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20年农历八月初七
入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田间地头,几寸宽的坼缝里,四脚蛇在爬进爬出。已扬花的禾苗,因缺水而显得格外的枯黄干瘪。什么都是半死不活蔫蔫的,连狗都懒得多叫一声,成天将肚皮贴在地上,吐出血红的舌头喘粗气。
午后,常年“烟笼寒水月笼纱”的秦淮河,也没了夜晚的纸醉金迷。仿佛如那些女子一般,只盛开在夜晚。
一向最能吃苦的船夫,这时也忍受不了烈日的无情炙烤,都躲在船里不敢出来。四野静悄悄的,只有一声递一声尖厉单调的蝉鸣,从粉墙外的柳树叶下,传到寂静的大街上,没有鸡鸣狗叫的合奏,这一带的空气愈发滞闷难耐。
“来人啊,杀人了!”一声凄厉的求救声划破了午后的寂静,可当人们寻声来到李家豆腐坊时,只见大门紧锁,怎么拍打也是毫无动静,好奇的人们日渐散去,只有几位亲友留下。过了好一会儿,亲友们的关心也被这午后的日头吞噬了,大家都悻悻地离开了。
午夜时分,李家豆腐坊的大门吱嘎一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借着月光,只见大柱和二柱抬着一个炕席卷朝村东头走去。
月光下,大柱满面泪痕,一个劲儿叨咕着:媳妇,我大柱对不起你,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我一个大男人一点用都没有,媳妇,你变成鬼都不要放过他。
二柱见大柱情绪一直这么不稳定,嗔怪道:“哥,大晚上的,你能不能别说这话,怪吓人的。”
大柱没再言语,一直闷不做声地走在前面,脚步时快时慢。
出了村子,进了坟地,夜深了,月也沉了。只有蛙鸣和树林里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
“哥,你说句话啊,我害怕。”二柱气喘吁吁的,声音有些颤。
“二柱,你说你嫂子会回来看我吗?我想她。”大柱呜咽着说了这么一句。
“哥,你别说了,你也不能太难过。爹让咱们明早还得做豆腐呢!”二柱说完也叹了口气。
“就在这吧,娘心真狠,不让你嫂子进咱家坟地。我真对不起她!”大柱说完便轻轻地放下炕席卷,跪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一阵过后,二人便并肩回到了村里。
村里人睡得早,没人看到大柱二柱出来过,做过什么。
村里人起得也早,有人很早就过来买豆汁。好几个人买完都好奇地问上一句:大柱,你媳妇呢?
大柱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回娘家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咋了?吵架了?”村里人就是愿意刨根问底。
“没有!你还买啥不?不买啥,赶紧走,后面人排队呢!”大柱一直也没给人好脸色。
大柱媳妇也一直没从娘家回来,没了“豆腐西施”撑门面,豆腐坊的生意也越来越差了。
后来,老李家搬走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们家搬哪去了。
不过没几天,村里人却都人心惶惶的。有人说晚上看见过大柱媳妇回来了,他家空着的房子里亮着灯。有人听到他家那盘磨嘎吱嘎吱磨豆子的声音,她又甜美地吆喝着:豆汁豆汁,新鲜的李家豆汁。
可白天经过时,他家依旧是大门紧锁,没个人影。
大家越来越害怕,偷偷议论着:也不知道大柱媳妇娘家是哪里的?她咋回来的?这天天晚上咋看不见大柱他们呢?哪有大半夜吆喝买豆汁的啊? 大家越说越害怕。
直到有天晚上,“来人啊,杀人了!”一声凄厉的求救声将人们心中的恐惧提到了嗓子眼儿。那晚,大雨滂沱,几个响雷过后,整个村子都听见“杀人了,有鬼啊!”可谁也没敢出去。
第二天天晴了,一大早,李家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有好奇的小孩想挤进去看,急忙被大人拉走了。 原来他家磨前躺着一具尸体,确切地说是一堆尸块。胆子大的,凑上前去,辨认出是村长的儿子。
几个女的嘀咕着:死有余辜。便被自家男人推搡走了。
村长和他媳妇也来了,哭天抹泪的。大骂大柱媳妇是狐狸精,勾引他儿子。大家看不过,很快都散了。
不过,关于大柱媳妇的各种传言却开始有鼻子有眼地传播开了。有人说,大柱媳妇压根儿没回娘家,她已经死了,是被村长儿子玷污后掐死的。村长儿子死的那天,恰恰是大柱媳妇死后“三期”,她回来报仇了。还有人说,村长儿子死都是大柱策划的,他不想他媳妇冤死,晚上悄悄回到村里,点灯磨豆腐,吓唬人,然后杀了村长儿子,替他媳妇报仇。
不过咋传,这个案子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又一年的农历八月,村里的王大胆儿去邻村喝喜酒。大晚上才回来,走到村边时,看到一个女的在大道上徘徊。他怕是问路的,就凑上前去询问。那个女的低着头啜泣着,说要找大柱家,迷路了。
王大胆儿没心没肺地笑了,说,你肯定是找不到了,他家一年前就搬走了。那个女的慢慢地抬起了头,恶狠狠地说,你胡说,我在这儿,我们家根本就没搬走。你看看这是大柱的儿子,像不像大柱?
王大胆儿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吓得裤子都尿了,原来是大柱媳妇,眼睛血红血红地盯着他笑呢!
王大胆儿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怎么到的家,第二天,他便病了,浑身发冷,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有人说,大柱媳妇死的时候,怀了孩子,一尸两命,自然要回来报仇的,后来还有人在村头的坟地看到过她抱着个孩子。
这是奶奶讲给我的,当年她邻居的故事。
2.1972年国庆节
村支书家的孩子就是和别家的不一样,这就是香秀的本钱。作为一个姑娘家,香秀什么都不缺,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娇气得很。最主要的是香秀漂亮。
香秀不只是漂亮,还一天到晚在漂亮上头花心思,满脑子花花朵朵的。
就说头发吧,香秀也是两条辫子,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香秀有香秀的心思,动不动就要在鬓角那儿分出来一缕,用火钳那么一卷一松,那一缕头发已经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缭绕在耳边。
虽说只是简单地一绕,却特别地惹眼,特别地出格,浪得很,有了电影上军统女特务的意思了。不仅如此,香秀还想当美女蛇呢。美女蛇多迷人啊,走到哪里腰肢就不声不响地扭到哪里。
美女蛇的腰肢只扭到了1972年的春天。春天的那个寒夜一过,香秀自己都知道,她这条美女蛇其实什么都不是了。
因为她爸被撤了,老子什么都不是了,香秀便没了浪的资本。往回村里来放电影,大家不由自主地把主位让给村里这些头头脑脑的家属亲戚,而每次香秀都坐在正中间。
这次国庆节放电影,她本不想去,可架不住几个要好的鼓动,架不住《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召唤”,她还是去了,不过是等到电影开了场。
爹妈嫌丢人,谁都没来,她一个人坐在最后面,没有去找好朋友,只想一心一意看完电影,省得第二天和她们没得聊。天有些冷,夜里的风直往脖子里灌。香秀抄着手,脖子都缩到衣领子里面去了。
“风寒脖子短,天冷小便长”,这话不假。电影过半的时候香秀本想去解一回小便,但是风太大了,银幕都被被风鼓得弓了起来,电影里的人物统统弯起了背脊,一个个都像罗锅子,那些特务便更加滑稽了。香秀盯着屏幕,想了想,还是憋住了,回家再说吧。
电影越往后越来越好看,可香秀突然被人在身后用手蒙住了眼晴。这是乡下人最常见的玩笑了。电影这样好看,要是换了以往,香秀早把他的祖宗八代骂出来了。
这一次香秀反而没有。香秀笑着说:“谁的鬼爪子?姑奶奶我生气了!”但是香秀很快发现那双手过于用力,不像是玩笑了。香秀有点不高兴,刚想大声说话,嘴巴却被破布堵上了。香秀被拽了出去,一下子伸过来许多手,那些手把香秀架了起来,双脚都腾空了。
香秀开始挣扎。她越是全力以赴,越是于事无补。电影里阿庆嫂斗智斗勇的声音越来越远了,香秀被摁在了稻草垛上,眼睛也裹紧了,裤子被褪了下来。香秀的下身一下子袒露在夜风中,突然一个激灵。
香秀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在扒光了之后居然会撤尿。稻草垛的四周寂静下来,只有混乱而又粗重的喘息。香秀虽然能听得见,可脑袋已经空了,她想憋,没憋住。香秀和那些人一起听着自己撒尿的声音。
他们淫笑着,香秀喊不出来、骂不出来,只能急得、羞得一个劲流眼泪。被风一吹,冰凉,冻得她心都缩成一团,快没了呼吸。
香秀尿完了,四周突然又混乱了,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厉声说:“不要乱,一个ー个的,一个一个的!”香秀听出来了,这声音有点像村头的李广财,只是不能确定。虽说不到16,还是个姑娘家,香秀已经透彻地觉察到下身的危险性了,紧紧夹住了双腿。可几只“鬼爪子”却用力地把香秀的大腿分开了,摁在那儿。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香秀的大腿根儿,一股脑儿便塞了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上来几波人,香秀也不知道自己疼得流了多少泪,只记得一个人最后说,你老子上了我们媳妇,现在我们一起给她女儿开了苞。
烂稻草一样的香秀最后是被她爸背回家的。她妈一看就知道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要死要活地使劲揍香秀她爸。香秀她爸自知理亏,不敢言语,更没有拿起铁锹去给女儿报仇的勇气,他更不敢报案,那样香秀的名声就彻底烂掉了。
香秀不停地流泪。到了下半夜,眼睛都哭肿了,几乎睁不开。第二天香秀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一个又个的梦。大人拿着碗,端过来又撤下去,撤下去又端上来。
第4天,香秀终于张口要水了。喝了几口,有了点精神,可香秀好像开始过冬天一样,浑身哆嗦着,两眼发直。香秀妈看着女儿几天没洗脸了,端来了一盆水,帮香秀擦完了脸,又擦了手。
寻思着女儿爱干净,又想着给香秀擦擦身子。可一要脱衣服,香秀便开始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使劲地抡起了扫炕笤帚,打得她妈嗷嗷直叫。香秀也叫,叫着下了地,叫着冲到了外面。
她鞋也没穿,衣服也没系好。见了人,便开始脱衣服,喊着:我是干净的,我是干净的。
后来,那个漂亮的香秀不见了;再后来,这个疯癫的香秀也不见了。
这是妈妈讲给我的,当年她姐妹的故事。
3.2012年腊月
东北的冬天就像到了七年之痒的婚姻一样,总是那么漫长难捱。不过过了今天这个晚上,我就要去四季温暖如春的南方了。所以我决定在这里的最后一晚要过得有意义、难忘一些。
爸爸妈妈一直都不在我身边,外人不知,父母和孩子不亲会对她自身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不知父爱母爱为何物的我养成了高冷的性格。不过熟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外冷内热,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朋友从小到大也就那么几个,今晚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不过还是多了一两位“不速之客”,他们是朋友带来的。之前对他们就没有什么好感。我一直这样,对于喜欢我的人,向来不太喜欢。
其实,我是怕,怕自己喜欢了,他们早晚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就像之前过年时,父母回来,我要花很长时间在记忆深处搜集对他们残留的一丁点的爱,克服许久不见的陌生感,然后等我爱上、依恋上父母时,他们又急匆匆地离我而去。
我会伤心很久,一个孩子内心伤口的自愈能力是极差的。很多年,它都在。所以疏离是我处理人际关系的不二法则,我不奢望别人爱上我,我也不想爱上别人。
我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亲人,和保姆赵姨两个人相安无事。也许,她是懂我的。就像今晚,我18岁了,她为我准备好成人礼的一切,便主动请假了。她知道过了今晚,父母会来接我,我再也不需要她了。
我送她到门口后,又跑上楼,在窗口和她告别。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别人,第一次哭着说别走。
人,就是要一次次经历分离,我已经习惯、麻木了。
在各种酒的作用下,我肆意放纵发泄着自己的痛苦。朋友们在我的大房子里,舞着唱着,醉着笑着,也许这就是青春吧。
青春有肆意的欢笑,也有难捱的痛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就是一个感觉:疼。
头也疼,胃也疼,竟然下面也疼。我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因为我看到父母竟然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对不起。他们一个劲儿道歉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睁开了眼,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可头疼得厉害,一阵恶心,我急忙起来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便是一阵狂吐。吐完好受了一些,也清醒了一些。然后我便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身上还有很多淤青,下体竟然流血了。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过我隐隐感觉肯定是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记得喝了很多酒,有人和我表白,我冷漠地拒绝,对方很生气的样子。我让他离开,他打了我……他竟然打了我,然后就是疼痛,那种疼痛是撕心裂肺的。
身体疼,心也疼。我对疼痛的感觉太熟悉了,一直都是如影随形的。不过这次我感到了屈辱、愤怒,却又无能为力。我想求救,可根本喊不出来。嘴里和下体的感觉一样,都被用力地插着,不过除了疼痛,嘴巴里还有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们不是一个人,没看灯的卧室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着他们骂着:臭婊子,有钱就了不起吗?被干了,看你还怎么装清高?然后便有黏液一股脑地射进我的喉咙里,我一阵干呕。
一想到那种味道,我抱着马桶又是一阵呕吐。我想起来了,我被很多人侵犯了。
父母他们一定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又怎么样呢?以前我被人欺负、挨打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生病做手术了,他们在哪里?我毕业典礼,他们又在哪里呢?
现在这样,又来惺惺作态?是可怜我吗?比起那些流氓,我更恨他们。反锁了卫生间,我泡了澡。看着自己肮脏不堪的身体,我一遍遍地流泪。
哭够了、泡够了,我收拾起自己的脆弱,推门出去后,我依旧是一脸冷漠地说:“咱们几点的飞机?”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怎么了?昨晚同学聚会,我喝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如果赵姨在,我一定会扑倒她怀里,痛哭一场。只有她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子。在父母的眼里,我是个偶尔会被想起的累赘;在同学的眼里,我是有个超有钱却冷漠的怪物。
现在这个怪物终于离开了这里,她自己一个人带了很多的钱,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开了一间别致的书店。平日里,很多很多的书,很静很静的心。再后来,我有了一对龙凤胎。
在这个城市里,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幸运的。
这是我讲给你们的,以前我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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