手……这些组成他身体的全部物质。她的胴体不再清白,沦为爱欲之神的傀儡。执着于一种自我编制的色相中,牢固不可破,久久耽溺,不愿清醒。
但另一方面,她内心的女性意识又不允许她完全丧失自我地去依附某个男人。她不会跟一个失去思维意识的男人发生性关系。如果不慎怀孕,该如何,她不会去打胎。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否爱着自己,还是一时情难自禁的欲求。许多问题缠绕着海棠,使她现在没有理由不拒绝他。
她道:“你醉了,寒山。回房间睡觉吧。”
“对,我醉了,明天你还会像现在那么美吗?呵,明天?还有明天吗?”
寒山眸光晦暗地望着她,没有再继续纠缠,起身回去卧室。后来海棠才意识到,这是17年来,寒山对她说过的唯一一句夹杂着暧昧意味的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自此以后,不再有了。然而男女关系间的微妙之处在于,女人通常自认时日长久,关系可以慢慢培养,并不急于一时,但对男人而言,可能一次不愉悦的经历就会使他彻底丧失兴趣,不管对方如何美丽都无用,瞬间的感受力对于男人有致命的吸引。
再后来,海棠回想起当时的自己,胸中涌起一阵讥讽笑意。她那时年少蒙昧,深受男权社会情感模式的影响,被爱境迷住双目,混淆颠倒情与性之间的关系。如果时间倒退至那个夜晚,她不会拒绝寒山的邀请,不如通过身体去感受他对自己的情意是怎样,毕竟这是他唯一不能躲闪和伪装的时刻。性不过是发展和检验感情的一种直白的方式。成熟的情爱观,“性是爱的基础”。
时间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女孩给过寒山几近致命的吸引,他的舟帆穿过千万重山河,最后停泊在她的渡口。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寒山二十岁,建筑系大二在读。偶然在校园内看见一组展出的油画作品,作者是一位数学系女孩。他在介绍栏中见到一张黑白照片,女孩穿翻领白衬衫,扎马尾,下巴尖尖,戴一副细边近视眼镜,满脸书卷气。姓名处书清秀的二字——陈秋。
他在那组油画前流连忘返。绘物是两排金黄琉璃瓦、朱红壁漆的紫禁城院墙,针对同一个物象,作者运用不同的表现形式,如印象派、表现派……续连创作出六幅。他的内心被这个女孩的才华深深触动。她透射出的神秘感,如一座曲径通幽的雨中庭园令他为之向往,渴盼一探究竟。
他开始动用自己在校内的关系网去接近陈秋。他们慢慢有了接触,开始约会,再逐渐确立情侣关系,一切顺畅地简直水到渠成。陈秋是校内拥有名声的才女,性格开朗,聪颖好学,能诗会画,谈起艺术更是滔滔不绝。如果一个男人开始沉迷在女人的才华里,基本上再难从中跳脱出来。因为才华本身稀少难得,而且持久坚固,越酿越醇。
两年后临近毕业时,寒山考取留学德国的全额奖学金,心里早已做好向陈秋求婚的打算,因为他深爱她,陈秋让他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整个生命的满足与圆满。他要把她变成唯有自己能够开垦的土地,种下秧苗,灌溉施肥,让它成为金色的稻田。他愿将自己一生的时间与精力耗费在这片土地上,死后亦将埋葬于此。这份“农耕社会般的单一需求”几乎贯彻他的半生。男人在情感方面的思维其实顶简单,凭直觉只取所需,有的多情,沦为浪子;有的挑剔,成为所谓的洁身自好的“君子”。
然而,他无法预料的是,一场灾难性的变故正在极速地迫近自己。
那日清晨,一则丑闻在校园内迅速传开。源起是在校宣传栏上被人贴上手写大字报,上面曝光本校内的一位女同学在给某位知名画家做模特期间,二人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因为她的介入,激化了画家夫妇间的情感矛盾,最终导致他们婚姻破裂。而丑闻的中心人物就是陈秋。
那段时间对寒山而言,是他有生以来最煎熬、痛苦的日子。仿佛一位被扒掉所有遮羞衣物的人,赤裸裸地立在众人间听他们指点议论,尊严遭受唾弃和践踏,价值观濒临瓦解的边缘。
深夜的操场寂静无人,陈秋席地而坐,沉默地抽烟。寒山站在一旁,仿佛一夜之间,陈晚披上另一张画皮,已不再是昨日的她。他爱着的那个女孩被她藏到了哪里。
他愤怒道:“还有多少需要隐瞒我的事呢?”
“那已经是过去时了,纠结过去有意义吗?”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是,我的确在高中时代跟一个画家关系暧昧,那是因为我热爱艺术。我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艺术有错吗?”
“他教的你画画?”
“对,他教会我用另一种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我很感谢他,我并没有什么错。他跟太太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好,离婚是迟早的事,有没有我都一样。”
“你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她掐掉烟头,站起身,拥住寒山:“我没有企望你会原谅我,我太了解你了,寒山。你积极向上,自尊心太强。但力的作用是相反的,你有多自负,就会有多自卑。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吗?”
她继续说:“人性跟道德之间本来就是天敌,相互争斗。而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我只做自己。不管此时‘人言可畏’到什么地步,最后都会随时间散去。”
那夜后,寒山就没有再见过陈秋。直到在德国留学期间,才听到关于她的零星消息。丑闻曝光后,她就退学了。后托那位画家的关系,去往纽约读艺术管理。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去找她,当时爱有多深,憎恶就有多深。那些时不时涌上心头的负面情绪几近将他击垮。漫长时间最终使曾经血淋淋的创面逐渐愈合,但依然留下一条发出青霉的疤痕,偶然间仍会隐隐作痛。
直到几年前,他在一家私人美术馆里看见专门为那位画家展览的系列作品。在一幅油画前,暗蓝色飘着大雪的夜晚,一位穿黑大衣黑筒靴的女孩独自出现在公交站台。那个女孩有着跟陈秋别无二致的尖下巴。那一刻,他才真正地谅解了她。她依然是那座落雨的庭园,佳木葱茏,奇花争妍,兀自繁盛与萧索,完整无缺,仅属于她自己。他在原谅她的同时,也意味着放过了他自己。
二十多年后,他们再次相遇,平和相交淡如菊。陈秋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本质的人,他不需要伪装,也伪装不了,这样的关系处境是他从未预料过的,世情的幸与不幸很难明晰地分别出来,无所谓好坏,也没有好坏。
其实那晚他没有喝醉,如果他真醉了,定会一意孤行下去,一如十四年前。只是陈秋的突然出现,让他狼狈地直视自己刻意蒙蔽的内心真相。如今的海棠早已不再是那个浑身脏污瘦小的7岁女童,她从一棵青嫩的幼苗蜕变成一具香草女体,散逸着清凛芳香。如果她是位流俗女,他不会受其诱惑。但寒山出于一种毫无意识的男性本能,倾尽关注和心血,将她造琢成自己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外表清冷端丽,内心玲珑剔透。一个透射出思想气息的生命,暗暗闪烁着冷翠幽光。作为一位身心健全的成年男性,没有人会拒绝海棠。即使她离经叛道,也会被原谅。人性这般赤裸坦荡,逼使他看见自己体内那头被圈禁的困兽,正一声声竭力地嘶吼着待要挣脱牢笼,奔向幽深清凉的芳草林。
他爱海棠吗?以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感情。他可能说不清。因为他们是彼此的亲人,他不忍心伤害她。她还那么年轻,要去与明亮帅气的男孩恋爱,享受真实可触摸的爱情。或者她应该遇到二十岁的少年寒山,而非此时此刻的他。
海棠穿白裙,步调轻捷地走在前方,在夕阳的笼罩下,背上一对高耸的肩胛骨若隐若现,荡漾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灵。寒山走在后面凝望着她。他忆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凝望过另一个女孩,他忽然间眼眶发热。虽然世无可避,如鱼之水、鸟之林,却仍祈愿眼前这个女孩许多年后还能如此漫漫天真。这么多年他无不在给她建造着一个属于美的世界。
他想起海棠幼年时,自己读叶芝的《为小女祈祷》时,与这位浪漫诗人有着一致的心愿——愿上帝,赐她美貌,美色令人陶醉,令她对镜自怜。但不宜她太美,甚至自满,丧失天性的善行,坦诚的真情。无法择友,以致孤独。
或许连寒山自己都万万没预料到,多年以后这些诗句全部一语成谶。
陈秋谙悉他的情感处境,对他说:“我建议你可以接受去大学任教的邀请,分开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如果当初我们结婚,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寒山,那我问你,你还爱我吗?”
寒山沉默地望向她。
“你看,很难回答不是吗?不要再纠缠过去,每一天都是新的。你会遇见谁,发生什么事,都不可预测,那就敞开胸怀地去面对。”
“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
“艺术。你呢?”
“感情。一直以为建筑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但真正伤害到我的却是感情。”
陈秋听后,顿了一下,道:“我很抱歉。”
“不,是你让我尝到爱的滋味,快乐与痛苦,都是一种生命过程的体验。你不需要说抱歉。”
“那海棠呢?”
“她触动过我,没有人会忍心拒绝她。但是她太幼小了,还需要独自经历很多事情,去开垦自己的宇宙,我不能再干涉她。”
“你会答应那个邀请,不是吗?”
“对,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
海棠在寒山离开的那一天,做地铁去往景山。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寒山带她游览过的地方。当天恰逢初雪,园内游人寥寥,益发显得旷静。她站在故城中轴线的最高点,身后的万春亭里供奉着捏花垂目的镀金佛像,身前便是那座笼罩在沉沉雾霾中的紫禁城。当年寒山对年幼的她讲过的故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他曾言:“公元一六四四年,明代崇祯帝自缢于山下的一棵歪脖槐树上,旧朝灭亡。至清时,每逢重阳佳节,皇帝会携嫔妃亲眷来此登高远望,食重阳糕,饮菊花酒。不过相去几百年。世事无常,聚必有离。所以我们要珍惜与每一个人的相遇。哪怕一花一木,也要懂得珍惜。”
临近傍晚,小雪才渐渐停歇。不时落日现出云层,橘黄的余晖遍洒在眼前这座气势恢弘的古建筑上。使她忆起寒山喜爱的那句宋词,出自秦观的《满庭芳》——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海棠捧起一团白雪,只觉冰凉的脸上滑下一股热流,却不知流泪了没有。
最后,她还是轻描淡写地目送寒山离去,不再挽留他。只是感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裹挟着破坏性的庞大力量撕成碎片抛掷出去——头发变成森林,眼睛变成星辰,嘴唇变成火山,血液变成江河,骨骼变成山峦。绝望的爱意把她的躯壳分解成无数微毫的粒子洒于广袤的天地间,他此后看到的一切,亦都是她所幻化的一切。
曾有那么一念,海棠的确想毁掉自己。因为寒山从未相信过,她能够独守一座空城,与草木花苔、稻麻竹苇度尽一生。此后的她,时常立在日光下,人潮中,想象能够彻底消失的方法。她双目中印照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海,人群幻化为成千上万条鱼,自己却融成一粒海水滴。摇摇欲落的身体在下坠、蔓延、吞没……仿佛世间没有比消亡更自由的事。
捌、
在海棠即将离开徽州的最后一晚,她告别林苏一家,再次来到新安江畔。深夜,一轮张若虚的圆月挂在空寂的夜空中。她仰首望向这轮明月,恍若间似看到自黄色的月光中缓缓划出一芥孤舟,孤舟在大海中漂浪,最后泊于一座荒岛。岛上生长着一棵参天红杉,一只夏蝉正沿笔直的树干向上爬。树叶一片一片从它身旁飘落下来,但它仍无畏无惧地往上爬……
她从印花油布兜中掏出画本,整整一大册描绘徽州景致风物的图画记录。翻至最后一页,蓝黑色的江河深处现出一具洁白的裸身女体。她的身姿宛若一条人鱼,畅游于碧幽山水间。
画页右上角的一排字记述:如果你问我,爱究竟是什么?若在以前,我会告诉你:爱是虚无,是镜花水月,是想触摸却又收回手去。因为我不曾爱过谁,或说在爱面前,我是个对它怀有畏怖心的弱者。于是只能冠冕堂皇地寻找一些空且美,暧昧又深刻的词去阐释它。那么现在我会说:爱是付出,是身与心之间密不可分的交融合一,更是彼此间的信任与坦诚。
也许旧日,他们曾在油菜漫地的时节相遇;他们共眠过同一张雕花架子床;她目送过载着他的篷船远去;她等待他,白了少年头,贞洁化为一座高高的牌坊……过去不可追溯,此时亦是杂芜。但你知道,她就在那里,用一种古老的方式爱过他。
海棠立于江畔,褪尽身上的衣物,跳入水波粼粼的江中。
从幼年起,海棠时时能够听到旁人惊赞于她的美丽。唯有她清明地知晓,自己其实至为丑陋,不能被细究。因有一个伤痕累累,无法直视太阳的灵魂,于是本能地抗拒他人的靠近,畏怖被探查到画皮后的形貌,仅是一缕月光投射于尘寰间的黑影。明明是件艺术品的她,一生却都在困扰于如何成为与大多数人无异的“正常人”,而非将自己的独一性开掘至竭。
世上真的有桃花源吗?
世有桃源,无疑是成人世界里一个唯美的童话。人们渴望拥有一片永恒的故土,可以在困倦迷茫时,获得母爱般的慰藉和休憩。它更多的源于一种内心的昭彰。
但如果人们不失赤诚心,相信依然能觅寻到通往它的其他路途。那应是一种心灵的回归,以及对于土地和自然的最深沉的敬重。
“你应该在这个黎明和每一个黎明,从乡村的睡梦中醒来。你的信仰就像循规蹈矩的太阳在呐喊……”
后记、
从松隐观回来的香客都会津津乐道——观中不知何时来了个神女似的仙姑。即使用子午簪和混元巾高挽起云鬓,穿一件藏青斜襟道袍,白高筒袜子用带子扎紧,足上一双云游十方鞋。也无法遮掩她那张美丽的颜貌。
古时有位帝王,在山中游玩时邂逅采梅的神女,见之回眸一笑,心魄荡漾,自此夜不能寐,甚愿为之倾尽江山……像这种旧日戏本里的绮丽故事,当人们看见那位姑娘时,倒真愿意信了。
《红楼梦》中给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这是红颜难以更替的宿命。即使具备金玉一般的秉性气骨,仍会因这副好皮囊被爱境牵缠,难脱尘俗。其实百年后,不过一具红粉骷髅。
山下的人背带香烛和鲜花上山来,立在神明的塑像前一边面流浊泪,一边口中呢喃“人世间的各种苦”。下山后,又衮衮沉浮于世海,一分苦也未少吃。
“漂浪爱河,流吹欲海。沉滞声色,迷惑有无。”每当凡心炽动,她会翻开经文来抄读。一卷卷的小楷,抄到抬不起手腕方止。又或独坐崖边看烟霞,面朝丹峰度半日。山中日子清简,一晃已历数载。直至一年冬日,她与一位敬慕的长者站在廊庑下看雪,他忽而道:“过去你用美的事物去度化自己,现在又寻求空的方式,其实这些对你来说都无太大的意义。情缘心过重必然受到世俗诸事的牵连,逃避不是解决之道,你会离开这里。”
她问:“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爱到底是什么?”
“它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是不会让这碗清水枯竭的供养。”长者如是回道。
又一年海棠开繁的春天,微雨的一日,她见朝拜殿前静立一位男人。背影因经常运动健身,肩膀线条显得阔实流畅。仅一眼,她便潸然泪下。此时男人转过身来,彼此静默地对视中,空中的云图正在迅速地流动,仿佛他们此生注定要在当下的时空遇见,这是不可抗拒的必然。
记忆是湿的
化为斑斑青苔
彳亍且柔软
吞咽下一颗流星
心脏变作火种
照亮混沌中的荒野
若不在此刻
不在此时
相会于此
我们定然前世无约
今生无缘
待风起时
雨归来
火种熄灭
心脏重落胸膛
记忆恢复干燥
它仍然宁寂
仍然清洁
没有人忍心捅破她见到的一切皆是心魔施展出的幻术。她永远等不到那个人。他不会再归来。
那个人梦见上述画面时,惊出满身冷汗。当日动身回国,却被警方告知,近两年她罹患抑郁症,自前夜消失于新安江边,就再没发现她的行踪,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他听后悲痛欲绝,方想起自己未曾对她说过:“请你等着我。或者,我会等着你。”
生命的漫漫长路,何其孤寂,何可攀援。彳亍难行时,回望前路,别说有人等待,哪怕连一抹青黑色的幽魂亦无。因为爱他,她无法再爱他人。她太寂寞了,他却连她唯一用来释放爱意的出口都严实地堵住,故而熄灭她心头的最后一盏灯。生死与离别孰轻孰重?她觉来是别离。
《徽州遗梦》绘本扉页处如下所写——谨以此书,送予我的隐秘爱人。是不愿告诉他,其实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如美人鱼在陆地上行走时感受到的疼痛无致,虽然我在舞,在笑。幼年读《海的女儿》,儿时的我会选择把匕首插进王子的胸膛,但现在,却愿意如她那般跳入大海,化做泡沫。即使这是一场用爱和善意包装外表的欺骗,我仍愿相信爱与善。还记得那位身着华服漂浮于湖水中的奥菲利亚吗?或许未来,我会成为她。请原谅我。
最终,她确凿将自己的肉身与性灵融化于山光水色中。所有人之于情爱,一律平等,毫无例外。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关任何人。其实没有情也行,如果她是位性解放者,或及时行乐人,也许仍能囫囵度日。但她无法为之。到最后,一切夙缘,终成因果。
从始至终,她都一直襟怀古典的英雄主义在前行。对真善美,对文明,对感情……渴望坚守住对它们的初心,复还最本真的面目。即便这种坚守的姿态近乎蒙昧。事实上,她妄想守护住绝非某个人,某个事件。能击败她的亦非某个人,某个事件。那是一种自我价值观的彻底摧毁,将幽魂以温存的手法凌迟。
林苏手捧一束铃兰来到新安江边,淡言道:“你瞧,我带来你最喜欢的花。在这里安睡,还会感到寂寞吗?”
她回忆起第一次遇见海棠的那日,在社团纳新的活动现场,见到穿行于熙攘人群中的她。她穿祖母绿古着连衣裙,领口处别一枚伊夫圣罗兰七彩宝石胸针,足登一双缪缪旧版的玛丽珍中跟皮鞋,手中拎一只手工刺绣珠包。蓬松黑发覆于背上,一张拉斐尔前派的面孔,像从旧时光里走出的古典少女。恍恍惚惚,洁洁清清。这成为她留给世间最深刻且恒常的形容。却刹那间,音容全无。
但林苏却道:“哪怕你不美丽,但你真实、敏感、无争。我依然为你着迷,许多人为你着迷,只是你从来没有向四周张望过。每年今日,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有人为你燃起蜡烛,祷告着,愿你的灵魂不再感到匮乏,获得永久的安息。”
如果海棠能够心怀菩提,不为己私,且如期接受心理治疗,坚强地熬过这道难关。她渐会彻悟,即使前方没有那个人等待自己,还会有其他人。是那些自闭症患儿吗?不可得知,可知的是那些人必然需要通过她获取帮助。那将是一种更宏大的善与爱,哪怕力量似星星之火,亦可在黑夜中燎原。因为每一条生命皆是唯一而不可缺少的存在。
十七年前,他从徽州将她带走,十七年后,她又重返徽州。一切又都归为终点,化作零。仅剩这片山水不曾有变,海棠年年华容。
网友评论
看到收养海棠的那一段,突然想到安意如的《日月》。但是那本书读起来有种疏离感,到觉得你这篇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