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三号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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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现在还在这排队呢，等下都不知道挤不挤得上。”女孩扯着大嗓门对着手机发出一条微信，声音里的急躁和不耐烦吸引了林正英的注意。

林正英抬头，视线越过左前方的三个人头，看到身穿职业正装的女孩，对着手机又说了一句：“哎呦，死定了，第一天实习就要迟到了。”

林正英站在原地，仔细打量她。前额细碎的齐刘海湿嗒嗒成一片，被女孩用力抹在一边，白衬衫上的汗渍和紧盯着地铁门满脸的焦急，都在提醒着林正英这个女孩作为职场新人入职第一天的狼狈，这种狼狈是令她羡慕的。

地铁来了，周围开始躁动，大家都把脸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来，使劲望着还没停下来的地铁，脚步一寸一寸往前移。

门一打开，从车厢里下来三三两两人，却又一下塞进了二三十人。林正英踩着5厘米的高跟鞋，紧拽着刚从网上买来的新包，成为这二三十人中的一员，被挤在门口，紧贴着玻璃门。望着外面那些没挤上的人，她从他们失落焦急的神情里得到安慰：“总算挤上了。”

她刚站稳，在被挤得动弹不得的那一小方空间里，还在暗自庆幸属于自己每天挤早高峰三号线的幸运时，就又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哎呦，我总算挤上来了，三号线的早高峰真是恐怖死啦。我要被夹成肉饼了。”

林正英的目光略过插着耳机看视频的年轻小伙，盯着手机屏幕看新闻的正装男，手扶着铁杆听着歌的中学生，神情漠然一脸疲惫的中年大叔，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正向着手机屏幕那头的人噼里啪啦地抱怨，嗓音高亢，显得生龙活虎，和周围的寂静、死气沉沉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着那个女孩，林正英突然扯起嘴角，发出一声冷笑，女该真是像极了两年前的自己。

只是她不知道，两年后，那个女孩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懂得了与其花闲工夫抱怨，不如把那力气积攒起来投入到工作中，至少那点可怜的工资才是保障自己在这座城市存活的根本，是还能坐地铁的前提。

其实，她对那个女孩又是嫉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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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三号线的早高峰是能挤死人的。”

两年前林正英大学毕业，提着个行李箱单枪匹马来到这座城市，在各个网站、论坛寻找租房信息时，无意中看到了这句话，当时她就决定，一定要把房子租在不用搭三号线的地方。

可神奇的是，来广州两年，换了三份工作，从教育行业、销售行业到现在的广告行业，搬了不下五次家，从员村、龙归、车陂、三元里到客村，虽然住租的地方并不全是在三号线附近，但每次工作和租住的地方兜兜转转却都绕不过三号线。后来，她总是笑称自己是“地铁三号线姑娘。”

林正英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搭早高峰的三号线去上班时，足足等了两趟才挤上去。当时她也像这次一样被挤到门口，脸贴着玻璃门，丝毫动弹不得，整个人快要窒息。等到车厢内响起“同和站到了”时，她才感觉自己像被救了一命。

而门一开，里面的人就使劲往外挤，她差点就跌在地上，还好卯足了劲死拽着门，才勉强安全走出来，但结果却是手臂被磨掉了一大块皮。

她也顾不上受伤的手，拼了命往公司跑，还是迟到了五分钟，被扣掉了五十块钱，那时她的实习工资一个月才1000块。

所有的委屈从心底慢慢升腾，从眼眶里跑出来，化作密集的泪珠，但她还是强忍着，继续上班。

还好，当时，还有人能够听她抱怨。

她在中午吃饭休息的空档，捂着受伤的手，给当时正在学校准备考研的男朋友打电话。

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爱情就是她所有一切的庇护所。

她跑到没人的地方，也扯着嗓子，噼里啪啦地对着电话一通抱怨，换来电话那头的句句安慰后，所有的委屈变成心满意足，又继续开始下午的工作。

林正英每天的生活从搭40分钟的公交加地铁开始，在向男朋友抱怨诉苦一天的工作生活中结束，常常到凌晨1点左右才入睡。

她认为，对男朋友的抱怨是撒娇的一种表现。同屋四个女孩向她讨教异地恋成功的原因时，她总是这么对她们说，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那时，她在城中村每晚和四个女生轮流睡沙发，住着一个月450块的房子。为了省钱总是去超市买打折的面包和鸡、鸭、鹅肉。挤着三号线的早高峰，干着工资低时间超过10小时的工作。她的日子还是在忙碌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爱情，是她当时面对一切的动力，生活在她眼里是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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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爱情没有了，随之的一切也发生了变化。

男朋友和她提出分手的那天，公司的其他同事正在帮她庆祝自己的生日。

林正英当时还着急着回去，希望生日会赶紧结束，心里暗暗期待着男朋友打来电话，等着他给她的小惊喜。

在生日当天被“分手”，确实是最“惊喜”的一个礼物了，她终身难忘。

她低声下气地挽回，放下全部自尊与骄傲，在她所认为的神圣爱情面前，对着曾经也爱她的男人低三下四，专门和合租的室友借了钱买飞机票回去找他，却连恳求见对方一面也被拒绝。

失恋的低潮期林正英是怎么度过的?也不过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她看着那个女孩，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可能是过于难捱痛苦，反而被记忆自动过滤掉了。

毕竟，她现在的生活已被这周的工作任务怎么完成，扣掉房租后这个月能存多少钱，如何才能在这个城市真正扎根等问题围绕，已经懒得去想那些伤心事了。

当初林正英一个人从广西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广州来，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男朋友想考研到广州，她是奔着爱情来的。

另一个原因是为了远离父母，不想听从他们的意愿回到那个闭塞的小农村，找个父母满意的同村小伙结婚生子，搬到县城生活，过着他们心里认为的城里人生活。

她的内心是向往着大城市的高楼大厦。

林正英也因为执意要留在广州，每次回家看望父母，都会因为这个问题闹得心情不愉快，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家。

听到地铁上那个女孩抱怨完后又开始和父母打电话，撒娇似地说：“妈妈，你和我爸爸说不要担心我啦，我挤上地铁啦，我可以的啦。你们不用专门来看我啦，不用来。”她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就像被噎着说不出话来的那种难受。

站在她前面的胖大叔还在闭着眼争取时间睡个回笼觉，好像从进入地铁的那一刻，时间在他身上就停止了。林正英却在他睡觉的空挡把回忆翻出来，用筛子过滤了一遍，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今天的这趟地铁走得及其慢，听到报站，她才发现原来才过了四个站。林正英想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女孩望去，如果可以，谁不想当个被爸妈宠着的小公主？！

一个月前，她才向公司请假回了一趟家。

许久没回家，倒是能感受到久别之后重聚的温暖。饭桌上是母亲煮的家常菜，饭桌边是父亲的嘘寒问暖，但这种温馨的时刻却永远不会超过一个晚上的时间。

晚上她刚洗完澡躺下，已经快12点了，客厅里却还有母亲打电话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了她在这个家习以为常的吵架。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这么晚给别人打电话，不知道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这样会吓到别人的。”

“那我这个月的免费通话时间还没打完啊，10块钱呢，过了明天就又重新扣话费，那这个月的就白白浪费了，趁12点还没到，我得赶紧打完，要不然亏死了，10块钱呢！”

“那你干嘛不早打，非得拖到现在才打，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闲着没事干啊，我不用干活吗，你给我钱啊？不打就白白浪费这10块钱了。”

“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钱钱钱，真是掉进钱坑里了。”

“说我掉进钱坑里，每天柴米油盐的，我都得精打细算才够你吃喝，你......”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睡意也瞬间没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劝阻他们。等再次躺在床上，林正英却再也睡不着，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从她有记忆起，父母每天都在吵架。

那时林正英的同学说想到她家里玩，她总是找借口拒绝。她害怕被别的同学看见她父母吵架的样子，害怕那些同学会因此嘲笑她而不和她玩。

后来还是被她们知道了。

有一次父母吵架竟然吵到需要居委会上门调解，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有些同学在班里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后来和她关系不错的同学也渐渐和她疏远了。从此她对同学总是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别人知道她家里的那些事。

那时她是真希望父母能离婚。

吵了大半辈子了，吵来吵去还是那点破事——“钱”。

第二天，她的父母又开始吵起来，提到要她回来工作时，她又和父母吵起来，最后林正英往桌上搁下2千块现金，收拾行李匆匆离开。

她真的一天也不愿意在那个家待着。

地铁已经过了六个站，不断地有人下又有人上，车厢内的空间还是很拥挤，站在她前面的胖大叔下去后，她才稍微觉得轻松一点。

这时她发现左手已经麻了，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不断地往上钻，她甩了甩手，希望能减轻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永泰站到了。”地铁里的广播响起，女孩急匆匆往门口靠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的心突然也跟着揪了一下。

地铁的门再次关闭，女孩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她努力回想女孩的样子，却始终勾勒不出具体的模样，好像那个女孩根本就没存在过。

林正英被高速前进的地铁带着往前跑。她的生活就像此时疾驰的地铁一样，只能向前。

她把目光转移到手机上。

“‘8:41’，还有两个站，应该不会迟到。”她在心理默念着，第一次讨厌搭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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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她是以能搭地铁为豪，只有大城市才有这种交通工具。

第一次来广州，她也是搭三号线。

没有羊城通，跟着别人在取票机前排队取票，偷偷看着别人是怎样买票的，再照模照样地买。没有搭地铁的经验，又害怕搭错，只能跑到咨询窗口问工作人员，在地铁站里绕了三次，最后才成功搭上。

当时车厢里还有空余的座位，林正英就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对这个城市忽然有了期待，她决定要好好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等男朋友和她团聚。

到站后，她壮着胆厚着脸皮让一个女生给她拍了张和地铁的合照。过年回家时，亲戚的小孩看到那张照片，都对她的生活羡慕不已。

每次重新看那张照片，看着自己的齐刘海，晒黑的皮肤，土里土气的衣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傻气，一种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气质，林正英就满是怀念与感慨。

从那以后，她每次上班都必须坐地铁，除了对地铁慕名的好感，还有对坐公交车的心理阴影。

她的第二份工作是做销售助理，晚上加班是常态，常常忙到9点多才能回家。

有一次下着大雨，在车站等车的人陆陆续续上车走了，她却撑着伞在公交站一直等不到车。雨越下越大，她的心也越来越慌。

一个同样是在车站等车的陌生男子主动向她搭讪，一开始她也热心地回答他的问题，直到他询问她做什么工作、住哪里、有没有男朋友时，她才开始警惕。

当她焦急地望着来车方向时，那个陌生男子突然抓住她的手，想要拖着她走。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使劲全身力气奋力挣脱，因为极度恐惧全身发抖，想要喊话时，喉咙却像被塞住一样发不出声。幸好最后来了一辆公车，那个陌生男子一惊，突然撒手，她才赶紧跑了上去。

也就是半年前发生的事，从此她对一个人坐公车产生了心理阴影，就算搭地铁后还得走一大段路，她也绝不坐公车。

合租的室友知道这件事后，就开始热心地帮她张罗着再找个男朋友。

“你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还是去找个男朋友吧，发生什么事有男生帮忙总是好的。”室友穿着睡衣，倚在门边，嚼着苹果漫不经心地说。

她以为室友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还真帮着她在网站上发布相亲贴。

她本来没有多大兴致，加的那些男生里有一个却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感觉不好不坏，还是约着见面了。

见面那天她加班到8点才从公司出来，急匆匆地往约定地点赶。凉风习习，看着路边那些悠闲散步的人，她忽然也放慢了脚步：“什么时候也有一个悠闲的周末，慢悠悠地在这里散步？”

她刚放缓脚步，相亲对象就发起了位置共享，她的脚步也急促起来，一路小跑赶着过去。

当她一手推着门，一脚已经迈进餐厅时，工作群里领导又发来微信：“今晚十点前PPT要发送到我的邮箱。”

林正英看着微信信息，毫不迟疑地把已经迈进去的脚收回来，往玻璃门内望，搜寻着十号桌穿着格子衬衫、带着黑框眼镜的相亲对象。

她看到他正要把目光往门边扫，就一个闪身躲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握着手机，又急匆匆往公司赶。

她现在不适合谈恋爱。

忙碌一天后坐在便利店里吃碗车仔面，望着人来人往发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逛超市，遇上打折商品买一大袋回去。在周末踏入出租屋附近的菜市场，和小贩厮杀讲价，回去烧一桌菜，看着综艺节目笑得没心没肺。这些才是适合她做的事情。

想到这，她在心里开始计划着周末的午餐要吃什么了。

两站过后，当地铁门再次打开时，车厢内的人已经少了一大半，她这才得以从容地整理了衣服，踩着高跟鞋稳当地迈出地铁门。

她已经算准了时间，不用像其他人一样，一步并做两步走。

“8：55”分，她在打卡器上按下指纹，慢悠悠地走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