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起风了。窗户对面,没有颜色的山,吹来空空荡荡的灰色夜风。吹到脸上,针扎般疼痛。
女主人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浮现在夜风中。我幻想他逝去妻子的模样和女主人有几分神似,他的孩子也该是天真可爱,聪慧伶俐。
让一切都在天亮后结束吧。他的心里有一座大山,我的心里也有。这座山搬不动也不可改变。逝去的一切都不能改变。这比他现在拥有妻子更让我疲惫不堪。
带着深深眷恋的人,永远灵魂难归一处——这便是李炎给我的感觉。原来是丧失亲人的悲痛。
秋凉如水。他走到我身旁,一阵风落在阳台。
“你见到的人叫秦林。洪水那年,我陪教授在部队讲课。部队给我一辆吉普让我带着教授离开。开在堤坝上时,突然眼前一辆车也没有了,等意识到前面塌了时,我猛踩倒车,完全忘记后面也许有车。等回过神,车子和后方的一辆解放141撞在一起,根本没有办法援救,人员只能尽快撤离塌毁的堤坝。我看到秦林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的丈夫,孩子还有两个老人躺在她身旁的地上。后来我听部队里的人说,她的家人当场就死了。车子直冲向前面的车,为了避开,打了方向,根本来不及。后面的车跟的太紧也根本躲不开。那时候所有人都太紧张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不可能体会那种紧张。九月,我回上海工作。十月部队传来消息,说秦林根本不相信丈夫和家人死亡了,每天都在等他们回家。我国庆假期回这里探望她,那是第一年,她像个在所有人的不幸中获得上天眷顾的天使那般对生命充满感激。她帮助很多人,照顾邻居失去父母的孩子,为老人做饭筹集衣服。那时候新的住处还没有造好,秦林几乎每天都在照顾周围的人。一开始人们还很感谢她,但渐渐都疏远她,她对这些都完全没有感觉。每日里只是充满喜悦和感激。她看到我时不停道歉,还给我钱,为我做饭吃,让我把她的家当作自己家就好。”
“于是她编造了那个故事?”
“是的。不,应该说她认为的事实就是那样。她以为我的家人在那次事故中死了,我成了唯一活着的那一个。我的生活自那一刻起,就没有出路了。她每对我笑一次,我就像被玻璃划过心脏一样疼,到后来疼痛麻木了,虚弱感却一分也不会少,全身无力,想到她、看到她,甚至只要下雨天,我都受不了。”
“你手上的那条伤疤也是那次事故留下的吗?”
“嗯,那不算什么,一点也不疼。当时一点也不觉得疼,后来下雨的时候会痒,不过算不了什么。我想不能告诉她真相,那会毁了她。当时没有想到找心理专家帮助,后来我尝试着问过你们杨主任,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不是会维持很多年,他说一些参加过战争的老兵,有的一辈子都在某种挥之不去的情绪里。那年我突然离开上海,是因为墓地那边要迁坟。在秦林生命中,家人们都好好活着,她自然不会理睬坟墓的事,这些事以及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渐渐都成了我的事。我只能回来,管理处的人说,迁坟的时候发现很多埋进坟里的钱,有些下面有好几万,都是真钱。他们不知道拿那些钱怎么办,问亲人也说没有放过这些钱进去。最后只能交给民政部门。我想是有人想为死去的人做点什么,偿还心里的罪。我也是这样的人之一。
我几乎铁了心决定帮助秦林维持她的梦,直到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为止。你看到了,我们维持地很好,她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周围人从一开始同情她,到渐渐远离她,人嘛也许就是这样的,等灾难的痛苦过去后,就变得不耐烦起来,同情也会变质。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有罪。”
“所以她的生活全依靠你?”
“她丈夫既然活着总要有活着的痕迹。每个月有工资,而且每年都要涨一些,我辗转在部队问到每月应有的收入,按发放工资的时间存入那些钱。教书的收入给完工资后仍有些结余,我还在外面兼了不少课。那次回来后,原本打算很快回上海,忙完坟墓的事就立刻回学校。我放不下你,怎么可能放的下你。但是,她病了,低烧反复不退,各种检查前后做了一个多月,仍旧没有找到原因。等到那年初冬时,她原本住的地方又要改建,搬家,适应新生活,还要保持原有生活一成不变。怎么说呢?明明是我照顾她,她还每天想着要如何照顾孤苦伶仃的我。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真相,我没有奢望过告诉任何一个人。不了解当年事情的人们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猜测我和她的关系,认为我是那种骗女人钱过日子的男人。什么样的奇怪想法都有,日子安稳了,人们就喜欢家长里短。于是我想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和她结婚,这样名正言顺照顾她,直到她好起来。”
“怎么好起来?记起以前的事?”
我浑身无力,多么希望自己对这些创伤毫无理解,多么希望从来没来过这里,没有听到过这些在我生命里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事。
原本这些事只属于秦林和李炎。不,也许仅仅是李炎一个人的,但现在和未来它都是我的心事,会折磨我,和挣扎在水沟里顾爷爷短小的身体一样折磨我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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