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租 屋

不知道取什么题目好

1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分不清此时是早晨还是晚上。双脚好像脱离了地面，又好像站在平静湖面上的小木船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周围是一片白茫茫，我就那么虚无缥缈地站着，站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找不到时空的方向。

“蒋述——蒋述——蒋述——”

我听到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呼唤，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我转了转自己僵硬的身子，努力分辨声音来自何方。

“蒋述——蒋述——蒋述”

一声一声像是弹珠一样向我弹射而来，重重叠叠的呼唤声中我听到有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藏在深处。呼唤声越来越近，却又渐渐扭曲，我感受到声音底下隐埋的阵阵悲哀。

“蒋述——蒋述——”

浓雾似是有生命般，将我团团包围，呼唤变成了哭喊，在我的耳边此起彼伏。我的心里没有害怕与烦躁，我只是觉得很悲伤。泪水不知不觉涌出了我的眼眶，可是没有掉落下来，它们碎成了好多好多颗泪珠，在空中沉沉浮浮。

“江敏……”我努力张开了嘴巴，却只能说出这个刻在我生命里又拼命想忘记的名字。

四周重新恢复一片死寂，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漂浮在这个无声无息的虚空里。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记忆带着我向前奔跑，穿过夜总会的灯红酒绿，穿过吵吵闹闹的市集，穿过拥挤的人潮，在一个破烂狭小的出租屋前站停了脚。

出租屋里亮着橘黄色的灯光，我听到里面传来愉快轻松的的谈笑。

我又一次轻易地湿了眼眶。

2

那时的我只是公司里新来的不起眼的小职员，在公司里就像空气一般没有存在感，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没有大大的房子和豪华的汽车，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西装。每天的工作都很辛苦，拿到的工资也不是很高，但是我从来不去抱怨生活。努力实现每天定下的存钱计划，依然能够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面包。

江敏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自从多年前我看着她拉着我的衣角含羞带怯的模样时，我就知道这辈子甩不掉她了，后来固执的她跟随我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努力生根发芽。江敏长得漂亮，很快就在一家培训机构里应聘当上了音乐老师。

刚出社会的我们没有多少钱，只租得起一间狭小破旧的出租房。但是江敏从来没有埋怨过，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她跟着我后不后悔，她总是很温柔地冲我笑，然后埋在我怀里用力摇了摇头。

许多个冬日的晚上，在没有暖气的房间，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每次感受到江敏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体，我都会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给她更好的未来。

现实却总是给理想栓上了沉重的枷锁，房价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工资增长的速度，我看着银行卡的存款，在许许多多个夜晚深深地叹息，奋斗了这么多年，首付都凑不齐。

我在失眠的夜晚辗转反侧时，江敏总是默默地从身后抱住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一切都会好的。”我的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却只能握紧她抱住我的手。

遇上江敏，是我蒋述百万的幸运。

3

生活好像就会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直到我在这座城市遇上了许久未见的王同学，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向另一个方向不可逆转地发展，一切好像理所应当，一切又好像猝不及防。

我记不清是哪一天，王同学穿着一身不那么合体的西装，坐在我的出租屋楼下的凉皮摊挥汗如雨地吃着碗里的凉皮，他的公文包随意地放在泛着油渍的桌上，王同学风卷残云般解决了一份凉皮后满足地放下了碗筷，我清楚地听到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也清楚地看到星星点点的油污溅在他白色的衬衫上。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走上前去，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哟！老同学呀！”王同学急着和我握手，我只感觉到手心里沾上了些黏糊糊的汗，难受得要命。

接下去的两个小时里，我听着王同学手舞足蹈地向我描绘他的互联网公司，他越兴奋我就越沉默，彼时的我正被房东抬高的租金折磨着，实在没有心情听他和我炫耀生活，我断断续续地听着他的豪言壮语，只觉得昏昏欲睡。

“……蒋述啊，要不考虑一下和我一起干……你有技术我会交际，咱们可以五五分成嘛……”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我只记得王同学给我开出的各种诱人的条件，和他脑门上一颗一颗闪闪发光的汗珠，以及白色衬衫上在阳光下有些刺眼的黄色油渍。

下班后的我在拥挤的电车里被推来搡去，王同学的话一下一下地冲击着我的脑波，在大脑里回荡出声音来。

出租屋门上又被房东贴上了涨价的纸条，我烦躁地一把扯下，心里骂了一句操。

在生活的重负面前，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只蝼蚁，永远都见不到阳光。

在抽完了第十九根白沙后，我狠狠地捻灭了手里的香烟，拨通了手机里留存的那个电话号码。

4

王同学先让我拿出一些钱入股，我虽然工作了几年，但是存款依然少得可怜，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存着我所有心血的银行卡交给了他。王同学倒真像个老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一些鼓励和憧憬的话，然后给我安排工作任务。

刚开始的两三个月，我拿到的工资的确比原来的高了好几倍，记得领到工资的那一天我在市中心那家江敏一直很想去的餐厅订了位子，优雅的环境和红酒的刺激让我飘飘欲仙，我开始相信不远的未来，相信很快就能买一套属于我和江敏两个人的房子。

后来我开始陪王同学一起出去应酬，不胜酒力的我总是几杯下肚就被喝倒，然后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送回出租屋。

迷迷糊糊中，我总能看到江敏守在我旁边帮我清理污秽，可惜醉得太深，即使我拼命睁开双眼也看不清江敏的容貌，最后只能疲惫地沉沉睡去。

在这个小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时代，王同学的公司也无可奈何地受到了冲击，一大群更年轻更有活力更有创意的大学生加入了创业的浪潮，王同学的公司很快地就被淹没了，昙花一现般迅速，却没有昙花那样美丽到令人深刻。

在有关部门冲进办公室调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公司已经破产，王同学也早已卷钱逃跑了。面对着一群身穿制服的人，我怔在原地，只剩下目瞪口呆。

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兜兜转转了大半圈，我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

5

镜子里的我满眼血丝，满嘴胡茬。我躲在出租屋里一根一根地抽着烟，一瓶一瓶地喝着酒，我一遍又一遍地嘲笑自己，用最粗俗的话语攻击自己。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又好像被压缩得很短很短。

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全是江敏的影子。

既要支付房租水电费，又要养活我们两个人，她打了好几份工，辛苦一天回到家还要照料我这个不死不活的人，但是她从没想过离开我，从来只是安静地收拾桌上的烟头和七歪八倒的啤酒瓶。

纵使现在的我多么不想回忆，记忆还是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向前跑，跑向那段猩红色的过去。

好久没亮过的手机屏幕在眼前明晃晃地闪烁，我毫无生气地接起电话。

“喂，是江敏女士的家属吗？江敏女士现在大出血，请赶快到医院来一趟。”

“嘟嘟嘟……”

我愣在原地，脑子好像停止了转动，口中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江敏的名字。

我把七拼八凑借来的钱拿去交了手术费，可依然没能救回我的江敏。

“病人怀孕后做药流导致了大出血，拖延时间过久，病人出血过多……”医生告诉了我江敏过世的消息，没有丝毫表情，不带一点情绪。

医生的话很平静，一字一句却像一颗颗子弹一样打中我的心脏，我抬起头看着医生的嘴巴在一张一合，耳朵突然听不见任何声音。我艰难地盯着江敏身上那块凸起的白布，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可是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知道，我的江敏再也回不来了，千疮百孔的心好像再也不会跳动了。

6

我在混混沌沌的世界里起起伏伏，身边的景物若隐若现，直到逐渐被越来越厚重的雾遮去了一切。

我觉得好累好疲惫，记忆似乎也变得有些吃力了，于是我直接向后仰去。我感觉自己好像正浮在水面上，水波荡漾着我的身体，带来一摇一晃的晕眩感。

似乎过了好久，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出租屋小小的卫生间里，旁边的水龙头还开着热水，腾腾的水蒸气让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难以呼吸，头顶上橘色的灯光好像一直在晃来晃去，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了，我想转一转自己的脑袋，板凳脚硌得我不太舒服，可是我没有力气。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白茫茫的水蒸气，恍惚中好像看到了向我跑来的江敏的身影。

“蒋述——蒋述——”

我努力向她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