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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天,从老家九里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村里又有一个吹鼓手走了。就像秋天飘落的一片树叶,悄无声息。他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陪伴他终生的一只喇叭;他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飘荡在村民记忆中的串串音符和优美动听的曲调……
村里没有谁叫过他们“乐师”,往往一开口就鄙夷地喊一声“吹喇叭的”。在三师五佬十八匠中,他们从不显山露水,排位远远靠后。平时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而一旦村里“老”了人,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吹喇叭的班子请来,吹起来打起来。”人生一世,草逢一春,如果不请来吹鼓手,悄无声息地安葬,全村人都会觉得没“面子”。
“吹喇叭的”有一个班子,分散居住在村里不同方位,其中两个打铜锣的,一个敲大鼓的,两个吹喇叭的,一个打钗子的,一个打三眼铳的,由七人组成。铜锣分大与小,一面出奇地大,一面异常的小,叫马锣子,一眼看得出来;喇叭也分公与母,外表一模一样,外行分不出来,只是发出来的声音一个如公鸡般悠长,一个如母鸡般急促;一个像女人般尖细,一个像男人般浑厚。他们每人手执一种乐器,就像“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无法取代。敲大鼓的固定是赵毓贤,年纪最大,身体肥胖,个子不高,头上没毛,头皮发亮,“聪明绝顶”,班子中的大事小事,由他“一锤定音”;两个吹喇叭的是马仁喜、马仁和兄弟,都是瘦高个,身体好、气力足,吹起喇叭来,摇头晃脑,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可连续吹半个小时不断音,问及“绝招”,有人说他们会用鼻孔“换气”;打铜锣为马文祥,打马锣子的是马文福,打钗子的是成祥林,打三眼铳的是刘雨希……
他们与普通农民无任何区别,照样晴天晒太阳,雨天淋雨水,手上的乐器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大家喊他们什么无关紧要,他们照旧履行各自的职责:写悼词、读祭文、写挽联挽幛、敲锣打鼓吹喇叭……直至把老人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方才罢休。他们深知,一个人像树上落下一粒种子在农村长大,结婚出嫁,生儿育女,辛劳一辈子,历经九九八十一般磨难,如今儿孙满堂,孝终正寝,赤条条地来,要体体面面去!
村里“老”了人,山河齐哀,天地同悲。“杀猪开膛”是丧事的“正日”,主人杀猪宰羊,猪羊以及屠户均要披上白毛巾,称“戴孝”,吹鼓手要奏乐,举行祭祀仪式,亲戚朋友抬着灵屋祭菜、手执花圈、提着火纸、拎着鞭炮、抹着眼泪从四面八方赶来。对于每位前来吊唁者,吹鼓手均要出门迎接,以示对客人重视。在阵阵哀乐声中,吊唁者举着花圈,绕棺材转一圈后,把花圈插在棺材上,然后在死者灵前三叩九拜,表示对死者的尊重。首先,站着作一个揖,然后跪下磕三个头,烧几张纸,淋半杯酒,再磕三个头,起身,作一个揖。礼毕,孝子还礼。
晚上,祭奠仪式开始,雪亮的灯光打开,死者灵前摆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七大碟子八大碗,里面装着水果、点心、鸡鸭鱼肉和用萝卜雕刻成的“八仙过海”塑像,孝子、客人、吹鼓手依次入场,唢呐声声,鼓乐阵阵,金鼓乐师们挎着鼓提着锣,在“你到扬州去买鼓,我到苏州去买锣”的孝歌声中拉开序幕,三连串的鼓声中,伴着几声有节奏的沉闷的锣声,绕着棺材,细敲慢打,一唱三叹,回味死者生前的孝悌情爱、酸甜苦辣,通过他们渲染放大,恩比山高,情比海深,特别是那读祭文的声情并茂:“阳间万事莫牵挂,高山起风吹黄沙,夜里走路举火把,莫让野藤缠自家……”再配上凄厉的喇叭声,九曲十八弯,荡气回肠,让人撕心裂肺……,跟在后面转香的孝子贤孙们不禁黯然泪下。
紧接着,“炒粮”、“分粮”、“散花”紧张有序进行,在“散花”的过程中,吹鼓手们不但为死者歌功颂德,而且极力吹嘘孝子贤孙的德能勤绩,唱得他们破涕为笑,当然,孝子们忘不了给他们“打赏”。
次日清早,吹鼓手们吹着悲怆低沉的曲子,让所有亲友到死者灵前再跪拜一次,相当于举行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金鼓乐师唱罢还阳歌,然后让孝子贤孙“陪灵”。吃完早饭,吹鼓手吹着催人泪下的“送行曲”,在前面开路,亲戚朋友打着花圈紧随其后,抬殇的抬着棺材,左邻右舍跟着缓缓前行,一行人浩浩荡荡,送老人风风光光上山。送往目的地,吹着哀乐,直到老人下了葬,才回到东家谢了东,提着果盘,取了红包,带着一脸的困意打道回府。
相对“白事”,“红事”便简单了许多,只是吹的曲子不同,比如迎亲调,一般都比较喜庆,花鼓子也唱得喜气洋洋。
吹鼓手们一辈子与泥巴打交道,从没外出学过一天器乐,几个人因为业余爱好走到了一起,吹奏传统乐曲《梁祝》《江河水》《迎宾曲》《长乐行》《招魂曲》《春江花月夜》,熟能生巧,无师自通。大家对曲子烂记于心,演奏起来得心应手,浑然天成,自成体系。平时,他们依然把种田当作“主业”,经常下地参加劳动,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到了关键时候,他们将业余爱好派上用场,吹拉弹唱成了“副业”,就像在水稻田边播种一排黄豆,纯属“意外收获”。他们的手指尽管藏垢纳污,但十分灵动,轻巧地按下喇叭上的一个个乐孔,经嘴巴用劲一吹,呜哩哇啦,一个个音符就像豆子般跳跃而出。
特别是老人出殡那天,冥钱飞舞,鞭炮齐鸣,送行的队伍如巨龙般蜿蜒曲折,整个村庄被他们吹得呜呜咽咽,昏天黑地,时而急促明快,时而缠绵悲怆,杂夹着孝子贤孙的哭喊声,令人撕心裂肺。喇叭锣鼓声腔互为支撑,掺杂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泣如诉,将对老人的哀思托于丝丝缕缕、绵绵密密的音符中,闻者无不伤感。孝子贤孙的哭声越响亮,吹鼓手的乐器越低沉;哭声持续一阵跌入低谷之后,吹鼓手如暴风骤雨般齐声大作,鼓声往这边奔,喇叭声朝那边跑,还有铜锣钗子顺着鼓声追,哀怨凄婉,无语凝噎,将村民的悲伤又一次推向高潮,让人肝肠寸断。
乐曲从死者家里一路飘荡到墓地,曲调高亢、刺痛、深沉,混合着村民失去亲人的捶胸顿足、呼天喊地、痛不欲生的哭腔,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把村民的情绪调整到适当位置,把村庄举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又举起来……
当年村庄不通电,没有扬声器,吹鼓手从不偷懒,经常耳朵上夹根香烟,面前的桌子上放一杯酽茶,不间断地吹,直吹得面红耳赤,脖子里青筋暴暴,就是寒冷的冬天,头上也冒着汗水蒸气。当年,他们每天吹得口干舌噪,只赚三顿饭一包烟了事,管饱肚子就行。改革开放后,村民的腰包鼓了,也给他们发来了红包,他们不论多少,沾点“财气”,收了便是。在他们看来,吹拉弹唱纯属自娱自乐,村里的丧事,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展示自我才能的平台。
改革开放近40年,各行各业发财的不少,可没听说哪个吹鼓手发财的。现在,有的农民有钱了,家里“老”了人之后,动不动就请洋鼓洋号,挂白色气球,凭借现代音响设备和少男少女们的强歌劲舞、红歌和流行歌曲,锣鼓喧天装点脸面,大讲排场,一个老人倒地,没有十万八万抬不出去。这样表面看起来风风光光,但没有吹鼓手们那么接地气,一时让村民难以接受。在现代葬礼面前,传统的吹鼓手的演奏难免显得有些古板,调是老调,器是旧器,人是老头,很难吸引眼球,生存空间更加狭小。
吹鼓手是乡村的乐师,用技艺换取一定的“外快”,维持微薄的生计。在农村,与其他手艺者相比,他们的地位有些卑微。不少人喜欢听他们吹奏的乐曲,却没人愿意去学这些传统技艺。年轻人觉得那喇叭吹出来的声音固然动听,但吹不出真正的人民币。也许,过不了多久,随着这些吹鼓手的离去,寂寞的乡村将失去这饱含激情表露人间悲欢离合的曲调……
(附保康孝歌一首,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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