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见了三面”
“那又如何?”
“才三面就和我求婚?”
“所以呢?”
“轻浮”
宋经年勾唇一笑,强硬地扯过纪时光的手,把一枚明晃晃的钻戒扣上了她纤长的无名指
“纪小姐,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你还想了解什么……”他用力一扯,拉进了两人的距离,沉声:“我们回家慢慢说,总不见得让别人觉得我们……轻浮”随着他下瞟的眼神,纪时光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刚刚在宴会上被陈枫枫撕裂的红绸裙,此刻正被风吹得下摆飞扬,白皙修长的大腿时隐时现,这情景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看着她唰得变红的脸,宋经年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拉开车门,“请吧,宋太太”纪时光闻言后背一震,这个称呼是她先说出口的,果然人在江湖该还的终归要还。想当初她打着宋经年太太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横行霸道,什么case不是信手拈来,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突然宋经年本人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带来的却不是告她侵犯名誉权的律师函,而是一份白纸黑字的结婚协议书,不用多想,纪时光嗅出了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上海的风都是糜烂而繁荣的味道,夜上海,不夜城,黄埔江上涟涟波光带着年代的沧桑,仿佛她还是硝烟弥漫中妖娆而立的烽火舞姬,转瞬,东方明珠璀璨的光辉以将整座城市装点得精巧而雅致,周围建筑林立,灯火斑斓,层层叠叠在眼中流转而过,细细一眺,片片暗处的光点应是那老旧的弄堂,如墨般铺展开来,竟是堆积出神秘的韵味。
纪时光轻轻靠在车床上眯着眼,颓然无声地欣赏着窗外依旧喧哗的城市。当初是为什么被这里吸引了呢?是因为那些妆容精致,能把细高跟踩得从容不迫的都市白领,还是那些红砖青瓦下藏着的故事风情,可惜她不曾把心安放在古朴的弄堂中品茗驻足,也没能将高跟鞋穿得优雅大方,有的,只是无出安放的梦想,与奔波后的身心俱疲。
左右不过三年光景,这里少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留着齐刘海黑长直的女孩会在南京路上对着Tiffany的橱窗又哭又笑,却多了一个穿着破碎的纪梵希新款小礼服,烫着大波浪的慵懒女人将口水连着口红毫不客气地蹭在男人价格不菲的范思哲白衬衫上
“这睡相,娶你的人还真是倒霉……”宋经年皱眉停了车,没将熟睡的人立刻唤醒,反而抬手轻轻拢起了她海藻一般的长发,捧住她巴掌大的小脸,细细打量起来,饱满的额头,小巧的鼻子,密如碟翼的睫毛,樱红的小嘴,还有……突兀的口红,狭长淡漠的眼中划过一丝阴险,他突然逼近她的唇,重重地吹了一口热气,突如请来的陌生气息让女孩一个激灵
“杨桃,白柠檬,玫瑰露……云淡风轻”清亮的女声将旖旎的氛围一扫而光。纪时光腰板坐得挺直,像背课文的小学生郎郎说出了香水的前调,忽的一晃神,发现宋经年正摆出戏谑的笑容,用修长的手指掩着鼻子。
“不错,还有呢?”他的嘲笑丝毫不加掩饰。“滚”纪时光修眉一紧,一个手包甩出去,正好背宋经年接住。他娴熟地去解包上的绳结,打开抽出她的钱包,阴森森道:“我倒要看看你这里藏了什么秘密。”她刚进宋经年部门时,办公室着了一场大火,听说那是她冒死回火场里取回来的唯一物品,要说是为了钱,他还真不信,他分明见到过她打开时除几张卡外空空如也的钱包,却能让她一秒就缓了眉头,一定放了什么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男人的好奇心,他也有,尤其是对纪时光。
“别动”她撕裂般的声音吼出来时,他已经展开了手中的钱包,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夹层里的那张照片。
他捏起照片,还未仔细看,就被扑过来的纪时光一把抢去,撕了个粉碎,扬手洒出窗外。
宋经年讶异于纪时光激烈的反应,略带薄凉的声音问:“前男友的照片?”
“随你怎么想。”
车子启动,纪时光觉得眼里吹进了灰尘,酸涩地有些发疼,有些东西在不在,都不重要。
(二)
诺大的办公台上一列一列色彩缤纷的试管安静地悬挂在架子上,三轮面试只剩下这最后一轮,纪时光暗暗攥起了拳,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得到这份工作。“芝兰,杜松,薰衣草,紫罗兰……”当她自左向右从容不迫地说出哪些香料的名字时,面试官眸光一闪,对她说:“闭上眼睛”,随及抽出几个试管的香料倒在一起,“现在闻这个。”“这是……西洋杉,豌豆,鸢尾花”
好,可以了”这一声明亮让她心头一颗大石刚要落地,忽的又被一个清脆的女声踢起,“慢着”她妖娆的长发一甩,嘎达嘎达的高跟鞋声十分刺耳,撸起袖子将玉腕伸到纪时光鼻子下,“请吧”
“龙舌兰,嗯……”纪时光使劲抽了抽鼻子,浓郁的香水味就萦绕在鼻尖,却在脑子里卡了壳,这是什么味道?“哼,我们公司的招牌香水的成分都闻不出来,还想直接进研发部”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骄傲地昂起头,蔑视姿态溢于言表。
面试官无奈地摇摇头,似是觉得有些可惜,把纪时光拨进了营销部。
虽然同在一个公司上班,每天一样穿着一步裙,踩着细高跟,手捧文件夹,营销部与研发部的工作确实差之千里,纪时光这种新人更甚,脚粘地地为了客户四处奔走,竞标时更是费心口舌也得不到人家的好脸色,她学会化无懈可击的妆,摆出无可挑剔的笑脸,变成最标准的都市女孩,但是生活是一面镜子,一面透视镜,照出来的不仅是金玉其外,还有败絮其中。
“啪”陈枫枫再一次扬手一甩,将纪7恭恭敬敬呈上去的报表撇在地上。“怎么回事,公司请你来白吃饭的吗?”她依旧优雅,二郎腿一翘,摆出一副审犯人的姿态,“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她眼中一道凌厉,吓得纪时光收回要为自己辩解的话。“十月一留下加班吧,治一治你这拖拉温吞的毛病。”
浑身乏力地从总监办公室出来,纪时光彻底瘫在桌子上,惋惜她的十一小长假啊,客户明明已经动心,偏就是不肯签约,还不是公司要求的酬金要比同行都高出一成,愤恨之余瞥见记事板上还夹着对方送的豪华游轮一日游的船票,那里好像是要举办啤酒节吧,她向来不喜热闹,此时却分外想要疯狂一次,释放一下压抑已久的神经,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游轮趴。
(三)
为了让自己焕然一新,纪时光特意花了三个小时挑衣服化妆,当她身着白色抹胸小礼裙,提着blingbling小手包,蹬着恨天高闪亮登场时,游轮已经缓缓开动
“哎,停下……”她疯狂地挥手却没人回应,所性脱了鞋子提在手里甩开腿跑,还边跑边喊,形象全无,一个平日里连公交都懒得追的人今日却格外执着。
月光将她的影子越来越长,起起伏伏像夜晚江水的波澜。终于,她近似裸奔的行为引来了观众。
一架汽艇突然驶来,激起大片水扇后直直地横在纪时光身前。
“小姐是要要上那艘游轮吗?”
“废……”后面的“话”字在她看到汽艇上跨立的人的脸时生生地咽了会去。这张面孔不仅是好看,棱角分明,却被月光镀得柔和,关键是熟悉,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错过了船”纪时光缓了缓气息,温声解释道。
“那我送你吧,正好我一会也会上那艘船”他浅浅一笑,却如浪花翻涌,美得不可胜收。纪时光也曾怀疑自己就是在此时中了他的蛊,上了他的贼船。
果然,他没有骗她,游轮停歇时,他们上了船。“谢谢你啊”纪时光对眼前西装革履的绅士微微颔首。游轮上的酒花香一秒就浸润的她颓靡的神经,虽开头坎坷但好歹是场艳遇,她抬头意犹未尽地多瞅了他一眼,含笑转身入酒林。一个人的酒过三巡,她已经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穿出人群爬上二楼的夹板吹江风。
空无一人凭栏远眺,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此刻竟安静得只有凉风过耳的声音。她整个人攀上围栏,想象着泰坦尼克号的场景,张开双臂,百年前的浪漫画面帧帧袭来,当她喊出“you jump”时,真的有一双臂环住了她的腰,哪个人嘴里吐出的却是“you drunk”是的,她太醉了,所以将他当做了Jack,泪眼婆娑地吻了上去。
男人错愕得一动不动,任由那抹香软在自己紧抿的唇上辗转,蔓延出阵阵酒香,随即眸色一深,将意识不清的女孩打横抱起,抬腿进了房间。
“啊”迎接美好清晨的不是清爽江风与温暖阳光,而是经久不息的一声哀鸣。
“你是谁,我在哪?”她紧紧扯着身上的床单,抓着痛得欲裂的头,对着眼前正穿着浴袍头发还滴着水的男人怒目圆睁。“不记得我了?”他蹙眉擦着头,又露出精致的侧颜。“是你”纪时光不可置信打量着他,恨道:“我以为你是谦谦君子,没想到禽兽一个”一个枕头撇过去被他在空中拦下,“禽兽二字在下还真是不敢当”他眯了眯眼“不过姑娘倒当真是豪放”“豪放?”纪时光细细回想昨晚的场景,她喝多了上来吹风,然后穿越到泰坦尼克号上,然后吻了Jack,……Jack,最后,她在他别有深意的笑容中落荒而逃。
滴滴滴,纪时光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做着加班繁冗的工作,QQ头像突然闪烁,对方名叫宋经年,她搔了搔头,不记得自己加过这号人,还改了昵称。但点开消息内容却让她结束了几天的心惊:“近日工作繁忙,当日之事,小姐不必多心,只是你吐得厉害,尽吐在我身上,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日后珍重。”纪时光嘴角一抽一抽,想必自己在对方心里已是一个easy girl的形象。
本当做是一场罪孽的萍水相逢,但造化弄人,生生不想让这场风波平息下来,三天后某花边新闻发布头条,她强吻宋经年的高清大图赫然在目,只是那照片角度极好,宋经年僵直的姿态刚好衬出她的调皮可爱,白月笼罩,整个画面浪漫又旖旎。
至此,她算真正认识宋经年。镀着金边的海龟,脑子极好,年纪轻轻便贯彻商场上的杀伐决断,为人低调但名声在外,又自侍一张俊容,自然有人跟着他屁股后面挖新闻,成为绯闻女主角,纪时光深感荣幸。
除了蹭蹭上涨的话题度,最直观的利益便是客户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贴着宋经年的标签,便有多少人像来蹭一点金粉,于是对于愈演愈烈的坊间传言,她只是笑而不语,甚至有些退波助澜,不经意间放出了自己有可能成为“宋太太”这种荒诞不经的话。
(四)
没有想到一夜风波换来的是人生中新大门的开启,纪时光突然转了运,过上不用清早就挤沙丁鱼罐头公交,月末不用啃食堂凉馒头的小资生活,直线上升的业绩将她摇身一变为小组组长,领导几次三番对她赞赏有加,一向下巴看人的设计部经理陈枫枫都要依仗她莫名奇妙的人脉帮忙。
可不是莫名奇妙,她们公司主打的便是专为女性设计记忆香水,或纯真,或浪漫,都是存放专属女性酸甜记忆的温馨花园,可如今不仅诸多男老板慕名而来,更有甚者还带着记者明敲暗访,想扒出她和宋经年的爱情故事。
她只能苦笑,可惜没有爱情,更没有故事。再次有宋经年的消息,他就以未婚夫的身份在公司门口摆开十里红妆,强安了一个准宋太太的头衔给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但欲带凤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公司,还是三十六计,躲为上策。
“走了吗?”纪时光偏坐在卫生间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线人程丝丝现场直播宋土豪的求婚现场。
“二十台保时捷911,啧啧啧……”隔着屏幕都嗅得出金钱的香味。突然屏幕一黑,纪时光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程丝丝拍得太过招摇过市被抓现行了吧。
“你在哪里?”程丝丝的头像闪烁,还好,没被发现。
“一楼东女厕所”
“我现在去找你”
语气严肃得和平日里欢脱的程丝丝判若两人,纪时光并未多想,冰凉的洗手台坐得屁股都麻了,一边揉着一边拎着刚才逃跑是掉了一只的高跟鞋挪到卫生间门口,还未迈出半步便一个急转迅猛地拉住了洗手间的门,可惜门外的人在力气和速度上都胜她一筹。臂上扣紧的手向后一扯便带着她的中心一同向后仰去。
“公主,你的水晶鞋掉了。”记忆中熟悉的好听的声音再次在耳畔想起时,纪时光认命地睁开眼睛,狠狠地凝住上方那双看起来古井无波的眼,努力平复了下自己惊涛骇浪的心,紧着嗓子认真道:“为什么是我?”男人勾唇,眼里若有鱼儿曳尾卷起一圈涟漪,声音却叫人不寒而栗“为什么,纪小姐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说着便扶起纪时光,单膝跪地,轻轻握住她纤细地脚踝,将那只37码不大不小的脚严丝合缝地嵌入鞋尖已磨得有些泛白的漆皮高跟鞋,纪时光只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脚底直直涌入心尖,浇灭了胸膛中冉冉升起的怒火
“对不起”
“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他一字一顿都像石头一样把纪时光的脸越砸越红,没有抬头,行云流水地拽下她手中攥住的另一只鞋,垂眸认真地为她穿起来。
“我真的很抱歉侵犯您的名誉”她颤颤巍巍地说。
宋经年徐徐起身,高大挺拔不威而怒,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示意着她继续下去故作可怜的“陈情表”
“我不该……默认自己是您未婚妻”她羞愤地低头,与其是掩饰害羞,不如说是掩饰害怕,他身上的气味很奇怪,总是让她全身的毛孔不自觉地战栗。
“是吗,我以为他们只会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他轻哼一声,笑得讥诮。
“你”纪时光猛的抬头,正撞入他眼中的轻蔑,那种轻蔑不是玩笑,刺目的敌意像寒风般剜了她一刀,痛得她心口一顿。
“我讨厌说谎的人,但不介意把所有的谎言变成事实。”薄纯轻启,他用一番淡漠的话将送时光说得云里雾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日他在公司摆的仪仗,目标是她无疑,她逃不掉了,也不用怀疑。
新的总经理办公室,只有他们二人。对手是商人,她连颗棋子都算不上,更别提什么筹码。左右是连多想都不必,就在他眼神的要挟下在那份“卖身契”上填上那像写在试卷上一样工整的三个字。
“纪时光”男人轻语,抬手干脆地抽出哪纸“结婚协议书”,视线若有所思地在乙方名字哪里流连。
“三年,我会在这个城市留下属于我的味道,你该庆幸自己是见证人。”
他姿态傲慢却器宇不凡,语气中的坚定决绝让人不自觉地臣服,就像一个皇帝一样,一个孤独淡漠的独裁者,可以随意将别人的生活翻云覆雨,她想。
(五)
虽然名义上纪时光与宋经年已是未婚夫妻关系,但条约上写得清楚明白,他只会借她名头,为期三年,二人算是合作伙伴。另外纪时光调到他所监管的营销部和研发部,与公司本体基本属于脱离关系,唯一不同的就是换了个老板而已。
然而,这只是纪时光对此合约作用的推断。于是,在程丝丝一脸狐疑地来打探内情时,纪时光便毫无防备地合盘脱出,本来她也不想就此在别人眼中成为一个不择手段傍大款的人。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这番话偏偏传到了自宋经年率这豪华车队空降公司的那天起就对这个帅气年轻又多金的极品男人虎视眈眈的陈枫枫耳中。
宋经年作为海外公司派来上海的代理正式入职公司已有一段时间,东道主boss王为尽地主之谊还特意在年会前这位早就名声在外的贵客准备的一场盛况非凡欢迎酒会,名流云集,觥筹交错,酒会的中心除了宋经年还有一个各种别扭的纪时光。
她极少在这种大场面抛头露面,更别提挺直身板时刻保持微笑以抵御四面八方射过来的锐利目光,其中有一道最狠毒的,是来着陈枫枫的,仿佛随着宋经年的手一起重重刺在她的腰上。
“纪时光,你别装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在一片其乐融融的官腔奉承中突兀地响起。瞪着眼睛的陈枫枫预备用来光彩夺目的黑色晚礼服配着手中的红酒此时活像一个愤怒的巫婆,她指指点点的并不是白雪公主,而是一袭红衣,美艳过人的纪时光。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过来,纪时光觉得一阵眩晕,陈枫枫肯定是喝多了,刚想侧到宋经年身后避上一避,却被他抢先一步错开来,他优雅地单膝下跪,掏出了一个金丝绒小盒。
“嫁给我”
纪时光脑袋轰鸣,不解地望着男人认真的脸,为什么,自她签了合同就不曾见过他,酒会也是通过他的秘书传达而得知,如果只是让她做个傀儡何必坐得如此全面,她固执地和他对视,不向前也不退缩,在一片掌声和起哄中僵持。
“你这个骗子”
陈枫枫情绪激动,像一条猎狗,扑了过来,被宋经年挡了一下,却还是扯到了纪时光的裙摆,手上尖利的美甲片嵌入红绸群中,在她重力的拖拽下“嘶啦”一声裙子裂开,纪时光当然不懂为什么她叫自己骗子,更不明白她是不是因为喜欢宋经年才发了疯,但她此时的境遇万分狼狈。
有人拥上来拉走了倒在地上醉气熏天的陈枫枫,宋经年一面搂住纪时光的肩膀向外走,一面颔首和众嘉宾示意,仿佛不用等刚刚那个求婚结果,也没有刚刚不和谐的小插曲,酒会经过了高潮进入尾声,她偏头看他的脸上仍挂着从容的笑,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也一样。
但该问的一定要问,就算他不答。
(六)
宋经年的家中倒是意料之外的古朴装潢,圆桌木椅,还有红砖砌成的吧台,与他清冷寡淡的气质丝毫不符,最吸引纪时光的是阳台装成了一个温室园,没有养什么名贵的花草,却种了大片绿油油的紫苏,浓郁的紫苏草香扑鼻,温暖日光灯把这里照得像白天一样,她懒洋洋地把头埋在紫苏叶里,贪婪地嗅着,没缘由地喜欢这种感觉。
“换件衣服吧”宋经年换了一套浅灰色居家服,上面还有只毛线小兔子,衬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纪时光接过他手里的衣服,是一条灰色棉裙,胸口处有一只毛线兔子,“这是……情侣衫”她心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举动惊人的“未婚夫”有点可爱,前一秒还把婚姻当作合同条款一样果敢执行,现在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一样为恋人准备情侣衫。
“真没想到你会喜欢紫苏,大部分人好像都受不了这种味道。”纪时光溜进洗手间换下礼服,轻嗅着衣服上复杂的香味。
“嗯,谈不上喜欢,从前闻不到味道时就开始养的”
他没抬眼皮,静静地为一簇紫苏幼苗浇水。纪时光这时才发现,那片茂密的紫苏其实有的已经老得叶片发紫,有的叶片还长着细细的绒毛,一看就是刚种下去的,什么样的人会常年累月地种紫苏?
“你说你以前……”她试探地问道
“很可笑是吗?香水世家出生的孩子居然没有嗅觉,不过当时我不在意那个。”
宋经年抬起头来打量着纪时光,裙子有点偏大了,不像是按照她的尺寸买的。
“没关系呀,又不影响你的工作,而且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
“你还真会安慰人”
饶是纪时光再没有脑子也听得出这话不是在夸奖她,虽然不知道什么造就了他的阴阳怪气,但作为一条船上的人,她不介意多坦白一点。
她挠挠头,对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语气娇嗔地说:
“你看起来不是被谁欺负过就是心里变态要欺负全世界”
宋经年拧眉瞅着她,神色犀利,像是要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
“闻不到味道一定很痛苦吧,我可能比你幸运一点,有一段味道空白的过去。”她垂眸,淡淡地笑着。
他有点惊讶:“你什么意思,你失忆了?”语气中竟带了几分震惊。
“不全是”纪时光摇摇头,“我好像只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我记得父母老师同学,还有童年的邻里邻居,高中大学那几年却只剩下零星的几个片段,我甚至忘记自己去过哪里,学了什么……”
宋经年眼睛又深邃了几分,走过去坐着她的面前,似是有点怜惜地温柔问道“为什么会失忆?”
“应该是什么交通事故之类的吧,我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爸妈好像打击挺大的,不愿意对我重复这件事。”她像是刻意肯定自己似地点点头“现在一切都好了”
“你的手倒像是美术生的手,画过画吗?”宋经年视线下瞟,明明是询问用的确实肯定的语气。
“不知道”纪时光摩挲着右手食指上那块突兀的老茧,若有所思地皱着眉,眼前又浮现出那叠
“来上海吧,我在这里等你”
“紫苏糕的味道还可以,没那么刺鼻”
“无论如何,相信你自己”
没有信封,没有邮戳,信纸那边连接的那个人似乎是一个和自己很亲近的人,却如断线风筝般了无音讯,断了层的时光,她丢失了许多东西,却初尝紫苏糕就对这种别具风味的食物一往情深,在人潮拥挤的沪漂中一起涌入了这座梦一般的城,如果前路无法寻迹,后路又无人指引,那便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她想。
“要自由快乐地活着”这是临行前父母流泪对她说的话。
(七)
那一夜借着外面突然下起的瓢泼大雨,纪时光顺利成章地在宋经年家借宿了一宿,不过今夜的她甚至清明,没再做出让二人关系更加复杂的举动,简单的两居室,宋经年一直独居,所以只有一间卧房,让给了纪时光。
那段戛然而止的谈话后,宋经年变了神色,独自在阳台抽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面部精致的轮廓,纪时光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男人,她洗了个澡,早早地上床睡觉,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想想最近的境遇,脑袋里嗡嗡作响,头疼的厉害,她轻手轻脚地开门出来,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喝。
客厅里装了地灯,此时微微地亮着,她一直有弱视,晚上看东西尤其模糊,亏得有灯,一路游移到厨房也没遇到什么阻碍。回房间时发现暖阳台的等还亮着,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发现宋经年随意搭了一条毛巾被,歪在竹倚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似乎睡得很熟。
眼前的这个男人眉眼有些过于锋利,明明那么年轻却总给人一种刀山剑雨中爬出来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清触上他高挺的鼻梁,心口微微有点发涩。
“来找我吧,小光。”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脑袋里刮过,她浑身一颤,收回了手,转过身往回走,手却突然被攥住。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和沙哑,听得纪时光心头一软,竟觉得这个人很脆弱,想抱抱他,这个念头在她转过身时便付诸现实。
他突然环住她的纤腰,将脸紧紧埋在她的肚子上,他吹出的热气让她全身都微微战栗,半晌,他低哑着说:“我好想你。”
纪时光扣在他肩上的手指因为这句话骤然收紧,宋经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吓坏了女孩,便松开了她,抬头凝视她清亮而疑惑地眼。
“对不起,我唐突了,小光”他后两个字咬得很轻,很语气亲昵。印象中,很少有人以昵称叫她,父母也只是唤她时光,小光这个称呼明明是她第一次听到,却一点也不觉得刺耳,自然到仿佛有人这样叫了她好多年。
第二天,宋经年开车送她上班,这是他们当众却认身份后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人前,没人受当日晚宴风波的影响,除了陈枫枫。听说她被调到了分公司,不知道是不是宋经年的意思。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任凭宋经年挽着自己的手向每个恭敬地喊出“宋总早”的昔日同事打招呼,顺便还收到了一众意味不明的笑。
换了新的工作内容,尽管要学的东西很多,加班到半夜都是常有的事,但她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不用再想方设法,苦心经营如何用一杯酒打入客户的犹豫的心,当她试着把每一种香味叠加,仿佛真的能嗅出时光的味道,有的年轻美丽,有的韵味悠长,她开始理解这种肉眼看不见的修饰品对人们的意义,有的时光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味道记得它的存在。
(八)
听说公司最近在做一个大项目。嗯,听说的,纪时光和宋经年仍保持着每天一起在公司吃午餐,晚上回家吃晚餐,但宋经年甚少和她说工作上的事,聊天的内容不是这些年他在美国读书怎么怎么样,便是家里有哪些亲朋,关系如何。他说的十分琐碎,其实纪时光是没有什么好奇心的,她不认为自己需要对任何一个生命中的过客都了如指掌。
客户是一个日本商人,似乎对公司欲售的新系列香水“回忆”很感兴趣,想要买下这个系列,给出的定金应该是另公司非常满意的,因为宋经年最近一直在忙按照对方意见修改香水细节的问题。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吃饭时纪时光发现他有点恍惚地盯着窗外,眉头紧锁,然而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只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行和马路上不息的车流。
“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温柔地说:“没,工作上的事”
“哦”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宋经年微微勾唇,“最近工作怎么样?还喜欢吗?”
他问的是喜欢,而不是习惯。纪时光踌躇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已经不记得怎样一份工作可以称之为喜欢,可以确定的是她不讨厌。
“还行,你呢?”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这个话茬接的十分可笑,她一届小职员可以每天想想不切实际的宏图伟业,说说麻烦抱怨,宋经年这样一个事业有成,前途又一片光明的人怎么会有此等市井烦恼。
他倒是面色如常,说道:“谈不上喜欢,没有梦想,随便应付生活而已。”她没有想到他会跟她扯到梦想,在她看来,越成功的人越现实,只有孩童才会把梦想挂在嘴边吧,当然还有许多洋溢着青春热血的少年,会把梦想放在心里。
她没有接话,学着他把视线投在窗外,落在一个抓着氢气球的小孩子身上,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一蹦一蹦的仿佛是想和那个正在上飘的气球一起飞上天,她轻轻笑着,自己也曾有这么稚嫩有趣的梦想。突然,那孩子被过往的路人撞了一下,绑着气球的绳子从手里松开,红色的氢气球就像那些大多数不可能完成的童真梦想,毫无留恋地飞走。
小男孩很着急地爬起来想要去追,眼看就举着小手踉跄地朝马路上跑去,纪时光心头一惊,发现孩子周围并无大人照看,这条路是一条双行路,但没设路障,来往的车随意穿梭,见缝就插,十分危险。
她连忙起身跑了出去,看她慌张地神色,宋经年也不知所以地跟了上来。男孩已经走到马路中央,那气球却突然被一阵逆风卷起,飞了回来,他转身往回跑,一辆轿车却飞速驶来,纪时光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抱住孩子,紧接着就感到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滚到路边,她脑袋一震,刚好磕在路沿上,嗡嗡地像裂来一样疼。身上却没有一点不说服,身上的全部重量好像都发在了撞上了的那个东西上。不用反应也猜得出那是宋经年,他应该没事吧,她想看看他,却怎么都睁不开眼,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宋经年只是抱着二人滚过地面时擦破了点皮,把安然无恙的孩子交给迟来的吓坏的父母之后,便疯了一般地抱着鬓角流血的纪时光飞奔去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她怎么样?她什么时候能醒?她以前头就受过伤,她……”低头认真看着片子的医生微笑着阻止他的语无伦次。
“您的太太并无大碍,轻微有点脑震荡,当年的手术也早就完全恢复了。”
他突然抓住医生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你说她完全恢复了,那失忆呢?也恢复了?”
“这个不好说,人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记忆有某种控制能力,有些记忆只有她自己愿意接受,才能被想起。”医生大概猜到了什么,眼前的男人近乎精神失常,所以委婉温和地解释给他听。
他无力地松了手,面露苦色,“是吗?她不愿接受有我的记忆……”
“又一次冲击,也许她现在已经记起来了,也许……”宋经年知道后半句是什么但还是因为前半句这个假设而震动不已,他冲进病房,发现纪时光已经坐了起来,气色有点苍白,眼神也是涣散的,眼角似有泪痕。
“想起来了?”他的心一下子平稳下来,开门见山。
“嗯”她低声回应,随即冷冷说:“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她眼神凛冽,足以将人划伤。
宋经年垂眸,缓缓地说“对不起,我这么晚才知道,我以为是你放弃的我”
纪时光抿了一下唇,笑得苍凉,“我没放弃你,却放弃了我自己。”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急促的雨点噼啪的打在窗上,像是在为刚刚女孩平白的话增加几分控诉,敲得宋经年心里难受。
(九)
七年前,宋经年在自己画展上遇见了还在上高中的纪时光。他自幼习画又天资聪颖,十五岁便拥有办画展的资格,那是他十八岁的画展,也会是他最后一场画展。他没有逃避过自己的职责,也明白父母的用心,他可以在成年以前任凭自己发展爱好,只是家业的单子,最后必须要用他的肩膀来抗,即使他有嗅觉上的缺陷。
特意开在这个小城是因为他想为自己的梦想画上一个安静的句号,他倚着前台看着展厅门庭寂寥,目送他的梦想最后一程,这时,一抹懒散随意的倩影却浮现在画卷,纪时光蹲在哪里,挣着脑袋,望得出神。
他轻轻走过去,“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他绝不是那种会问观赏者意见的画家,但眼前的小姑娘倒是勾起了他聊天的欲望。
“还行,我看不太懂这个”她挠挠头起身,答得倒也诚恳。
他对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头发松散成马尾,面容灵秀,穿着一尘不染的白短袖,腰上匝着牛仔外套,斜挎着画板,看起来就是清清爽学生模样。
他朝她的背后抬抬下巴,“哪有人穿白色画画的?”
她耸耸肩,笑得不以为然,“又不是我想学画画的,爸妈逼得紧”他皱了眉头:“那还愿意来看画展?”
她莞尔,“你画的真的挺好看的,是我喜欢的那种,自由又放纵”
“但我着实不是一个自由放纵的人”他注视着她,认真说道:“我觉得你也不应该是”他当然不会恣意放纵,被责任夺去梦想都不会。
她觉得眼中有光芒闪过,“或许吧”
“如果你愿意,我不介意指导你画画”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出于好心,希望所有人都和自己同样活得拘束而认真。
纪时光抱拳,“拜见师傅。”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除了画画,他们还会聊很多东西,比如,宋经年知道了纪时光的确在绘画方面着实愚笨,完全是个“手残”,然而被设计师父母逼着考美术院校,希望来日承袭自己的衣钵。
再比如,纪时光也知道了宋经年没有嗅觉,还有他要担当的一切。
“我们大概是同病相连”纪时光多次寻味宋经年为什么要帮自己,这是他后来总结出的答案。那原来呢,他也没有想过,这个干净简单的小姑娘会陪他撑过艰难的治疗嗅觉的日子。
日复一日地打针吃药,一次接着一次的手术,收效却微乎其微,宋经年觉得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纪时光却每天乐此不疲地打电话和他描述今天吃的猪骨面如何鲜香,新开的紫丁香如何花香浓郁,清亮的声音似能扫尽所有苦楚,她说,她会陪他努力到最后,他信她,也依赖着她。
突然有一天,在他的情况稍有好转后,他们的通话也戛然而止。他盯着她发来地那封短信看得出神
“我要去封闭学校准备艺考了,以后可能不能常联系了。”他觉得心头有点紧,连忙发短信过去询问学校地址,可以许久也没有收到回复。
宋经年知道当地的艺考培训机构,是专门教那些为应付考试的美术生画画的,说白了教的是技巧,而自己教的向来是情怀,不过对纪时光来说,还是前者更重要吧。
熬过最难的一段时间,他的嗅觉逐渐开始恢复,他想和纪时光分享每一样他闻到的东西,第一个便是她曾经强烈安利的紫苏,他早已将她送的紫苏种种成茂密的一片,那种味道就如那个女孩,早已自然地融在他的心尖。
听不到她说话的时光,他开始给她写信,有太多文字表达不出的感情,所以他每次只写一句话,附带自己的一幅画邮寄到他家,只是一直也不曾收到回信。
终有一天,当宋经年痊愈归来,兴奋地到纪时光家来找那个许诺陪他到最后的女孩时,的得到的确是她们举家一声不响搬走的消息。他以为自己可以承担一切,当时却只觉得自己被世界背叛,因为一个消失的女孩。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孩不是永远的勇敢乐观,她也会被翻来覆去考试和前途的位置折磨得支零破碎,她将白短袖穿成了迷彩服,却还是没撑过最后的考试,纪时光考试前便变得有些神经衰弱,经常走着走着就摔倒,这段记忆在纪时光脑海中以一阵急促的车鸣和自己身上的血红作结。
这段记忆有不被记起的理由,原因不在宋经年。
(十)
纪时光出院后便没再去上班,独自在家休养,一日三餐都是宋经年亲自送来。
“今天给你炖了乌鸡汤,补血。”宋经年经自走进厨房,熟练地将保温盒中的汤倒入碗中。
“合同,可以作废了吧。”纪时光的声音有些清冷,透着坚定。他动作一滞,声音中带着笑意:“为什么?”
“你不是为了报复我才接近我的吗?现在知道我消失的原因还不打算放过我吗?”
宋经年转身,看着纪时光因愠怒而有些涨红的脸,并不言语,反而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微笑,一把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死死地扣住。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说:“你不聪明,我确实很生气,但难过大于生气,我开始还讶异你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但既然你是纪时光,便先把你绑在我身边再说。”
纪时光蓦地觉得脸上有团火在烧,试图挣脱,男人却将臂收得更紧。
她放弃挣扎,无力地说:“可是,那天游轮上,你就该认出我了吧”
“在想为什么我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他笑得有些肆意,纪时光觉得紧贴着自己的那个胸膛都在微微震动。“看你那个危险的样子,我回去后就赶紧申请职位调动了,可惜,时间仅限三年。”
纪时光觉得不可思议,心里蔓生出的莫名情绪却是欢欣的。
“所以,宋太太应你要求,合同一定是要改的。”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三年,改为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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