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酿

01

“妈，你为什么每年都酿这么多桂花酒！”

十岁的阿刁边帮妈妈挑拣着桂花，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爸喜欢喝呀！”

妈妈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双眼望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桂花林，满是知足地应声道。

爸嗜酒，但他嘴刁，只喝妈酿的桂花酒。

阿刁出生那年，爸买来二百株桂花树栽到菜园，才有了这片桂园。他说，种桂花满园，是为他们的日子种下了富贵满园。

爸爸是村里吃公粮的文化人，在镇上小学教书。还给他取了个洋气的名字---陈酿。

但这小子跟老子一个样，嘴刁。老子只喝娘酿的酒，小子只喜欢吃娘做的饭。这父子俩出门做客，一个要往壶里灌酒，一个要往盒里装饭。

妈妈看着他们满脸幸福，这爷俩，难不成离了我就活不成了。

天长日久，嘴刁的陈酿就习惯性地被叫成了阿刁。

02

在他的记忆中，每年丹桂飘香时，妈妈都会带着他来摘桂花。她对酿酒的桂花极其讲究，那要雨后初晴，桂花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才能摘。采好的桂花不能过水，在通风处晾一个晚上就得装坛，确保桂花的新鲜。

妈妈酿的桂花酒，十里飘香，据说那手艺还是姥姥家的独门秘方。姥姥去世得早，她家穷业少，没给妈妈留下半个铜板，却把这桂花酿的秘方传给了她。

每到桂花酒酿好封坛时，那个酒香融合桂花的香，会飘得很远很远。阿刁和爸爸在院子里快活地忙碌着。他们把去年的酒取出窖，摆进柜子，把刚酿好的放进去封存。

“这些留给你明年喝，那些不能动，多存些年，留着给咱阿刁娶媳妇。”

妈妈在一排排酒坛中，活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指挥着父子俩忙东忙西，那神态是阿刁少见的灿烂与明媚。

妈很好客，每次家里来人，都要拿出桂花酒来招待。也有人慕名来求购，但她从来都不卖。阿刁很好奇，他们家的日子并不宽裕，甚至有些寒酸，妈妈身体不太好，只靠爸爸的工资过日子。她有了这么好的手艺，为啥不卖酒补贴点家用呢。

年少的阿刁并不明白，爸爸妈妈年青时候，还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03

想当年，爸和妈是初中同学。妈妈一直暗暗喜欢着爸爸。后来，妈妈因为姥姥去世，家里穷，再也供不起她上学了，她在初三时辍学回家。爸成绩好，初中毕业考入了师范学校。

妈妈把对爸爸的喜欢都酿在了桂花酒里。每年桂花飘香时，她都要酿上几坛。她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个男孩已离她很远了，但她就是断不了自己的念想。少女的情思像那壶醉人的桂花酿，醇厚绵长。

几年以后，爸在学校已谈了女朋友，还是城里人，女方是家里的独生女，正找关系让他毕业后留在省城。

妈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任凭媒婆踏破了门槛，她都不松口。外公和长辈们轮翻劝说，她被逼不过，只说了一句：

“我要去趟省城，还了那个心愿，回来后随便嫁谁。”

妈妈抱着那坛桂花酒，一路颠簸到省城，找到爸爸说：“我喜欢你一场，也别无所求，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这桂花酒是专门为你而酿，已封存了好几年，今天我亲手送给你，祝你幸福！”

她说完转身就走。回村后不久，就和村长的儿子订了亲。

一坛桂花酒喝完，爸再也忘不了那醇香，这哪里是酒，分明就是爱的琼浆玉液呀。

其实，当年爸也早就对妈上了心，只是苦于后来两人分隔两地，音讯杳无，才没了那心思。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女孩一直在深情地等着他。

04

后来，爸背了一身的债，赔了村长家双倍彩礼钱，才让妈妈退了婚。他们成亲时，妈执意不办婚礼，两个人坐在桂花树下，开了一坛桂花酿，喝了一个交杯酒。

爸说：“我许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我一定会给你种一片桂园。”

妈答：“我会给你酿一辈子的桂花酒。”

这么多年过去，阿刁从未见他俩红过脸。他们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后来，妈妈患病了，她身体不好，经常咳嗽。爸爸经常为了她的病愁眉不展，遍访各地名医，想方设法给她治。

妈妈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阿刁无数次看到她偷偷抹眼泪。他问过爸爸，妈妈患的是啥病，爸就凶他：一个小孩管那么多干嘛，认真上学读书就好。

阿刁确实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他的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课余，他喜欢读文学作品。他读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经常抚着胸口咳，他想到妈妈也经常抚着胸口咳。他突然就害怕起来，他担心妈也象林妹妹一样咳血而死。他不再调皮了，变得乖巧懂得，他多么希望妈妈能一直陪伴着他。

妈妈经常在晚饭后带着阿刁到桂园散步。她只要到了桂园，就会变得很开心，满脸都是笑容，她轻轻地抚摸着每一棵树干，动作轻柔，仿佛在触摸一件珍贵的奇宝。

“阿刁，以后想妈了，就来这桂园看看。”

“妈，你不是好好的在这吗。”

“傻孩子，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就像姥姥离开妈妈一样，妈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你的。”

“妈，我不要你离开。”阿刁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她真的就飞走了。

妈妈轻叹了一口气，眼神随即黯淡下来，那眼里分明是忍了又忍的晶莹。

05

命运有时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管爹与阿刁如何不舍，如何挽留，这个魔鬼还是把妈妈带走了。

她死时和林妹妹一样，咳血而亡。

这一年，阿刁上初二。

妈妈走了，仿佛把爸爸的魂也带走了。他经常神情落寞地坐在院子里，半天不说一句话，或者呆呆地看着桂园发呆。

妈妈生前把父子俩照顾得太周到，爸根本就不会操持家务，十三岁的少年阿刁就每天早上给自己做饭吃，把隔夜的饭用油炒了炒，就着萝卜干咸菜打发自己。有一次匆忙中，还用错了油，害得他拉了几天的肚子。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这种时候，阿刁就好想念妈妈。妈用无私的爱惯坏了他的嘴，她如果在怎么舍得他吃这么粗糙的饭菜。他多想再听一次她的唠叨，再吃一次她做的饭，到了丹桂飘香的季节，再帮着她酿那香甜的桂花酒。

爸只顾埋头在自己的悲伤里，他忽略了儿子的感受，这个阳光的孩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成绩也一落千丈。

两年后，爸带了一个女人回家，爹让他叫那个女人兰姨，女人还带了一个小姑娘，爸让他叫妹妹。阿刁看都没看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他来到桂园，坐在树下，望着满树金黄色的小花朵，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真的是个孤儿了，妈走了，爸给别人当爹了，天大地大，哪里又是他的家。

06

上高中后，阿刁选择了住校，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回那个已不属于他的家。爸爸倒是渐渐明朗起来，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但父子之间，已横隔了一个银河系，阿刁把自己封闭起来，他变得敏感，多疑，易暴，易怒。像一只小小刺猬，用满身的刺来保护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十年寒窗苦读，最终的结果却是名落孙山。阿刁已无意再读，他背上行囊，开始了孤独的流浪生涯。

临走时，他只给爸爸留了一个字条：不要找我！

他走时除了自己的行李，还带走了娘给他留下的一坛桂花酿。

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来，为了生存，他在工地当小工，在酒店端盘子，在街边摆过地摊。他睡过桥洞，睡过火车站，睡过公园长椅。倔强的阿刁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他从没想过要回家，更没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

孤独寂寞的时候，香烟与酒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从小就与酒有深厚的渊源，长大后也渐渐爱上了这种冰凉的液体，和着他的失意彷徨一起饮下，让他的冰冷的心也会有些微的热活。

从老家带来的那坛桂花酿，他一直没舍得喝。那不是一坛普通的酒，那就是娘的气息与陪伴。每次回家看到那坛酒，阿刁又有了与生活为伍并为之奋斗的勇气，并能在充满泥泞的路上不偏不倚。

在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阿刁终于安顿下来。他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又重新拾起了书本，他报了本科自考，已通过了四门。

07

业余时间，充满文学细胞的他开始了写文之旅。他写经历过的人与事，自己的感怀与悲伤，他清新又深刻的文风在网上深受好评。

从那栋无数次路过却始终不敢迈进的高端写字楼出来后，阿刁还是恍恍惚惚的。

刚才，十八楼的出版社编辑约谈了给他出书事宜。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掐了掐自己，有点疼，看来是真的了，阿刁终于可以活得扬眉吐气了。

他想找个人分享他的快乐，拿起电话，却不知道拨给谁。他突然心里空空地难受。算了，还是自己和自己庆祝吧。他从小卖部买了几罐啤酒，来到随近的滨海广场。

晚风吹起他的头发，大海被落日的余辉洒上了一层金色，三三两两赶海的人们在欢快的玩耍。阿刁坐在广场围栏上，喝了一口啤酒，他望着笼罩在夕阳之下的远山，心情落寞忧伤。

不知为何，每次他开心与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坐在这里，望着那边的远山发呆。

空气中飘来似有似无的清香，原来，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了。他闭上眼睛，体会这熟悉的香味带给他的舒爽。

“阿刁，走，帮妈摘桂花去！”

耳边突然响起妈妈的声音，阿刁睁开眼，才发觉早已泪流满面，哪里有妈妈的身影，那声音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蓦然惊觉，远山的方向正是故乡的方向。此时，他仿佛看见故乡在向他召唤。七年了，他该回去看看那魂牵梦绕的桂园了。

08

阿刁站在繁茂的桂园前，这是他心中最圣洁的地方啊。本来想着这么多年应该无人打理，杂草丛生了，没想到它却越发地葱郁，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传来，亲切熟悉。

此刻，他一直空空的心被突然填满了。

桂园深处，一个女人正在小心地摘着桂花，格子外套，齐耳短发，匀称的身材，透着一种亲切温婉。

阿刁惊呆了，难道又做梦了，这背影和妈妈一模一样啊，他一下都不敢动，只想把这个梦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女人转过身，发现阿刁呆在那里，她惊喜道：“阿刁，真是你回来了吗？你爸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真回来了！”

女人语无伦次地叨叨着，她上前拉着阿刁的手，仔细端详着。

“你妈把酿酒秘方留给了我，你走的这些年，我和你爸年年酿桂花酒封存着，就等你回来喝，你娶媳妇的酒都备好了。你看，那一片山上也种了桂花树，你爸说，开花的时候，你就会回来。”

阿刁至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但他的心万千起伏，好像有一团火，热烈地燃烧着，周身都变得暖暖的。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有家，家里也有永远的牵挂。

他俯身提起装满桂花的篮子，挽着女人的手说：“兰姨，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