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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合上竹制的小门,下三十六阶石头的台阶,路过小镇中间两人高的老树,再往西边走一段路就到了静奈婆婆的点心店。说是点心店,但镇里人都秘而不宣,静奈婆婆的其他点心都做得普普通通,乏善可陈,唯有梅子饼是不在这里就一定吃不到的。
行李已经在墙边整整齐齐地堆了半人高,有老牛皮的行李箱,有用蓝色碎花布扎起来的小包裹。平时满满当当的货架,现在也只零零散散地歪放着几盒梅子饼了。
脑后挽着发髻的老妇人本正伸着手指清点行李,见和也走进来,和蔼地冲他一笑,从柜子上取下两盒梅子饼递给他。
“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的。”
和也不擅长处理别人的善意,此刻也一手接过袋子,一手马上伸进口袋里摸索着钱币以借机掩饰自己发红的耳尖。老妇人却也立刻按下他的手,
“这次就算啦,算婆婆最后的一点心意吧。”
“谢谢。。。噢对了,静奈呢?静已经先走了吗?”和也说着向屋里张望了一眼,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没呢,她在镇上吧,小和你等在这里罢,我让阿黄叫她回来。”
和也连忙摇头,“不用啦,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找她。”他挥了挥手,转身踏出店门。
“小和!”老妇人突然出声,和也停下脚步,回头露出了些许疑惑的表情,“你的准备…做的怎么样了?”
“嗯!还差一些,马上就都准备好了。”和也轻轻地勾起嘴角,温暖中有几分疏离,像冬日的阳光。
2
和也提着两盒梅子饼回到小屋。打开盒子,里面如往常一样躺着四枚馅饼。他就着温热的茶慢慢地吃掉了一盒,是静奈家的梅子树结出的果子做的,滋味酸酸甜甜,清爽可口。在和也打开第二盒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婆婆说的要做准备的事情,于是他乖乖地舔了舔嘴唇把盖子又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这个就留给明天吧,他想。这样“准备”就算做好一样了。
第二样“准备”,和也取来了立在墙角的黑色的东西。解开粗麻的绳和包裹着它的黑布,一把木质吉他静静地躺在里面。琴面已然有了几道划痕,截断了原有的木纹,显得有几分突兀。和也用手指摩挲着琴弦,目光温柔似视旧友。他轻轻地拨弄了一下,琴弦震颤发出一声脆响,与房间的木墙碰撞,余音回转最后复又归于沉寂。
和也重新把吉他包好,熟稔地背到身后。走下三十六阶台阶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路边那些沉默着的低矮绿色灌木原是荼靡花,在他第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它们正没完没了地盛开着黄白相见的小花,浓郁的甜腻香气。和也不喜欢绚烂的东西,他也不喜欢“荼靡”这个名字,像是一开始就暗示了最后衰败的光景。他想明明注定凋零,却如斯努力地盛开,真是再悲哀不过的事情了。
在定居下来的每年晚春之前,和也都刻意忘记它们的存在,想它们不过是一堆绿叶的组合体。
但今年的春天尚未来,和也却提前想起了它们,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了,竟会觉得没在最后再见一次花开,是值得可惜的。
3
镇子中间那颗高大的榕树,据老人们说已经见证了三百年的光阴,在镇子存在前就已经生长在了这里。人们几乎每天都会路过它再去往别处,已经成了所有人几乎熟识到可以视而不见的景色。但有的人去了又归,有的人一去不返,最后这里却不约而同地成了老人们灵魂的归处。
最后请一定将我的骨灰撒一些在老榕树下,几乎是不变的遗愿。
靠着树干的时候,和也总觉得能得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他恐惧生命中永不停歇的流变,但坐在树下的时间却似乎能暂缓片刻,这个片刻让他透过时间的缝隙窥到一丝永恒的模样。
和也盘着腿坐在树下,把木吉他抱在怀里,随意地弹起无名的小调。有一个不和谐音突兀地混杂在曲调中,让声音总显得不完满。和也知道那是来自那根被用不同材质拙劣地修复过的弦,但他不甚在意地继续弹着,似乎颇为满意。
三点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稀松地撒在少年的身上,白色宽松的T恤隐隐透着暖黄色的光。和也闭着眼任凭手指不急不缓地扫过琴弦,黑暗里有阳光的颜色,鼻尖萦绕着半开的花朵淡淡的香味,偶尔有若有若无的风拨弄发尖。和也觉得自己渐渐地离开了身体,变得越发地轻盈,然后慢慢与身后的树干融合,变成一棵只想努力抽枝扎根的老树…
4
“小和?”
然后少女的声音撕裂寂静,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又回到了少年的身体。
“啊,静奈啊。”和也停下了手指的动作,微微翘起的猫唇勾起一点弧度,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叫静奈的女孩笑到坐到和也的身侧,“一直在找你呢。”
身边的少年没有应答,静奈无所谓地耸耸肩,长期的相处,她早就习惯了和也看似冷淡的,对所有事情都好似置身事外的性格。
“好安静啊…大家都已经走了呢。”静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几个月前少年也会时常像现在这样在这里弹他的吉他,她有时受奶奶之托来给他送梅子饼,有时给静卧在他身侧的白色猫儿送一些猫饭。
静奈突然为自己的回忆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这样说起来,和也似乎就和那只白猫没什么两样。
白猫就叫“白猫”。它从不对少年展现敌意或是依赖,少年也只是默认它的存在,不抚摸也不远离。静奈已经记不得少年和白猫是哪个先出现了的,她的记忆里他们一直就这样和平而淡漠地共享着老榕树下的空间。
某次喂猫饭的时候,静奈看着白猫小口舔食的小模样,也曾奇怪地问和也说,不觉得可爱吗?她记得和也只是淡淡的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开玩笑说,或许吧,但我可能作为人缺少了某个会觉得可爱的部分。
也许它们真的有些相似的地方,就像一只猫不会觉得另一只猫可爱那样,静奈有时这样想。
那时路过老榕树的人们不是很忙的话,总会停下脚步静静地听和也弹一会儿琴,然后用比来时更缓的脚步笑着离开。静奈很喜欢这种氛围,无言中见证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改变,虽然这种改变如此微不足道。
但今天大概不会有人再来了,想到这里静奈觉得有些悲伤,但她很快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没有关系,自己做最后一个也挺好的,像是一个仪式的圆满完成。
“白猫呢?”静奈突然想起什么,担心地四下张望起来。
“不用担心,那家伙被"有明"家收养了。我昨天看见它了,脖子上戴着的铃铛刻着"有明"两个字呢!大概已经跟着老铁匠一起离开了吧。”和也的语气很轻松,嘴角是笑着的。静奈偷偷瞥着他的侧脸,想这家伙虽然嘴上说着身体里缺了一个部分,但却明明这么在意,甚至还特意去找过了。
“这样啊…”静奈应声,然后空气粘稠起来,沉默弥漫,一时无言。
“那…静奈你呢?之后会去哪里?”
女孩嘴半张着,在她终于决定打破沉默的时候,和也却难得的先开口了,这似乎让她松了口气,为少年的在意感到小小的庆幸。
“我啊,奶奶说会一起去城里的亲戚家生活。然后或许就能看见小和歌里唱的地方了。”
“或许会让你失望的…那里并不是多好的地方…”和也似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到,然后他转换了语气,“那点心店呢?不开了吗?”
“其实大家都知道的吧,奶奶做的点心只有梅子饼好吃的事实。”静奈企图用玩笑的口吻说下去,但出口的笑意却拙劣得不像话,“嘛…这种店在别处肯定开不下去的。”
多可惜呀。和也静静地想,手笨的新娘为了心爱的,爱吃甜食的丈夫,用许多年的时间努力地学会了做好多好多种点心。被甜蜜地夸奖着的她真的认为自己做的点心或许很好吃吧。然后在那人被命运带走之后,用他的名字开了一家小小的点心店,为谋生,也为给那再无处可去的爱意一个安放的归处。
从此,知道事情原委的人们也用善良包裹起一个小小的谎言,对那些并不十分出众的点心表示青睐,而不多加询问。一晃,从青丝尚存到满头银丝。一代一代,大人们对孩子们教育说,要感激静奈奶奶的点心呀。
这些都是静奈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告诉他的。但和也总觉得,点心店能持续到现在,并不全是因为人们无偿的善意。和也在第一次吃的时候就察觉到了,静奈奶奶点心里有些特别的,他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是别的再好吃的食物里都难有的,而这会让尝过的人们上瘾。
“别说我了,那么你呢?决定好去哪里了吗?”静奈有些担心地转头看向和也,而他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但没有开口。静奈很想追问下去,但她了解他,就像一只狡黠敏感的猫。他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猜透别人的想法,却很难被看透。你只能等他愿意主动靠近,若强行伸出手去,无论是否好意,他都一定会逃。这一点,没人比第一个见到和也的静奈还清楚了。
就像此刻,他一定知道她想问什么。但他不愿说,她便再难知道了。静奈只是觉得有点不甘心,相识这三年,他对她竟还是如初见模样。如此,她便更担心,所有人走后,他会变回初见时的那个坐在水库边缘的少年。
“真的吗?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奶奶也会很乐意的!”静奈盯着和也秀气的侧脸,做起最后的尝试,但她当然知道这无谓。
和也转头看着静奈虽然笑着,但眼中却藏不住焦急的神情,表情与初见时的如此相似,让他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我早和那时不同了,”和也的神情如此安定,眸中像含了星辰的永夜,静奈确认那与初见时的不同,“我找到了的,不变的东西,有意义的东西。”
静奈安心下来,即使他最终还是如此明显地拒绝了与她同行,但这也没关系了,因为这就是和也,这才是和也呀。
和也是一阵风,是一只猫,是一缕云,是能牵起你的嘴角,却不能奢望走近的美好。
静奈觉得他以后会背着他的木吉他走去不知名的远方,所以她应当体谅他的“不告诉”。那时候或许抬头看着夜空,能想到他们在共享同一片月光,就会觉得足够好了。
但她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塞到和也手里,这是我的地址,要记得写信啊,以后。
和也愣了片刻,小心地把纸条收好,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要准备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5
一只黄色的小土狗从远处摇着尾巴小跑过来,四只爪子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愉快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它跑到静奈面前,“汪”了一声,又快乐地在脚边转着圈儿。
“它来叫你了呢。看来要走了。”和也平静地说着,静奈企图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
“嗯……终于还是要走了。”
“静奈…”
“嗯?”
“谢谢你。”
静奈愣了几秒,在意识到他的话后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同时觉得眼眶迅速地热了起来,鼻子也酸涩。为了掩饰,她把脚下的黄狗抱了起来,把下巴搁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
“弹吉他吧小和,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首,作为谢礼。”
和也瞥见女孩湿漉漉的眼睛,像是大雨初霁后闪着碎光的青草地,那里盈满的情绪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个女人哭泣的脸庞,她的五官像是被谁用手抹过的未干墨迹,徒留一片灰暗的模糊。和也只记得她弯着腰,双手捧过自己的脸颊,有冰凉的触感从她的手指传来。她哭着说我还爱你,小和,我永远爱你。记忆里小小的自己似乎想伸出手去拥抱面前的女人,对她说不要悲伤,小和知道的。
可是这画面像是从某本故事书里被孤零零撕下来的一页,那之前的记忆随着时间一点点风华凋零,变成一堆细沙。而那之后的回忆里,和也再没找到过那女人的身影。
于是渐渐地和也明白了,那被称为“泪”东西也许不过是从眼里流出的液体,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你看,毕竟沙子吹进了眼睛也是会流泪的。
既然承载“悲伤”的容器是无意义的,那么或许“悲伤”这一情绪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吧。随着眼泪流出来,等眼泪消失了,悲伤也就不存在了,因为时间可以带走一切,又哪儿有什么“永远”。
他学会对人的情绪无动于衷。
6
脑海中的画面与眼前的女孩重叠,然后无声地破碎、消融。静奈将落未落的泪化作一根细细的针,在他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轻轻扎了一下,和也先是觉得心上麻麻的,然后是绵长的酸涩。这种少有的感觉并不让和也觉得好受,他本能地想要偏过头去。
“那…你边走我边弹,道别那样的东西,就不需要了吧。”
静奈点点头,飞快地用手背划过眼睛,“说的也是,因为,总会再见的嘛。”
她冲着和也笑了一下,放下黄狗背对着少年,一阶一阶走上长长的石阶,木吉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然后是少年清澈的嗓音。
“光化学烟雾的天空,
工地现场的装卸车,
用铁屑做成的繁星,
锯齿纹的一元硬币,
闪着红光的甲虫,
煤焦油的海市蜃楼,
就那样一复一日,就那样时光飞逝
从那日开始,便已是如此……”
这是静奈第二次听和也唱这首歌,明快的曲调唱着那些她从未曾见过的光景,都是她无法触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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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坐在高高的水泥大坝上抱着木吉他的猫背少年,弹唱着她从未听过的歌谣。有莫名的情绪躲藏在那明快曲调的背后,经由那清亮的少年的嗓音,像有一只手捏住了心房,让呼吸沉重,空气凝滞。
静奈看见他单薄的身上套着略显宽大的白衬衣,衣角随着潮湿的风翻飞,像被扼住了翅膀的水鸥。他整个人染了乌云的颜色,是潮湿透明的。静奈从大坝下仰视着他,盯得久了,灰色的少年似乎轮廓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逐渐与天空融合。
在那一瞬间,在某一个调子里,静奈忽然一个激灵从曲调中抽身。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么下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会消失不见了。
于是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恰巧踩断了脚边的树枝,随着“卡擦”的声响,曲调也戛然而止。那个刹那静奈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没有听完这首曲子真是太可惜了,他一定不会再唱给她听了。
少年回头看向她,她感受到自己的双唇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然后她听见自己说,
“要下暴雨了,快回去吧。”
灰色的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然后淡淡地说,“显而易见。”
静奈发现他没有下来的意思,更加落实了自己可怕的猜想。她觉得自己应当装作不知道地来进行劝说比较好,但她左顾右盼,却难以从周遭找到任何可以用于进一步对话的东西。
然后她看见少年斜斜地勾起一点笑意,挑了挑眉,似乎一眼看穿了她拙劣的伪装。
“没错,我是打算跳下去的。”他轻描淡写地陈述到,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无聊。”
“无聊?”女孩不可置信地反问。
“是啊。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事情。好事一眼看到头,坏事却没完没了。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只是都看遍了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不是吗?而且你看,人总是要死的。既然身体的主动权不自己使用的话,就迟早会被剥夺,那我还是先一步行使的好。”少年笑着说,甚至显得有一丝得意。
“我不否认后者。可是,你真的确定什么都看遍了吗?不会话说得太早了吗?”静奈决定孤注一掷,她在话里加了些挑衅的意味,
“那么,打个赌怎么样?给我三天,三天里我一定给你看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她从出生起就在这小镇生活,在她眼里,少年的存在或许比整个小镇加起来都要耀眼得多。他唱她没听过的歌,他的歌里有另一个世界,她觉得自己可能穷尽所有都无法换来这个灰色少年的驻足了。
可是少年沉默着望了一会儿翻涌着白浪的水面,便轻盈地侧身跳下水坝,落到她的面前,说了一声,“好。”
很多年后,静奈想起,和也总是能一眼看穿别人的谎话,唯独那次信了她甚至因为没有底气而发颤的话语。也许和也从一开始会和她说那些话,就是在无意识地求救吧。
8
然后静奈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叫“和也”,她听到的曲调是他自己作的未完成的歌。静奈问他为什么不等歌写完,他说因为发生了“坏事”,吉他断了弦。
小镇里没有乐器店,也没有玩音乐的人。因此静奈并不懂什么乐器,于是她拉着他去了铁匠铺。铁匠铺的牌子上刻着“有明”两个字,但似乎并不是老铁匠的名字。
老铁匠挠了挠头,用他的钢丝给木吉他换了弦,然后拉着和也非要他试弹一曲。
弹起来的时候和也就发现了,那根被替换过的琴弦因为材质有细微差异的缘故,在曲调中突兀地发出不和谐音。他皱了皱眉立刻想要停下手指的动作,可是抬眼的瞬间却看见两个人正和着节奏轻轻地点着头,他有些茫然,一时无法将面前人的反应与自己手指的动作联系到一起。并不高超的技术加上走调的琴弦,是能够对人产生这种效力的吗?总是一人弹吉他打发时间的少年第一次感到新奇。
9
和也见到那个被静奈叫作奶奶的老妇人,她的发纯白如雪,用一根木簪子在脑后低低地挽了个发髻。她身上有奇妙的磁场,像是一颗被流水细细摩挲过的圆润的玉珠,无论怎样地触碰,一定不会让人受伤。
静奈对她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笑着问他的名字。少年觉察到她细微的表情,想这真是太拙劣的谎言,哪儿会突然冒出个素未谋面的朋友。而她明明知道,却仍装作不动声色。
这让少年想起一些曾经的事情,便有些莫名的烦躁。于是他失礼地偏过头去,面无表情地落下“和也”两个字。
老妇人转身走到里屋去了,和也想,对他,就该是如此的。然后他转身欲走,却被身边的女孩扯住袖口,他抬头,看见老妇人端出青蓝色的瓷盘子,里面盛了四五个不知道馅料的饼。
“和静一起吃吧。”她对他笑着,眉眼弯弯,嘴角的弧度勾起脸上的皱纹。
然后少女指给他看院子里的梅树,给他讲老妇人的故事。和也浅浅地呡了一口陶杯里的绿茶,发现茶梗摇摇晃晃地立在杯中。静奈兴奋地指着杯子对他说,这代表好运气,这样好事又多了一件。
他没有说话,咬了一口放在瓷盘里的饼,竟然是梅子馅儿的,又酸又甜。
9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女与黄狗都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了。和也的手指划过最后一根琴弦,空气被孤零零的音符划开一道口子,然后迅速愈合。
10
阳光以更倾斜的角度透过树叶,和也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他闭上眼,想象几个月前的这个时候,老人佝偻着背牵着孩童的手回家去,讨论着今天桌上又会是哪些菜肴,灯零零散散地一盏盏亮起,直到夜幕笼罩。眯起眼来看的话,那些暖橘色的光点就会连成一片,宛如梦中光景。
和也睁开眼,一切想象归于沉寂,耳边隐隐好像听见卡车驶远的声音。
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一分分消退,吹来的风含着几分凉。天上的橘黄色被青紫占据地盘,太阳的相反方向,有暗淡的光点在无力地眨眼。
再无灯光亮起,房屋变成岩石,路灯变成枯枝,关于人的一切都将归于寂静。时间就要抛弃此处了,同他一起。
他维持着抱着吉他的动作,空气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从孓然一身时来,到空无一人处去,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圆满呢,和也这样想。
11
静奈知道他不愿与人相处,便不知从哪儿给他找了一处废弃的小屋子。屋子在镇子僻静的一隅,需要爬上三十六阶石阶,路过一丛丛的荼靡。和也来的时候,它们开得正当茂盛,花朵遮掩绿叶,没完没了像是比谁更快地燃尽生命。
春天就要结束了,和也对自己说。
路上静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那里废弃久了,或许有些脏乱。和也淡漠地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三天而已。
第二天静奈天未亮就来叩响他的门扉,和也睡眠总是很浅,睡眠长短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倒是少女的脸上挂着黑眼圈与满满的困倦,却仍对他笑。
她大概是想带着他去水坝上看日出的,可那天却是个多云的天气。他们两人空着一点距离,一起坐在水坝上,看着天空从青黑变成灰白,云的轮廓渐渐明朗,厚厚地堆叠在一起。
沉默中天已然透亮,静奈方才叹了口气,表情是难掩的尴尬与失落,
“对不起啊……是我没考虑到……”
和也摇摇头,“不必在意。”
他想起曾因不想回家,而躲在学校的顶楼睡了一夜。等醒来的时候天色刚亮,天空被高楼分割成一块一块。冰凉清冷的紫蓝色里被硬生生揉进去暖色调的橘黄,是再怪异不过的颜色。
而工地的吊车已然开始运作,齿轮与齿轮之前产生艰涩的摩擦,一块碎石被吊起,然后尘灰四处逃逸。汽车的马达发出轰鸣,从各处驶来又驶向各处,一刻不曾停歇。
城市在他睡梦中已然苏醒,新的一天与昨日无异,而他深陷其中无处可去。
和也有些庆幸是个多云的天气。然后他开始对身边人的情绪感到不解,
“没关系的。太阳不会逃,总有一天能看见的。何必这么失落呢?”
“可是你会啊。”
和也几乎用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静奈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为了那个赌约?可是我活与不活,对你又有什么区别?你的目的是什么?”和也总是直白地说着那些让静奈恐惧的字眼,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一定要有目的吗?”静奈也试着问自己为什么做这些,然后她发现自己只是无法做到看着一个生命从眼前消失而无动于衷。
和也突然低头笑了起来,然后他微微昂起下巴看着着她,眼神轻蔑,
“总会有的。你们就算嘴上不说,也总会这样想的不是吗?企图用我的存在满足自己凌驾于人的欲望。但很可惜,我是以怨报德的人。”
和也摆出惹人厌恶的嘴脸,并预想着静奈此时应当对他生气,或是无声地离开,正如所有人做的那样。
静奈也这样想,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应当被激怒,但她想起那个独自抱着吉他的少年,温柔如降下的一片灰色云朵。她便清醒地明白过来,是少年口中的“你们”割去了他的温柔,让那变得尖锐而疼痛。
少年有着茶色的瞳孔,微微翘起的猫儿般的唇,永远结着化不开的愁绪的眉,流畅的下颌线——这是张极秀气的脸。稚气尚在,却笼着一层本该不属于他的阴郁的雾。
静奈看着以敌对姿态面对自己的少年,默默地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静奈感到和也冰凉的手震颤了一下,支撑着的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他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言语或许充满骗局,但温度会是真实的。
转过身去的时候,和也发现从水坝上几乎能俯瞰到镇子的全貌。黄狗发出几声吠叫,人们脸上的睡意随着哈欠消散,镇子中间的老榕树旁渐渐有更多人路过。人们在互相问好,四周任然静得能听见鸟儿的鸣叫,与身后水花碰撞坝壁的声音。他不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进入鼻腔的空气裹挟着水汽的潮湿与花的香味。
是陌生的清晨。
12
第四天的早晨,静奈踩着一地凋零的荼靡花瓣,快跑着爬上了三十六阶石阶。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然后她惶恐地抬起头来。
少年正倚着门框拨弄琴弦,嘴里轻轻地低哼着她熟悉的旋律。见到她来,和也露出了静奈从未见过的笑容,
“呐,那首歌的后半段我想好怎样写了。”
静奈听见他这样说。
13
看见第四天的和也,就代表了那个赌局的胜负。没人再谈起关于“三天”的事情。
从此小镇里多了一个少年,但无人过问他究竟从何而来,又会居住多久。他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这恰巧如他所愿。
人们有时能看到他帮超市卸货,有时能看到他在“有明”铁匠铺里蹲着烧火,又或许会在静奈奶奶的点心店里看到他正负责收银。
和也做很多零工,他喜欢这种得到与付出等价的酬劳的感觉。
人们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开始被亲切地称呼为“小和”。虽然仍无法对靠近他的热情做出相匹配的反应,但人们也只认为他是个腼腆的少年,从不过分苛求。
虽然和也明白自己始终是一滴滴进了水里的油,再如何亲密无间也只是另一个个体,永远无法融入。但没有关系,或者说这样就够好了,被温柔地包裹,被安心地托起,无人入侵他的世界,好事渐渐比坏事更多——这样就够了。
14
但心上的伤口只会结疤,却永远无法愈合。过去没有消失,过去只是被故意地视而不见。
静奈撞见过做噩梦的和也,他靠着老榕树眉头紧锁,口中呢喃着梦呓。于是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瞬间睁开双眼,眼里是含着愤怒的绝望与孤寂。
静奈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和也很快清醒,眨了眨眼,又变得柔和如初。
于是静奈多次问他之前在水坝上所说的坏事是指什么,但和也每次只是笑着低下头,说只是琴弦断了而已。
但哪儿有人因为这点琐碎的事情就会结束生命的呢,静奈想,可是每个遇见的人都不是忽然长大的,都是由一天一天,已经成为了“过去”的时光堆叠而成的。当你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然错过了那些过去。再多的话语,都换不来感同身受。
15
每次看到凋零了一地的荼靡花,每次看到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每次独自一人背着吉他回到废旧小屋的时候,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都会如潮水般涌来。
和也没有对静奈说过,她的笑容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女人的脸。虽然她的五官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和也还是记得她嘴角的弧度,记得她抚过他的脸颊时手指的温度。
她对他允诺她的爱,然后带着他所有的期许消失不见,留他一人与父亲相对。
他觉得自己是被背叛的。
她将她不愿面对的事情全部留给了他——堆了一地的酒瓶,光化学烟雾的天空,煤焦油的海市蜃楼,如繁星般的铁屑……不知何时会暴怒的男人。
出逃的行李不易过多,而他大概是多余的那一件。可惜这个道理他用了太久才明白。
每月寄出的信在第五封后便再无回音,他害怕女人是生了病或是遇到了麻烦事。于是他趁男人酒醉,从抽屉里偷了钱,按信上的地址买了火车票。
火车开了七个小时,抵达时他又饿又累。他看见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干净的公寓,门边还栽着橘黄色的小花。然后他一辆轿车停在门边,走出一个陌生的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按响了门铃,开门的女人有着少年熟悉的脸。她温柔地环抱住男人的脖颈,亲吻他的额头,说着欢迎回家,宝贝今天也很乖。
有一瞬间女人似乎察觉到了远处站着的男孩,他穿着不合身的宽大体恤,满脸狼狈的倦容,而女人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惶恐。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她通往幸福的阻碍。
可是多不公平啊,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力的只有自己。
他不敢回去,他怕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独自面对一只发狂的野兽。
那天他在学校的天台上躲了一夜,也许是身体过于疲劳的缘故,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刚刚亮起,空气依旧浑浊,马达声也还是吵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流过眼泪——有哪里不一样了。
街上有一对情侣在吵架,女人在掩面痛哭;另一边小孩接过递来的糖,咧开嘴笑。和也发觉自己无法理解那些表情的含义,无法感知那背后的情绪。反正高兴的事情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不再值得高兴,痛苦的事情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不再值得痛苦了吧?那么此刻的一切不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和也还是被学校的员工发现,并被送回了家。如意料中的那样,待人走后,带着酒气的男人便一边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一边对他进行推搡打骂,拳头落下的地方立刻青了一片。他说他是以德报怨的东西,是不知感恩的贼。
和也觉得这并没有之前想象中的那样痛苦,他出乎意料的平静,沉默地任凭身体受力,然后撞向墙壁,碰到地上的酒瓶,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他发现如果把注意力用来在脑海中想象旋律的话,那么连男人的骂声都会奇妙地变轻,于是之后的每一次他都这样做。
十八岁的时候,从几年了无音讯的女人那里收到了一把木吉他与一封长信。他打开信看了一眼,信的第一句话是小和,对不起。于是他点开了炉火,看纸张一点点变成黑色的灰烬。
而那把吉他他留了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是谁的什么,只是作为木头与金属线的组合体,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他去图书馆借了吉他的书,试着将脑海中出现过的旋律具象化。当乐曲奏响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世界变得色彩鲜明了那么一些。并不是热爱或是喜欢,只是终于有地方可以存放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和也对于学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所谓同学不过是碰巧坐在同一个地方的“另一些人”。他很少对事情或是人产生兴趣,因为兴趣是难以实现的东西,所以不必要。因此他不会加入别人的谈话,自然的,也没有人主动关注到他。不需要刻意地排斥,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透明的人。
但他其实并不讨厌这种状态,相反,待在这个被无形之中圈出的小空间里让他觉得安全与舒适。
但安宁终被打破,不知道是谁暴露了他的家庭情况。从未得到关注的和也突然被暴露到视线之下,老师特意把他叫去谈心,给他递上“特困生资助”的表格。开始有同学刻意地侵入他的空间,用充满同情与怜悯的语气过问他的生活,并搭着他的肩膀说“我懂”、“我明白”。
你懂什么呢?
这世上从不曾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们甚至自发为他组织了募捐,当装着钱的信封被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告诉他,此刻他应该感激涕零地接过,并对此表示“感谢”。
可是那究竟有什么值得感谢?
和也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了那些东西,也不觉得得到了就会变得更开心。可是他们把它塞进他的手里,然后逼他觉得亏欠。
起初他完全无法理解,直到他面容冷漠地对他们说“不需要”。然后听见他们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承好意?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与那男人口中的无非是同一套说辞。被给予的东西只要是被认为对他有益的,就必须要感恩戴德地接受。无论是这些钱,还是生下他这件事情,都是这样。
自说自话地给予,然后像那男人那样从他身上要求回报,得到凌驾于他之上的快感。所谓的善意难道不就是一场自我满足的欺骗狂欢?
这世界荒唐透顶,人类也尽是谎言的集合体,永远的言不由衷。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盖上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罩子,和世界总是隔了那么一层东西,传过来的话变得意味不明,看见的世界变得模糊扭曲,又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
然后正好那一天,一直弹着的木吉他断了弦。世界变得彻底的无聊乏味。他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选择。
于是他只带着一把断弦的吉他出逃了。不过其实说逃,也并不会有人来追。这是很公平的事情,他放弃世界,世界也相应地放弃了他。
16
火车站的柱子上贴了一张不起眼的画报,好像是某个水库的宣传图,画技非常拙劣,“欢迎您光临”几个字却写得异常醒目。火车站的人来来往往,几乎没有人为它侧目。
和也走到它的前面,在纸张的边缘找到了地址,然后买了去那里的车票。
17
和也带的钱买完单程的火车票之后就不剩下了。坐在水坝上的他,身上唯一的东西只有一把断了弦的破吉他。
他用仅剩的弦弹响了那首未做完的歌,潮湿的风拂过脸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爽快。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但他愿意在清醒前就与世长辞。
因为比起求而不得,更恐怖的情绪是‘无欲无求’。嘴上说着很高兴,心里却没有任何感觉,听到情歌不会流泪,看见鲜花不会欣喜,既不爱别人,也不爱自己。灵魂被抽离出肉体之外,在上方静静地俯瞰,无喜无悲。爱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爱的能力。
而他在这种恐怖中已经呆了太久。
这首没作完的歌即将到达终结,他将在最后一个音符滑落的时候变作无翼的鸥……
然后,身后传来了什么东西折断的“卡擦”一声。
18
和也盘腿坐在老榕树下,身边支着吉他,手边摆着梅子饼,盖子斜斜地打开着。
和也想起刚认识静奈不久的时候,她曾告诉他,不开心的时候只要不停地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用笔写在纸上,慢慢就会回想起快乐的感觉。那时和也淡漠地对她说,自己没有那样的东西。
但是此刻和也却觉得自己应当是快乐的,因为喜欢的东西都在身边。
今天是个云不多的晴朗天气,太阳已经开始向西边缓缓坠去,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汽,渐渐有了凉意。天边是虹的颜色,那是讨厌“绚烂”的和也,人生为数不多的,认真看落日余晖,烟霞满天。
他想原来晚霞和朝霞不同,是如此温柔宁静的,他并不讨厌。
和也没有戴表,哪一刻会是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但那也没有关系,他并不害怕,他做好了准备。
和也一边细细地吃着梅子饼,边想着,只是也许静奈知道的话,会怪他的吧。但他要怎么告诉她呢,和那时不同的,他不是选择了死亡或是逃避,而是选择了留下。大家都找到了新的归处,而他也找到了,只是那个地方恰巧在“这里”,恰巧会被淹没罢了。
他也没有骗她,他的确觉得自己变得不同了。会想要吃梅子饼,想要见静奈,想要弹吉他,想要让别人高兴……想要让这里的永恒持续下去。
是的,永恒。
小镇就像老榕树的一根枝条,落地生根。见证一代人的生根发芽,另一代人的零落尘泥。来之前和也不曾想过,原来“生活”真的可以不只只是“生”。原来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很简单,“爱”就好了,去“爱”点什么就好了。然后就会舍不得,就会离不开,就会上瘾。
这或许就是永恒了吧。
和也拍了拍手,然后抱起了他的吉他。刚奏响了一个音,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身影从不知哪里窜了出来,“哒”地一声落在他的身旁。和也一惊,弦发出一声怪响。
“白猫?”他像希望它回答似得低声唤了一声,而对方只是优雅地低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和也发现它脖子上的铃铛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是嘛…这样啊…你也做了选择吗?”和也目光温柔起来,第一次伸出手去摸了摸白猫的毛茸茸的脑袋,而猫儿也奇迹般地蹭了蹭了它的手指。
也许是孤独让两个灵魂相遇。
白猫在和也身边盘起身子眯起眼睛,和也开始弹那首终于完成了的歌,
“光化学烟雾的天空,
工地现场的装卸车,
用铁屑做成的繁星,
锯齿纹的一元硬币,
闪着红光的甲虫,
煤焦油的海市蜃楼,
就那样一复一日,就那样时光飞逝
从那日开始,便已是如此。
带着梦想的少年 成为了传说
根本不需要什么时光机 请用你的双眼见证
逝去的朋友
攥紧金钱的胆小鬼
消失了的电话亭
喂…喂… 地哭泣
言语会杀死人
虚无的夕阳 用指尖使之下沉
就那样日复一日 就那样时光飞逝
在这条道路上 义无反顾地前行
你爱过的少年 成为了传说
根本不需要什么时光机
请用你的双眼见证……”
后记:
在镇子被淹没的三个月后,静奈收到了和也的来信。信上简单地写了几行字:
“和也喜欢的东西: 奶奶做的梅子饼、从水坝上看到的小镇、音色不同的琴弦、透过老榕树的阳光、不粘人的白猫、温柔的静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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