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桐

文丨店小二 青宸

斜阳脉脉。街头转角有架通体漆黑的焦尾古琴。

一位白衣少年坐在琴旁，修长的十指在琴弦中轻拢慢捻，铮铮乐曲吸引了无数行人驻足。少年闭目倾耳，流畅的乐曲中，却总是有那么几个音符不甚满意，心下微微叹息，“唉，今天表演结束后又要挨骂了……”少年心绪不宁，手上的节奏更加凌乱了。

“噔！”一记尾音盘旋落下，掌声四起，唯有一人双手交叉怀抱胸前，不置可否。驻足的行人随着音乐散去，最后只留下那位少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脚下生了根。

“不二，师傅说了，上次你当众弹琴与人争执，罚你不能弹琴七天。你违反门规了。”他一身黑衣，在左手袖口，有金丝绣成的“小二”字眼。

“哼，门规？是什么？能吃吗？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你看看你，年纪轻轻，讲起话来一板一眼的，早晚变得和那些老古董们一样。”叫做不二的白衣少年并不在意什么门规，反而数落起师弟小二来。

“能不能吃我不知道，但是你肯定要挨揍了。”小二微微侧身，把藏在身后的人亮了出来。

“诶？师傅，您近来身体可好啊？”看见小二身后的矮个子老头，不二一改刚才玩世不恭的态度，连忙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同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小二一眼。

“好你个头！”伸手就是一个板栗，狠狠地拍在不二的头上，“师傅说的话都不听了，有没有规矩，有没有规矩！”嘴里不停，手上也不停，只听得指节和头骨的亲切接触，比刚才的音乐动听太多！

“师傅，师傅，别打了，本来我就不聪明，别打头啊！师傅身手不凡，看来身体非常硬朗啊，这我就放心了。”不二被打了竟还在那嬉皮笑脸。

“嬉皮笑脸！让你嬉皮笑脸！”小二边数落边走上前，抓住了师傅的手，“师傅，别打了。明日还有大事呢，不能为了一个不孝徒误了大事！”

“唉，你呀！你要是有小二一半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明天是你们两人代表我们六琴轩参加百音朝宗的日子啊，小二我是放心的，你可别给我出洋相，丢了我们钢琴轩的脸！”师傅一脸无奈地看着不二。要不是任何一宗至少派两名弟子以上，他才不想让不二上。这徒弟天资聪颖，指法熟练，任何一方面都是顶尖的，就这性格，实在是跳脱得很。

师傅看着两人，想想六琴轩没落在自己的手上的场景，便一阵叹息。现在愿意下苦功夫学琴的人，是越来越少。吃不得苦，便想着一曲成名。结果，沦落到如今这地步。

“哎哟，这钢琴轩可是越来越没人了呢。到如今，怎么只剩两个小娃娃了啊？”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人，忸怩作态，明明是七尺男儿，却摇着把烟罗小扇，扭腰送跨地朝三人走开，不时捻兰花指，挡着嘴唇发笑，“呵呵呵”。

“两个人怎么了？我们两个都比你帅！”不二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快闭嘴吧！”小二连忙捂住不二的嘴，“东方师……兄，五年前你既已叛离我们六琴轩投奔美声阁，还练就这花腔女高音禁术，你就莫管我们门内之事了吧。”

“呵呵呵，谁愿意管你们的破事呢，小屁娃娃，毛都还没长齐呢吧。”东方云桐走上前，轻轻地摸了摸刚演奏的古琴，“要不是看在我们的师傅面子上，就刚刚这一句，呵呵呵，我就能把你们拍死在这！对师兄不敬”

看着眼前这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东方师兄，不二就气不打一处来。三年前师傅病重，偷了传承琴谱，背叛师门，投靠美声阁。以至于这两年的百音朝宗里，六琴轩接连败北，如果今年再输，可就连开门立宗的资格都没了。不二甩开小二的手，重新坐回琴前，指尖奏出一串锐利的音符，宛如根无形的锁链，以迅雷之势缠住了东方的喉咙，扼住了这位美声阁弟子的命门，让他无计可施。

东方云桐在这无形锁链中挣扎，右手不住地在脖子上拉扯，喘着粗气，身体慢慢无力倒下。就在快摔在地上之时，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怡然放下整理起刚褶皱的衣角，若无其事地说，“小娃娃，你这功夫不到家啊。老家伙，几年来，你这教徒儿的功夫也不行了啊。要不，徒儿，替您，解决了他们，免得丢了脸面？”一字一句，盯着自己曾经师傅的双眼，慢慢后退，五指成爪，便向不二头上扣去。

“哼”，柒桐双眼一瞪，脸上却不见丝毫表情，后背的右手回到身前，向着不二手下的琴一挥。隔空落！宫商角徵羽五音依次凭空响起。似是有位透明的仙人在抚琴，铮铮之音比不二手里更重，只是刚起，便将东方云桐的手爪反弹了回去。

东方云桐后退几步，左手握住被震的右手，恶狠狠地看着师傅许久，终于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继续啊，动手啊，像杀了我娘一样，杀了我啊！”

听到昔日徒儿的质问，柒桐内力不稳，琴音戛然而止。

“心虚吗？后悔吗？被我翻开往事，难堪吗！我的好父亲！”

不二师兄弟被昔日师兄的话震惊到愣在原地。小二看了看身边的师傅，发现他脸上虽还是古井无波，但双眼却不自主的微微张大，仍背在身后的左手紧紧握拳。难道，东方师兄说的是真的？师傅一直在忍，忍什么呢？

过了许久，柒桐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睁开眼后，却像是换了个人。之前的师傅像个老顽童，和两个徒弟说说笑笑，徒弟犯错也是假装严厉，眼里的疼惜是从来没有少过的。无论何时，他总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不二练会了新曲子，小二做了张新琴，就连两人为了一个鸡腿你争我抢，也能让他笑得前仰后合。

一直以来没心没肺的师傅，怎么突然拥有了，有情有义的目光？

“虽不是我杀了云鸣，但云鸣的确是因我而死。如果平时修炼能再刻苦一点；如果不告诉她人也可以为琴灵，琴灵还能救主；如果当日没有收云鸣为徒，传她琴艺；如果，已经没有如果了。”师傅将一直背在背后的琴包取下，慢慢解开，露出了里面的那张琴。

扶摇，是师傅平日永不离身的琴。小二拜入六琴轩来七年，师傅抚此琴七次，每年的七月二十八。那天，师傅总是先沐浴更衣，在房中静坐一日，再于夕阳刚落山时，行至宗门外的桐林内，静坐抚琴。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你就继续狡辩吧。我是不会信的。”东方云桐看到那扶摇琴，心里一阵悲痛。自己的娘亲自愿，以肉身凡胎化为琴灵，就是为了得灵力救回眼前的这人，这个因为被虎妖威胁，而死死抗命的负心汉！“知道自己打不过，为什么不答应虎妖，帮他制琴；既然早晚都要同归于尽，为什么不早早一同赴死！非要等到我娘亲回来，非要上演一场英雄救美。你就是大骗子，骗了我娘，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

东方云桐越说越激动，用内力吸过不二手里的焦尾古琴，左手托琴，右手五指连弹，赫然是古琴轩的“五音贺寿”，同一时间，五指弹奏五次。内力不断，音不断，攻击不断。

不二和小二还傻在原地，师兄和师傅说的事情，他们从未听过。虽然刚入门时，的确可以看出东方师兄一直不听话，出言顶撞，到处惹事，但也只是以为他比较顽劣。从不曾想，竟还有这般过往。

柒桐不做任何抵挡的措施，抱着扶摇琴，深情地看着琴身上的花纹，抚摸过每根琴弦，像是在触碰一件珍宝，哪怕是琴师最温柔的手指，也怕玷污和弄疼。

他生生承受着自己儿子的攻击，一次又一次，嘴角的血流得越来越多，眼里的柔情越来越深。不二和小二看着急的跳脚，但也不敢擅自上前。东方师兄哪里是师傅的对手。师傅这个样子，明显是心甘情愿。

“你生气离开五年，独自一人也生活了五年。他们都以为你去了美声阁，其实你只是加了个戏班子。偷了我的琴谱倒是真的，谁让你那么恨我呢。”柒桐突然笑了笑，笑得很洒脱。“学琴谱这么久，这功力倒是不错，没落下。我也放心了。”随意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东方云桐看着父亲，右手颤抖了一会儿，终究是弹不下去，落在了空处。

“这扶摇琴你收着，怎么说，也是你娘留下的。”小二眼见着师傅要把琴亲手递过去，忙给不二使眼色，想问问怎么办。师傅越走越近，如果真的被害发生了什么，可怎么办才好。

不二收到小二的讯号，咬咬牙，担着被责罚的后果，也得上前把师傅拦下来。刚迈出一步，却再也动不了第二下。“师傅！”

两人越来越近，直到柒桐把扶摇塞进东方秦皇手里，又拿过那架焦尾，转身递给了不二。“没事的。放心。”。柒桐招招手，示意小二上前。“咱们六琴轩一共三人，现三人都在场。我，柒桐，六琴轩创立人第一代轩主，在此宣布，六琴轩就此解散。”

“师傅！”

“不二，小二，你们二人天资聪颖，此后可去江湖阁寻那阁主青宸，就说是为师让你们去的。要是问起为师来了，就说，我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师傅摸了摸两人的后脑勺，又笑得像个当初的老顽童。两人张着嘴，眯着眼，哇哇大哭。

泪眼迷胧中，师傅的笑脸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化成了漫天光点，渐渐被扶摇琴所吸收。

东方云桐从接过扶摇琴开始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柒桐定住的身体，直到此刻，才恢复如常。他把手里的扶摇琴高高举起，想一摔而下。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凌空而去，徒留一身背影。

斜阳脉脉。街头转角，徒留着两位少年。

文中关于柒桐和云鸣的爱情故事，在另一篇原创小说柒琴鸣桐中，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