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年清明,在仆人准备好香蜡纸烛后,他抑制着喉咙发痒想咳嗽的冲动,放下手里的折子,踏上马车,缓缓向城外而去。
可咳嗽哪里是靠自制力就能压制的。
所以,他终还是咳出了声,好巧不巧,与远处的一个卖花姑娘的叫卖声刚好此起彼起。
这幅场景,他一直以为自己忘了,但他不得不承让,这些都是刻入骨的东西,只需要一点引子,愧疚心痛得难以呼吸之感,轻易就能将他淹没。
哪怕他没有刻意回忆,只是闭着眼靠在车壁假寐,那些过往纷尘就一股脑的涌了出来……
2、
他生在皇权旁落的时期,贪官污吏横行,灭门知府,破家县令比比皆是。
他们家本是本地的大户人家,祖辈走商,爷爷辈坐商。
到他这辈,本以为只要不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哪怕只是守成,也是富贵一辈子。
可世事难料,一纸诬告的诉状,家就被抄了。
爷爷、父亲惨死狱中,母亲受不了变故投了寰。他打小爱读书在本地有些名声,且他有个秀才头衔,因着朝廷对学子的重视活了一命,打断双腿身无长物地被赶出了家门。
那会,还陪着他的,只有一个苦命的女人,是母亲买回给自己抵煞的童颜媳。
家逢巨变,他性情变得阴戾,对权势的渴望与日俱增,对贪官污吏的恨意日益深厚。
他命自己抓住一切机会,不择手段向上爬,只为报仇雪恨,将那些贪官污吏杀得一个不留。
如此半生过去,他在宰辅的位置多年,手段凌厉,铁面无私,终于肃清了不少朝堂政治,在百姓里也留下了青天的名声。
只是,那个女人,拉他出泥泞,让他留有良知的女人却被他亲手葬送,不留一丝芳魂。
3、
女人叫杏儿,是农户的女儿。
那年县里苛捐杂税激增,农户卖儿鬻女数不胜数。
杏儿十岁,上不到嫁出换些嫁礼的年纪,下不及弟弟有传种接代的能力。所以,她被父亲一根草标插上了头,又哭又喊也没能让她的父亲回心转意。
也是那年,他舞勺之岁,一场风寒,日夜咳嗽,唯独盛开的杏花清香能减他几分痛楚。
汤药断断续续一个月,母亲日夜担心,医请了,神拜了,可他仍不见好,消瘦得着实厉害。
慈母心切,无法,只能乱投医。不知是哪来的云游巫医,告诉母亲,他久病治愈是命里范煞,找个合适的女子做童养媳养在身边就可。
母亲信了,可能是眼缘,可能是杏儿的名字,也可能是杏儿的哭声让母亲起了丝悲悯。就这样,女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可他已有些知人事了,对突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女人是不喜的。
况且她只是个农户女,不会识文,不会断字,黑不溜秋未长开的年纪,连书中颜如玉的一星半点都沾不上。
哪怕小小年纪的杏儿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哪怕在杏儿进府不及一旬他就生龙活虎,他仍然对这个女人鄙夷且不屑。
因为他读过的圣贤书告诉他,靠出卖身体换取生活物资的人都是低贱的,哪怕她是被迫的。
他的不喜,造成了府里拜高踩低的仆人对杏儿的欺负。
冬日取冰,夏日驱蝉,三九三伏从不得闲。哪怕府里伙食不差,杏儿依然是个小个子的黑丫头。
可他是佩服杏儿的,她靠着一张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脸,本着多学多看,硬是在这夹缝里学会了认字记账。
4、
及至变故发生,杏儿也不过及笄年岁。
在他所读书里,女子如花娇弱。可杏儿却独自用一辆板车,拉着腿被衙役打断的他,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跨过城池,推过洼地,回到家乡。
他冷眼看着杏儿人前泼辣,开口就是自己与丈夫没了去处,闹得她泥腿子的父母没法子,分了偏僻的一间柴房让两人居住。
他也看着杏儿人后流泪,一边服侍着他一边苦笑,"我现在是彻底没了父母了,那点亲情被这事败了光,你以后可一定别再给我脸色了啊。"
他看着杏儿眼里水雾弥漫,他由着自己享受着杏儿的伺候,但却没说一句话。
在出城之初,杏儿当掉了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一个手镯,那是母亲当日给她作为童养媳的见面礼。
他曾见过杏儿对镯子的养护,星星眼似的看着镯子,喜爱之情全在眼里。他为此还嘲笑过杏儿小门小户,没见识。
可她进当铺时却没半点犹豫,一番讨价还价后,她转身拖着他进了一间平民药铺,将不多的银两全给了大夫,只为能保住他的一双腿。
那会他虽在药铺外,但他知道,杏儿一定是跪下求那个大夫的,"大夫,你行行好,你在本县定是认识他的,他还有功名在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定不会这样落魄一辈子的。"
5、
他不良于行,卧病在床,两人的生计全落在了杏儿身上。
她天不亮时折了不少杏花枝,装在她用上山的藤条编的篮子里。
那会他就着如豆灯光听着杏儿调侃,"哎呀,现在就真真是深巷明早卖杏花了。"
在炊烟刚起时,她已经徒步十余里,在镇里沿街叫卖着杏花。
及至午时,杏儿带着些吃食回来,他听见她肚子咕咕叫,也听着她说自己吃过了。
午后杏儿会扶他在门外晒晒太阳,她一边看火熬着药,一边用粗糙碎布做着绢花,以换取他俩明日的口粮。
及至此时,他对这个女人有了不一样的认识,她就像一缕光,将萦绕在他心头的阴霾一点点除尽。
杏儿在为商一途应该是有天分的。他看着杏儿从一个铜板有没有,到存了五两纹银不过一个月。
杏儿也是不讲情面的。他听见她的父母来找杏儿要钱,被杏儿舞着扫帚赶了出去。
那会他想杏儿这个女人定是个守财奴。可隔天才能扶着墙小步走的他就被杏儿拖上了板车,送到了镇上的书院,五两银子被她眼也不眨的充了束脩。
她一边扶他进书院一边对他说,"少爷,你就是那天上鹰,你就放心飞,其他的,我都可以做好的!"
他的不甘,他的不愤,原来这个女人都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是有动容的。可后来,为了权与势,他都丢弃了。
6、
本来他的读书天赋就不差,更何况心中还有恨意加持。
他在镇里的书院名列前茅,惹得先生颇为照顾,加之他有意讨好,及至乡试前几月,终让先生不忍,一封推荐信,让他去了州府书院。
杏儿知道此事后高兴非常,携着腊肉红封,拉着他去向先生拜谢。他心里是反感的,不过利用而已,杏儿看了看他,却似有感而发,"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居多的。"
他们的搬家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只是将最初的板车换成了骡车,而家产就是不多的书籍。
后来乡试中举,他们又开始搬家。杏儿操持着一切适宜,这次走水路入京赶考,家产则是更多一点的书籍。
不过在掉一块砖能压三个贵人的京城,就算杏儿将一切生意收拢,但仍是居大不易,他们居住在靠近通州的平民巷,距离贡院,马车也得小半天。
杏儿一个外县的小妇人,无权无势,如何能在这京中立住生意。哪怕她更勤快,更早出晚归,所赚与花销也难以对等。
他只是看了看忙得消瘦了不少的杏儿,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会试过后,他因考中会元,开始走入高官权贵的眼里。那会的当朝宰相似也看中他这颗苗子,让他拜了坐师,并无意间透露,只要殿试前三,必招他为乘龙快婿。
杏儿知道了这事,往日明亮的眼突然就黯然失色了,她知道自己无力阻挡,只是借着给他送夜宵,说到,"少爷,是天上鹰,眼一定要亮,别被人轻易当了刀,也别轻易就赌了自己的一辈子。"
后来,他中了榜眼,宰相果然招他为女婿,只是宰相家的小姐言明他身边不能有其他女人。
他本想解释杏儿只是婢女,可宰相怎不会把他查得一清二楚。
那天,宰相坐在主位,透过袅袅茶雾,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可以选你,也可以换一个人,是选高官厚禄,大仇得报,还是不识抬举的留着童养媳,你自己选!"
然后,他选了。选了用杏儿的一条命,来证明自己是个听话的人。
7、
杏儿喝下了那杯他亲自斟的毒酒。
她是个聪明的人,她什么都知道。但她没有向着他大吼大叫,只是平静的说,"我感谢夫人当年买了进府,不然如今也不知在那个勾栏院里做着皮肉事。如今就算还了夫人的情。"
杏儿将酒一引而尽,笑着看他,"少爷,你是天上鹰,杏儿知道你心里的苦,贪官要除,大仇要报,必握权势。"
有血从杏儿口中溢出,他慌乱得想帮她抹去,杏儿却拉住他的手,"杏儿,只,只盼少爷别被权势迷了眼,反了噬,百姓不易,少爷,你,一定要做个好官。"
杏儿被他毒死了,他将她葬在城外山上的最高处。
在将杏儿葬下那天,他心痛的密密麻麻。他靠着墓碑,自由自语,"你一直说我是鹰,那你一定看着,我如何一步步飞上高空的。"
后来,他每年清明,都会出城,对着岳父妻子说是踏青。其实他只是想和那个女人说说话,说说那些他以前不开口的言语,告诉她这一年的自己又飞了多高。
现在,他爬上山顶,咳嗽不断,他感觉自己似乎命不久矣,他抚着墓碑,喃喃开口,"我飞不动了,我想来找你了,想听听你沿街卖花的叫卖声,想当着你的面,喊一声你的名字,杏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