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爱情上最大的失败,就是过分重视张弛有度的屁股,而忽略了喋喋不休的嘴。为此我将分别在这两方面饱尝恶果。一年以前我青春洋溢,在外语学院的林荫道上看见一个气球般的屁股紧紧地咬合着自行车座,像企鹅溜过冰面一样滑过,立刻就迷上了它。半年以前我未老先衰,看着两张肉乎乎的嘴唇在翻动、翻动,我的裤裆里就垂下去,垂下去。两个月以前,我不厌其烦地说服上述屁股和嘴的主人林小芬,告诉她扁桃腺是个多么多余又藏污纳垢的东西,割掉它,就割掉了和月经一样频繁而规律的感冒发烧;当然,手术之后决不可以说话,决不可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个月以前,林小芬没有走进耳鼻喉科,却骂骂咧咧地到妇科去刮宫。她的血在奔涌,她的语言却更加旺盛,而血止住之后,说话的频率和速度则固定在了新的高度上。她说呀,说呀,非但喋喋不休,而且趾高气扬。我的头也跟着垂下去,垂下去。
到了现在,林小芬正像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一样,在王府井的大街上大摇大摆,我则笑眯眯、恶狠狠地服侍着她。这个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她说:我已经补得差不多啦,不过这阵子越吃越馋。遂逼我陪她来这里吃夜市。当然我转述得比较概括,真实的情况是,她回忆了每一次到那里吃的每一种小吃,神往着,迷醉着,嘴唇越来越湿润。如何如何的炸里脊,如何如何的卤煮火烧,如何如何的爆肚,最后着重描写了如何如何的炸鹌鹑。鹌鹑有如何如何的翅膀,如何如何的肚子,如何如何的大腿,她又试想着这些鸟类是如何如何被炸得一团焦的,它们又如何如何的痛苦。林小芬说到这里,觉得言不尽意,就开始模仿:扑扇着翅膀,扭曲着脖子,表情又辛酸又欢乐,啊,啊,啊,就是这样。我说:好,好,不用学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
对于这个地方,我一点积极性也没有。用吃的东西来堵住她的嘴,这招早已经被证明无效了。她已经消耗了一吨的冰淇淋、牛肉干和瓜子,可是还在说着,说着,就像此时此刻一样:端着一碗紫米粥,捏着一串羊肉串,还有寄存在我手里的两只鹌鹑,它们都光着屁股。我们看到大师傅用一根呲毛儿的竹签,噗刺一声穿过了一只鹌鹑的屁眼,竹签子逆流而上,终于从它的嘴里冒出头来,然后噗刺一声,又是一个屁眼。林小芬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暂时忘了说话,但啊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语言更加急速地奔涌:看呀看呀,他就这么扎进去了!你说鹌鹑疼不疼呢?什么呀,怎么可能爽呢?你好坏,哼,哼,你就想着这个。不过你说,要是把这个市场上所有的鹌鹑都这么穿起来,能有多长?有长安街那么长吗?那全世界的鹌鹑呢?能不能环绕赤道一周?大自然还真是挺神奇的哈?那你说,为什么他把鹌鹑从下面往上穿,而不是从嘴里往下穿呢?
我说:啊?不知道。
她说:因为下面那只鹌鹑怕脏!咯咯咯——
哼,哼,你可真天真,真天真。
我们从街东头走到西头,再走回东头。走了有一万只鹌鹑穿起来那么长,而且是正着穿一次,再反着穿了一次。林小芬还在说着,说着。我的手里已经拿着第五串鹌鹑了,而她还在继续着一个话题,无限引申,无限联想。为什么一个女的那么能说呢,为什么一个男的那么不能忍耐她说呢,为什么这个男的还是忍到了现在呢?她还在说着,说着,我还在忍着,忍着。最悲哀的不是麻木,而是对痛苦越来越敏感。而且她越说我的脚就越软,她越说我的肚子就越胀。我的耳朵和屁股一起危机重重。
等一会儿。
干吗?
我要拉屎。
干吗?
拉屎!
你是不是啊?触景生情了?我刚才说到我哥哥灌肠,我爸爸割痔疮,这些给了你一些触动么?其实还有更触动的呢,你还记得你上铺他表姐么,就是那个肛门息肉的老妇女?我爸说,肛门息肉就好像一串大葡萄,要用激光,呲呲,烧掉它。掉下来一大串肉葡萄,我爸说,拿到灯底下一照,还是半透明,热乎的。
我要拉屎!
去吧。
我愤怒地转身就走,林小芬追上来:你就在这儿找我好么?不了不了,那边银行门口吧,那边没有人。现在几点?你要拉多长时间?八点必须回来啊,你干脆就到香港美食城去好了,假装在那儿吃饭的。也不行,人家会以为你是到那儿要饭的。那儿一听可乐就要十五。你还是往十字路口那边走吧,我记着好像是有个厕所。
好,好。你别着急,多吃点。我又买了两串鹌鹑给她。慢慢吃吧。然后扯开她的书包,拿出一沓餐巾纸,把屁股夹得硬邦邦,两腿笔直地往十字路口走。
喂!一声尖叫,我回过头,林小芬在灯光下攥着两串半透明的、热乎的鹌鹑喊:我跟你说了,八点必须回来啊!
我走出夜市,走过红绿灯,走到对面的街上。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你的屁股在憋,而是你的心里在憋。当然在家里就不一样了,你可以欲擒故纵,因为多憋一会儿,接下来的快乐就更大。这种情况下反而能憋得长一些。反之现在,我感到心慌,心慌,越是心慌,我越感到肚子里的东西好像一些发面馒头,它们在飞快地胀大,胀大。我的肚子好像一只灌满了水的气球,我拼命地要把那个口儿扎紧,但是压力如此之大,那个小口又怎能抗拒呢?
我一个门脸又一个门脸地寻觅,师傅,哪儿有厕所?师傅,哪儿有厕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刚刚才拉过一泡。但是他们说:这儿好像没有,再往前好像有吧。
于是我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已经走出了快一公里。照这样下去,我可能要走到怀柔县,找块野地解决问题。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那样,市政府就需要为城里的市民开通一趟拉屎班车。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方圆数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按照王府井的人口密度来说,这个厕所要有多大啊,十几层楼,一万多个坑位,以供一万多个游客同时使用。
不可能。政府好不容易才让人民吃饱了饭,又怎么忍心再让他们憋死?我转而怀疑起问过的那些人:都是一些小卖部和服装店的售货员,从最坏的角度来想,他们既无所事事,又唯利是图,对于一个什么也不买的人,看到他变成一只飞进了微波炉的苍蝇,又何乐不为?我立刻跑进一家小卖部说:给我一包万宝路。
随后漫不经心:这儿哪儿有厕所?
老板是个白嫩的男人,他好像没听见。接过了钱才说:拆了。
为什么拆?为什么?我面红耳赤地喊道。
我他妈哪儿知道。老板同样忿忿地说。
那你说,你们在哪儿拉屎?
我的样子必定很可怕,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走进里屋。我听见地下呲啦,呲啦地响,老板像一个足球运动员一样出来,左脚和右脚轮流推着一样东西。我探头看见一只塑料盆,上面盖着一个木头锅盖。两只和脸相得益彰的白脚,左一下,右一下。我能听见里面在响:哗啦,哗啦,这么满,看来积蓄了两天以上。但是他没有丝毫急人所急的意思,向我展示完之后,又盘带着进去。哗啦,哗啦。我重新萎靡下来说:师傅,那哪儿有呢?
哪儿有,哪儿有?老板看着天花板。
我已经聪明多了:再来一听可乐。
你从哪儿来的?小吃街吧?往回走,走回十字路口再右拐,那边好像没拆。
我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喂?是我呀。你拉完没有?还没有?怎么像分娩一样慢?你是不是肛裂了?要不又便秘了?最近你吃什么了,昨天在食堂吃的炸鸡腿和米饭吧?按说也不应该的呀。别慌,别慌,林彪也便秘,半个月才来那么一泡。所以我说,你们两个应该多吃香蕉,吃香蕉。
比起面对面,接她的电话是一件更痛苦的事。你可以想象,虽然相隔如此之远,但是现代科技又把你的耳朵和她的嘴贴地如此之近。它就在我的耳边说呀说,信马由缰地关心我的屁股。
什么?你还没找着地儿呐?随便找一旮旯算了。有人看见你你就装智障。也好,也好,你可以顺便找个水果摊买两根香蕉,防患于未然。你也快点啊,我都已经又吃了俩鹌鹑了,我吃饱了可不没事儿干么,等到花儿都谢了。现在几点了?那你八点十分必须回来啊,加紧加紧。
而我需要的只是夹紧,夹紧。晚风已经开始凉飕飕的了,我多么想跑两步啊,可又是如此举步维艰。十字路口就在前面,还要多久才能找着厕所呢?也许片刻之后,王府井的大街上会出现一个泪流满面的家伙,路人问:所悲何事?
他将怎么说?长了个尾巴。
或者这个家伙坐在地上哭,路人问:所悲何事?
他又怎么说?坐了个柿饼。
曾几何时,这种事情也是有过的。我的母亲至今津津乐道: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要拉屎不敢对阿姨说,就自作主张拉在裤子里。当时小朋友们正在吃饭,此举造成我身边的两位一齐呕吐。回到家里之后,我遭到母亲的痛打,更加畏缩,就在她给我洗裤子的时候,库喳喳(我母亲拟声),又是一泡。我妈感叹说,她养了个多么憨厚的儿子啊。
我想着往事,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了,两个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从童年到现在,我一直在和拉屎作斗争。这么想着,我的紧迫感忽然消失了,仿佛我并没有面对决口的大坻,而是正在华灯初上的大路上散步:独自一人,步伐轻盈。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我看了看表,才八点零二分。她一定又在关心我的进展了。这次她说:出来没有?这次通不通?想想沈昌气功吧:通畅,再通畅。接下来还有那么多话,那么多话。我说:尚未开始。她大喊:为什么这么慢?你拉屎还要前戏呀?对你这样的,就应该像鹌鹑那样,噗刺来那么一竹棍,不通也通了。你要是怕疼,那就找一个拔子,对着你的屁股一嘬两嘬,就嘬出来了。不管了。我统共已经有吃了八只鹌鹑了,再这么吃下去,我就该下蛋了。八点十分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走。哼。
我感到那泡本来已经化解于无形的屎又回来了,而且堵在我的心口,让我气闷,头晕。对比于现在的我,十几年前的那个胖头胖脑的小朋友真是一个潇洒的家伙。他随便拉屎的时候简直身轻如燕。而我已经被剥夺了这种权力,甚至拉屎的时候还要在一张嘴的监控之下,嘴!
我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过去。现在,一个被反复考虑的问题再次涌上了心头:有多少次,我已经下定决心逃离这张嘴了。我告诉自己,虽然我不能摆脱世界上那无数张嘴,但我为什么不能摆脱对我荼毒最深的那张呢?在我家的床上,在她家的床上,在妇产医院的门口,我一直在默默地计划着,而这个计划只需要一个动作:拔腿就跑,好好地躲起来,永远不在她面前出现。不过这个计划被一再搁浅了,原因是我紧接着又会想:既然我不能摆脱所有的嘴,那我又何必费尽心机地摆脱其中的一张呢?此时此刻,我再次质问自己: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为什么会如此消极?我们的一生,就是夹着屁股和嘴斗争的一生 ,既然如此,那么斗争一定要从你身边的那张嘴开始。如果想要从困境中一跃而出,就必须有一个决绝的态度。
试想我顺利地拉完屎以后,肉体和心灵都将进入一种轻松的状况。难道我不想让这种轻松更上一层楼么?那好,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把门锁死。然后打个电话预定一张到外地的车票,到哪里都可以,很多海滨城市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保险起见,我赶紧把电话线也拔了,然后随便看看书,躺下睡觉。这期间我的门一定会被敲得响,但是我早有防备,已经用两只避孕套把耳朵塞住了。马来西亚橡胶,不但防水,而且隔音。这样她肯定自己回家去,更完美的结局是被治安联防的同志们请走。如果她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滔滔不绝的话,那些家伙将会用皮带啪啪地朝她的嘴来上两下子,把它打成两段烤香肠。简单粗暴,行之有效。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出行大吉。如果这时报纸上碰巧有一两条交通事故的新闻,那么一切将更加合情合理。而在美丽的大海边上,充斥着毫不逊色的屁股,我的人生又开放了。这一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戒心,会在那些嘴张开之前,又一次当机立断。十天半个月以后,当我带着清新的海风回来的时候,她的嘴已经找到了另外一双悲剧性的耳朵,我作为流氓,还要假仗义一下,痛哭流涕也不为过。她傲然说:滚你娘的蛋。一个冷笑,一个窃笑,事已至此,皆大欢喜。
这个遐想使我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我立刻把手机拿出来,关了机。这时我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共厕所。当你下定决心,转机很快就会来了。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厕所,我从里面出来之后,生活将要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一条屁股大行其道,嘴巴毫无机会的道路。我眉开眼笑地走进去,看见厕所里有三个坑,一个脖子上一褶一褶的黑胖子蹲在中间的坑上,最里面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他已经很老了,小脑袋好像一个核桃。我只能在胖子的右边就位。两个厕友都很专心,目视前方,让我觉得,在这里拉屎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也蹲下来,现在这个厕所里将要有三泡屎落地,一泡已经老态龙钟,一泡正是年富力强,一泡姑且算是青春年少。我向左边望过去,老态龙钟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圆,脸上青筋一突一突,看来他遇到了一些困难;相形之下,年富力强则得心应手得多,而且嗓子里的声音也底气十足。忽然之间,老态龙钟的哼哼声变得高亢了很多,好像被一根木棍硬顶出来似的,一橛一橛地划个小弧线,摔到地上,然而他志在必得的那一橛还没有出来。他吭叽吭叽,让人觉得这是他的最后一泡屎了。年富力强听到这种声音,丝毫没有同情心,而是厌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我,低声说:我操。
由于长时间生活在忧虑之中,我反而失去了勇往直前的闯劲儿,很快落到了年富力强的后面。他屁股下面那个坑位,好像一个肥沃的养鱼塘,不断传出扑通扑通的声音。更加望尘莫及的当然是老态龙钟,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下不出蛋来的柴鸡,在那儿惭愧地挤着,挤着。很快他就筋疲力尽了,声音也瞬间低下去,只剩下嗓子眼里呼噜,呼噜。但是他锲而不舍,片刻又重新鸣叫起来,很快又衰落下去,然后再挺拔上去。一个老人,怎么能经受住这么大的折磨呢?他的鸣叫持续得越来越短,这个时候年富力强已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截手纸来。他是第一个轻松的人,但却顿了一顿,并没有马上擦,而是意犹未尽地点上一支烟来,歪着胖脑袋,眯着眼睛,好像在听一段时断时续的歌声。
忽然,一段真正的音乐在年富力强的腰上响起来。他把手机拿出来。喂?是你呀,那你在哪儿呢?你先说,我再说。在商场呢?我在酒吧呢,就是王府井这边,我也忘了什么名儿了,好像叫“巴娜娜”,“巴娜娜”。那你干吗呢?买什么了?不是说我陪你去么?我呀,我陪几个朋友坐坐。都等你一晚上电话了。
我惊奇地看着他,大庆一般的脸上油光滚滚,那是幸福的光芒。他脖子上的每一个皱褶都在笑着,更不用说嘴了。关键是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声音发自于那么一摊黑乎乎的肉,如此温柔,而且还如此地怅然若失,就像南方的细雨一样。而这条汉子的眼光则猛烈地向老态龙钟盯过去,后者正在鼓起新一轮地冲锋。可怜的老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哼哼声有可能传到电话那头去,年富力强已经一膀子撞到他的肩上。老态龙钟被撞得一条腿高高地翘起来,扬起和脸一样皱皱巴巴的屁股,他持续着这个姿态,好像一条正在撒尿的狗,几秒钟之后,那只脚才落回地面。迎接他的是黑胖子凶狠的目光。老人莫名其妙的眨巴眨巴眼,他的眼睛像小狗一样又黑又亮。也许他还没有搞清楚,但是黑胖子马上扭过脸去,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质:都谁来了?老赵,老刘,还有李脏。李脏你不知道啊?上次在比萨店见过那厮,对对就是长着狐狸脸的那个。李脏王露跟你说话呢。黑胖子向对面那堵墙喊道。我几乎想要替他应道:哎,哎,就是我这厮。但是黑胖子飞快地说:他不好意思了。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电话那边的王露应该也在咯咯咯。这李脏你真得认识认识,神着呢。你记着吗,他原来追过你们班吴波儿,还给人家写情诗:月朦胧鸟朦胧,吴波儿的眼睛更朦胧。对对对,我们还给他编过段子:许教头老树逢春,吴姑娘红杏出墙。
这时我发现老人正在怯生生地看着黑胖子,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抖动。然而后者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李脏和吴波儿的故事还在发展。李脏你别不好意思,都不是外人。你知道么,据说有一回李脏真把吴波儿给领到家里去了,俩人点上蜡烛,开着音乐,气氛特好,结果吴波儿刚一脱袜子,李脏就那什么了。那什么呀,哈哈。吴波儿还说呢:脏哥哥,干吗呢?脏哥哥就说:我有负罪感。说到这里,胖子仰天长笑起来,小小一个厕所,仿佛要被他撑爆了。而老人实在忍不住了,他的青筋又开始羞涩地鼓出来,而且鼓得更加突兀,因为他还需要厄制声带。但是声音还是像泉水一样流出来,来自深处的吱吱声,让人想起一台老式收音机受到了严重的信号干扰,或者一根钝锯,正在咬着一棵大树。对于拉屎的艰难而又不得不拉,他仿佛也有负罪感。不幸的是,这种声音反而更加明显,黑胖子的一条胳膊像大锤一样抡过去,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动,老人这次飞离了茅坑,整个撞到墙上了。我想,这次可要出人命了。居然还有人因为拉屎被打死。
然而老人坐在墙根,又开始动弹了,而且飞快地站了起来。我想这是因为地面很凉,他受不了。我看到他气喘吁吁地看着黑胖子,山羊胡子一翘一翘。但是行凶者若无其事,还在温柔地说着,这一点比粗暴的行为更加让人吃惊。老人一直站着,但不敢出声。他的目光越来越低,最后盯着自己的脚面,他的手开始自怨自怜地系着裤腰带。那根人造革的腰带干瘪皱褶,上面布满龟裂,如果他拉出屎来,也将像这根皮带一样。我看着他转过身,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出去,他的右腿已经动不了了,而要靠左腿来拖动它。在他出门的一刹那,我看见老人的眼圈通红,泪水将要淌出来了。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一幕,他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要多,可是正因为盐吃得太多了,他连屎也拉不出来了。
现在厕所里只剩下两个人了。幸亏我很识趣,很文静,没有到哼哼唧唧的年龄,否则黑胖子也会把我一把按到茅坑里去。我们都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架势,黑胖子还在说着,说着。而我刚刚决定投奔自由,就把自由用到了对另一张不知疲惫的嘴的倾听上。对此我并没有感到可悲,想听哪张嘴就听哪张嘴,想拉多长时间就拉多长时间,这才是自由。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听可乐,甚至还可以把它拿出来,一边喝,一边听着他说;拉屎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是自由。我的确这么做了。
对于我的举动,胖子倒是吃惊地看了一眼。我用目光告诉他:这有什么稀奇的,这里就是酒吧,酒吧。我们在酒吧里,不就是应该喝吗?如果有条件,我还要再打开两瓶老虎牌啤酒,叫上两杯卡普基诺,和他真正地享受一下酒吧的情调。木制桌椅,煤油灯,一张挨着一张的赝品现代画。然而胖子没有再理会我,李脏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来登场的是老赵。老赵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刚刚从法国回来。相对于李脏,他的近况更能吸引王露,然而也因为此,胖子故意在描述中回避着,希望轻描淡写地结束他。这个企图引起了王露的不满,她不厌其详地打听,让胖子的声音越来越不满。胖子懒洋洋地说,老赵已经留学归来,正在致力到法资企业当一个伪军。这么说的时候,老张正在对面“咳”“咳”着。老赵现在只喝波尔多红酒,只抽古巴雪茄了。仅仅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抽着“中南海”,满街乱窜的混子。而且胖子还压住声音,把话题引向了老赵的私生活。由于先天条件和法国背景,他此时已经成了诸多女性追逐的对象,而老赵准备从中挑选一个能对他帮助最大的,目前已经锁定了某位外贸商人的女儿。可怜的云红,也就是老赵的前女友,老赵出国的钱还是她掏的呢,结果人家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胖子稍微停顿了一下,使劲舔着嘴唇。说了这么多,他一定渴得嗓子冒烟了。但是他不得不坚持着,因为王露在质问他,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样?那你还让我怎么相信你?胖子被问得瞠目结舌,连说不是不是。我很想提醒他,别搭理这一套,她明显是装孙子呢。林小芬也经历过这个阶段。然而胖子却低沉地、温柔地说,相信我,相信我,你看不出来我有多在乎你么?这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湿润了,不禁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原来是这里的氨水味儿太浓了,我们已经蹲了四十分钟之久。
而胖子的声音忽然更低了,并且用手捂住了手机的话筒。他的话语转向了另外一个阶段,我只能听见细小的嗡嗡声了。他变成了一只黑蚊子,在厕所里含情脉脉地飞呀,飞呀,即使听不清楚,我也知道那个永恒的主题:爱情,爱情!爱情就像王露毛衣上的一根线头,需要胖子翻动着嘴唇,说呀,说呀,咬着毛线头,终有一天会把她剥个精光。加油吧,胖子,我已经用耳朵给了你最大的鼓励,虽然我已经感到诧异:为什么你们这么能说呢?难道你们准备用这种频率一直说下去,说一辈子吗?你们也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我就不能容忍林小芬说呀,说呀呢?事实已经证明,我的耳朵并不比别人脆弱,林小芬的嘴也并不比胖子更强劲啊,我们的爱情也并不畸形——现在看来,所有人的爱情都是说呀,说呀。没有语言就没有爱情。更甚者,没有语言就没有科学文化,没有是非对错,没有“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没有恐怖主义和反恐怖主义,没有柴米油盐,升官离婚。整个世界就是嘴们在说呀,说呀,嘴们创造了历史——我为什么要那么痛恨一个人过多地说话呢?
胖子的声音重新大起来,抒情完毕,新的故事上演了。这次粉墨登场的是老刘。老刘是一个有着盘根错节的肌肉的男人,能够用胸肌夹住一枚五分钱的钢镚儿。我们可以想象,他是一个保镖,或者混黑社会的,但是他却选择了一条与肌肉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在某国家机关当上了一名科长。这个故事讲的主要是刘科长和打字员小李,还有刘太太的一段恩怨情仇,然而我已经不再用心听,我开始感到惭愧了。生活本身就是不停地说,这个本质林小芬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活得那么专心致志,那么勤勤恳恳,像钱穆先生说的,对我们的生活存有温情和敬意。更可贵的是,她非但独善其身,还毫无私心地关爱着我,给了我那么多语言,那么多生活,现在还在夜市里,拿着一串鹌鹑等着我。天色已经很黑了,晚风让我屁股打战,她还在孤零零地等着,我却放下她,听着别人喋喋不休。打字员小李正在说:科长,你真坏。刘科长说:还有更坏的呐。有一天两个人真的坏上了,却被刘夫人破门而入。我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这下真坏了。林小芬的嘴可能已经一瘪一瘪地哭了,她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即使打通了,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我们还有爱情啊,既然爱情就是说呀说呀,不停地说。就像不能失去生活一样,我不能失去爱情。想到这里,我赶快拿出餐巾纸来,但是刚一站起来,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我想:可要站稳了,否则会掉下去。然而下半身早已经不属于我了,它甚至不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重见光明。我看到胖子正在惊骇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种新奇的动物。仔细再看,才发现他原来拿着手机的手已经空了。胖子看看我,又慢慢垂下头去,伸着脖子,好像在看自己的生殖器。那东西应该还在。我听见胖子感叹着:我操。随即像砸夯一样清晰地吼叫:你丫干什么呐?
我说:我干什么了?
他暴怒着掏出手纸,大刀阔斧地擦着,同时对我说:你丫别走。我看着他擦完,腾地跳起来,拽着我的脖子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就着我的头发,把我向下按,一直快要舔着茅坑的边缘:你丫看看,看看!
我在一摊摊棕黄色里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塑料壳,它还在诧异地喊着:喂,喂,你听得见么?
我知道,我的命运将要比刚才那位老人还要悲惨了。站起来才知道,他远比我想象的强壮得多。他抡起胳膊来,我连挡也没挡就被打到墙上,一只肩膀好像断掉了。他又无数次抡起来,我如同在惊涛骇浪里翻滚,我能听见脑袋咚,咚地磕在墙上,隐约还听见隔壁两个女人在说:干吗呐?最后他的胳膊像汽车轮胎一样勒在我脖子上,我想我一定满头鲜血了,而且一颗牙也松动了,轻轻一舔就会掉下来。
怎么办吧,孙子?
我给你捞上来?
捞你妈蛋!
我再给你擦干净?
啪!你舔了我也不能使了。我问你现在怎么办?
王露还在茅坑里焦急地喊:喂!喂!胖子听到这个声音,比她还要不知所措,只能继续捶着我的肚子。咚,咚,咚。等到他停住,我知道,茅坑里只有忙音了。
胖子颓丧地,恶狠狠地说:你说吧。
我不说。我慢慢挪动胳膊,稍微撑开他的小臂,把我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他。他二话不说,立刻就拨起来。两分钟以后,他终于打通了:没什么,没什么,信号不好。我使别人的,李脏的。他这个信号好。不过辐射太大了有害健康。没关系,我豁出去了。这不为了跟你说话么,换别人,爱谁谁吧。
我听着胖子在说着,眼前模糊一片。我的血从头发上流下来,挡住了眼睛。胖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急促,好像江南的细雨,但他却不时用空着的那只手抽我一个嘴巴。对付我一只手就够了。他们继续讲着老刘的故事,讲完这个故事,胖子夹着我,好像狗熊在夹一根玉米,向外面走去。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走了几步之后,就变成他拖着我了。现在改成王露在滔滔不绝了,她也有很多故事要讲。这使胖子有机会转过脸来怒视着我。这时候我忽然张开手向他抓过去,他绝对没想到我还能还手,一侧头没躲过,让我牢牢实实地抠中了一只眼睛。胖子大叫一声,但是赶快对电话说:没事儿没事儿,让烟烫了一下。然后呢你说呀。我马上一脚踢在他的生殖器上。胖子马上蹲下了。我照着他的脑袋、脖子踢着,不知道踢了多少脚,踢得腿都酸了,撒腿就跑。从始至终他一声都没吭,在我踢完之后,温柔的声音还能够响起来:然后呢,然后呢?
我跑过大街,跑过十字路口,我相信人们都在惊骇地看着我,但是我没有时间擦擦脸上的血了。现在已经九点半了。我这样跑到夜市边的银行门口。你们有没有看见拿着鹌鹑的小姑娘?没有。林小芬的嘴找不到一双耳朵,她一定伤心了,回家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她的家奔去。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见到她。我在爱情上最大的失败,就是很快忘记了张弛有度的屁股,又没有重新认识喋喋不休的嘴。拉屎只是短暂的休息,不停地说话才是生活的主题。屁股和嘴的辩证法,我将用一生去学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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