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中骨

作者: 藤明栩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4-11 17:30 被阅读0次

    我认了个师父,他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大本事。

    我窝在庙里想着下顿饭的着落,山脚下集市里突然传来阵阵喝彩。声音越来越大,我本来想听听热闹,越听越觉得不对,赶紧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山下跑。

    “今日我缎中骨,便顺了大家的意。输的就输我宁某一顿饭钱,赢了我的,连碗我都一并送了!谁再来?”

    切磋比武,是寻常的把戏。可这“缎中骨”却不是人人能见到的了,传言他不偷不盗,也不拘俗礼。到了一地,若是盘缠不够了,那就就地举行一场比武来换点银两。具体多少银子和铜钱没提要求,但要是去比武的是个有身份的人物,总不好给的太少。缎中骨的功夫可算了得,夜里若是他兴致来了,攀岩走壁的踏过你家屋顶的瓦片,踩过柳树的枝条,那可是连最敏感的犬都发现不了,柳叶都不跟着动一下。缎中骨不杀人,却有人说他能三步就断了人的筋,七步就捏住人的咽喉。名声大了,想与之交手的人就多了。每次比武,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输了的人大都遵守规矩,赢了的人,还没出现。

    有个大汉自告奋勇走到人群中间去了,一身横肉,腰上插了把菜刀,像在模仿江湖剑客。这人我认得,是东市的屠户,有次在他铺子上偷了块肉,他一掌打的我差点魂归西去。我打了个冷颤,转头去看缎中骨。他戴个夜市里随便能买到的小儿面具,连块皮肤的颜色都看不见,一袭白衣还挺讲究,挺的挺,垂的垂,看的出是好料子做的衣裳。

    缎中骨点点头,请屠户先出手。

    那个粗鄙之人也是直爽,不推不让,直直的就攥着拳头朝缎中骨冲过去。缎中骨小退了一步,就避开了正面攻击,他五指并拢在屠户腰上一打,借力打的那屠户一踉跄。那屠户当东市的霸王当惯了,早年也是使刀的好手,输不要紧,输的难看可不行。腰上别了个武器,不用白不用。他抽出刀又向缎中骨劈砍去,未占上风先乱了阵脚。缎中骨不慌不忙避着,每次与刀尖只差一寸。屠户看着连忙伸伸胳膊往前再顶一寸,结果伸完了发现还是差着一寸。惹得屠户是汗滴如雨,却连那白衣的一角都没抓着。

    这可不得了了,那东市霸王何时被这么戏耍过?他大吼一声,脸霎时变的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用了十足的力握着刀柄冲向缎中骨。这可是一头发怒的牛,谁也不愿被他牵扯进这场比武里。屠户冲锋的方向里人赶紧呼啦啦跑开,大家又不忘盯着缎中骨的动作,他可是现在唯一能阻挡住这头暴怒的牛的人了。

    在大家的注视里,缎中骨顿了一下,跟着人群一块跑开了。屠户眼前没了目标慌了神,又一时间停不下来,步子开始失了平衡,缎中骨又跑回来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那屠夫就倒在一边去了。用的是巧劲,那缎中骨额上一滴汗都没出。

    人群静默了一小会,开始爆发出掌声。仿佛刚刚缎中骨跑开的动作没有任何人看见一样,也许这是第二轮掌声了。有个小孩从人群里钻出来,比我矮点,把他爹打了败仗后应该给的一锭银子怯怯地放在铜碗里了。

    我看着那碗里,已经堆了不少了。太阳下面,碗也发光,钱也发光。

    我想了一下,拿起碗塞到衣服里就往山上跑。

    “我说,小兄弟,小施主?你怎么能……抢走人的粮食钱呢?”

    “那不然你怎么跟着我上来啊,”我看着才追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的缎中骨,“缎中骨大侠,收我为徒吧,我也想学武功。”

    他干脆坐在地上了,土把他的白衣服染的一道一道的黄痕。

    “我跟你实话说了,我根本不是啥缎中骨,我就是借他的名号赚点酒钱。行了不?”

    我从怀里拿出那个铜碗给他。

    “我很有慧根的,缎中骨师父。”

    缎中骨坐在我对面,手搭在酒坛子上,打了个嗝。面具早就摘了下来,也换了粗布衣服。缎中骨不是一心习武的江湖人士粗犷的长相,年轻时候绝对是那些楼阁里姑娘们常谈论的人。留了个小胡子,剑眉挺鼻,长得挺刚毅英气。

    “小光头,你还挺能吃啊。你爹娘给你起的什么名?不叫个猪啥的真是糟蹋了你……这好胃口。”

    缎中骨话讲到一半,看着我突然停下来的筷子,赶紧改了口。

    “我开个玩笑,嘿嘿,开个玩笑。这太平盛世哪还有给孩子取这种贱名的人,是吧?”

    “……”

    “……”

    “……你叫啥?”

    “猪三。”

    “唉,你爹娘真是……”

    “我没有爹娘……住持说是我被放在庙前的那一晚,他梦里有神灵给我赐的名。”

    缎中骨皱起了眉头。

    “不行,不行。你既然跟着我,你就不能叫这个名。”

    他拍拍桌子叫来了小二,摸出几粒碎银子给他。

    “走吧小光头,既然跟着我,就得跟着我一块吃苦。”

    我们在山上的破庙里过了一晚。

    醒来的时候,缎中骨很严肃的说,他已经给我想好名字了。

    他拿个木棍在沙地上划:“你就随我姓,你叫宁逐山,记住了没?”

    “师父,这咋写啊?”

    “哎呀,你没念过书,教不会你。”

    “我觉得我原来的名字挺好的,念着挺顺口的。你这名字,看笔划就复杂。”

    我抓住他衣摆要继续说,忽地一柄银镖割断了那一截布料,势头不减的钉在房梁柱上。

    “坏了,仇家来了,快跑!”

    缎中骨拉着我一路狂奔,最后跳进寺庙后院的水缸里。脚步声近了,来的有两个人。我悄悄探了个脑袋,被他一巴掌打回来。那两个人找不到我们,就站在原地开始小声商量。

    过了会,其中一个男子高声说:“出来啊!怎么现在也开始躲躲藏藏了!之前你不是最不齿这种行为吗!”

    我在狭窄的水缸里艰难回头,看见师父捂着耳朵打了个哈欠。见我回头看他,他凑到我耳边说:“激将法,激将法。”

    在水缸里苦苦等候了一个时辰之后,缎中骨抓着我的衣服把我从水缸里拎出来。他环顾四周确认了下,接着叹了口气,脚尖在地上一点就把我拎上了屋顶,松动的瓦片被他蹬下去了不少。

    我看着弯弯的月亮,我说:“师父,你真不是缎中骨啊?你上屋顶的时候,瓦都踩碎好几块了。”

    他挠挠脑袋:“我不早就说了吗?”

    过了会他有点懊恼的补了句:“早些年是踩不碎,蹬不掉瓦片的,也是不必躲着那些人的。”

    我又说:“师父,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那我给你讲个真的缎中骨的故事吧。”

    几十年前,有个家族在江南突然崛起。与它雄厚的资产比起,更引人关注的是这个家族从祖宗开始就习武了,一代代的传承下来,出现了一套独特的功夫,自成了个门派,叫天元派,府邸也跟着改成了天元府。每一代被选中的传人从不使用武器,他们坚信天地是护着他们的元罩,自己身上的拳与脚修炼之后必能登峰造极,立于江湖的最高处。

    在家族最鼎盛的时期,当时的老爷兼掌门人生不出男孩的话题却经常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知道是那掌门人沉迷于修炼,还是佛祖不愿降恩,就连女孩都只有一个。没有儿子确实令人遗憾,可就这一个孩子,不疼她能疼谁呢?老爷就给她取名盈花,叫人教她女孩儿的礼。盈花许是遗传了祖上的手脚功夫,步态轻盈,女工活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她纺的绸缎和纱,都能让宫里的娘娘派人来求。同时,为了堵住众人的口,老爷又秘密收养了一个流浪的男童。盈花大男孩一岁,又心地善良,就带着他四处玩。久而久之,知道男孩身世的下人们也都喊他一声少爷。

    但这儿子,不是过个几年,就能生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出了啥问题,这些年来,府里再没出生过孩子。没办法了,只能把功夫传给女儿了。老爷就带着小盈花开始练拳,小盈花原本天天捏着针的一双玉手,很快就练出了薄薄一层茧。但骨骼到底是遗传了下来,靠着天赋和努力,小盈花进步神速。那小男孩是时刻粘着盈花的,老爷不在的时候,他就看着她一招一式的反复练,偶尔跟着比划一下。这一比划,就比划出事了。

    当男孩满十六岁的那一年,一个苏州的商贾叩响了天元府的大门。

    下人通报的时候,跟老爷形容那商贾一身的珠宝,手指头上带的玉有上等的成色,脖子上带的玛瑙水晶剔透的像水一样。老爷心想遇见大人物了,就到堂里坐着迎见。

    那大人物被人搀扶着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感谢令公子的道义之举”。老爷正纳闷呢,就听商贾接着说,说是有一大批送去王爷府的货物过山的时候被山贼劫了,是他家里头那个唯一的儿子,一个人打跑了所有山贼。老爷一听,心想:那孩子什么时候功夫这么厉害了?不过倒也给府上添光,别人这都登门答谢来了。于是就叫下人去把孩子叫来。

    结果当孩子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套拳法之后,老爷傻眼了。这不就是他家祖传的招式吗?商贾留下了一箱子珠玉走了之后,老爷把女儿叫来询问。

    盈花就如实告诉他:“我在练拳的时候,小渠也看着呢。不过他也没好好练,他就偶尔跟着我打打,又跑去跟虫子玩了。他一个人打跑了所有的山贼?那他可比我还厉害了!”

    这可让老爷的心悬了起来。这一带的山可是运货马车的噩梦,山贼极其猖狂肆虐。没怎么好好练就已经徒手打跑一群山贼了,这要是好好练了,那得到什么境界了?他学了多少,他懂了多少?这功夫可从来不能传给外人啊!

    老爷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主意来。他又听说,茶馆里的人开始议论,天元府的老爷放着好好的儿子不管,把一身绝学传给女儿,这儿子难道身体有什么问题?

    茶馆里的人议论又变了。

    “我上次见到天元府家那个少爷了,上轿都要人扶着,走路一跛一跛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怪那老爷子把本领都传授给女儿了。”

    “他们那个门派,不是最得要修习身子的吗?我问了问随轿的丫鬟,她悄悄和我说少爷的手脚都不好使了,再不是练功夫的身子了。”

    另一边,男孩在侍从的搀扶下躺在榻上,一双眼睛虽憔悴了许多却仍闪着不屈的光。榻边的少女眼睛肿肿的,垂着手站在一旁。

    “盈花,你莫要伤心了。你瞧我才十几日过去,就已经能走动了,再过十几日,不就全好了吗?”

    “到底是谁?这手脚的骨头竟都硬生生打碎了,原本是多好的骨头啊……”

    他口里的名字几乎就要吐出来了,他太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连那个人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捕捉到,显然是已经熟知他招式的变化提前做出了完美的应对。可正是因为以他的功夫竟没一点招架的能力,他才更确定了是谁下了这样的毒手。这座城里,没有人比那个人的功夫更好,也没有人比那个人更熟悉他这套拳法。

    他不能说。

    他看着盈花,嘴巴张了张,又紧紧闭着了。倒是盈花先开口了。

    “可惜我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保护你了……我做了套衣裳,过几天送来给你罢。”

    他听了觉得怪异,转念一想,自两年前,就有许多公子老爷来府上求亲了。想必是老爷终于看中个什么人,要把盈花嫁出去了。

    “盈花。”他唤了一声,忍着疼痛伸手去拉盈花的衣袖,盈花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几月后,男孩的伤居然好的七七八八了。练武奇才的骨头,就算碎了,都是天生的好骨。他又开始天天往街上跑,走路的姿势颇为怪异,不时惹人注目。他要看看,盈花未来的夫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几天下来,他虽没和那公子交谈过一句,却也大致明白了。侍从寻他时,青楼没有,就在赌场;赌场没有,就是正和府里的一群丫鬟在花园里玩着。他绝不能同意把盈花嫁给这样的人,他必须跟老爷好好谈谈。

    “我的决定,岂能因你一句不妥就改变?”

    “你不能把盈花嫁给那种人。”

    “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盈花就算是不嫁给他,也断然不会嫁给你。”天元府的老爷,天元派的掌门,放下手中的笔,轻蔑地看着他。

    “我已经断了肋骨,碎了手骨,这还不能作为我的资格吗?”他不甘示弱,咄咄逼人。

    可老爷毕竟是老爷,混迹江湖已久,见过些大场面。知道他已猜到是谁下的毒手,也不否认,神色里透露着的都是从容:“宁渠,这名和姓,都是天元府给你的。不说你这奇骨,就是卸了你的手脚,都是你应当报还的。你若是再从中阻挠,想想你这条命是谁给你的。”

    他看着老爷又拿起那杆价值不菲的鹿毫,蘸了墨汁欲运笔,那墨太稀,砸在纸上,晕出一圈丹青颜色来。

    “我宁渠向来不爱躲藏,我就在这。哪怕是你再割了我的舌头,挖了我的眼睛……”他深呼吸了一口,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却已经在心里坚定了。

    “我都要护她。”

    当晚,他坐在天元府花园池塘边的小亭里,那是建来给夫人们赏花赏月用的。他把手伸出亭外,已没什么痛感了,但这手就算大夫医治的再好,也握不成能周全保护挚爱的拳了。他抿着嘴发了一会呆,忽然在静默中开口。

    “你上次说的那衣裳呢?”

    他知道她在亭上坐着,身后连落地走路的声音都没有,只是少女的声音突然近了。

    “我带着来了,给。”

    “盈花,你想不想走?我能带你走。”

    “为何要走?我不走。”

    他怔了一下,低头用手掌摸摸衣裳的底料,白色的绸缎在月下映出白色的荧光。

    他离开了天元府,天元府少爷离家出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流传最广的版本是,少爷与天元府从此恩断义绝了,因为那个小少爷其实根本不是老爷的,是某个小妾与侍从私通的孽种。

    有天元派的仇家找上门来,要与宁渠联手打击天元派。宁渠拒绝了,却也了解了原因。原来天元派的名声地位有所下降,天元府的生意又出了些问题,正处危急关头,必须与人结盟才能少费点力气度过这次难关。巧的是西边有个大官的少爷正巧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水到渠成。

    他决心不管了他与老爷的恩怨了,只是不能要盈花嫁过去。凭天元府自己的力量,是可以扛过来的。

    可有人比他下手更快更狠。

    盈花出嫁那天,所有人都在府里。一把大火燃起了整个天元府,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有人暗中在府里埋了火药。宁渠翻遍了每一块石板,寻了每一个别院,都没找着盈花。他颓然的坐在废墟上,却看见那个红色的瘦弱身影,背着已经断了气的掌门,摇摇晃晃的一步一步走来。盈花穿着破烂的新衣,泪珠在脸上还没干。

    “我爹说,是你做的。是吗?”她眸子里的恨,成为他此后无数次回忆起她时都摆脱不了的阴霾。

    “你给我走,走的越远越好。若是以后被我捉到了,别怪我不念旧情。”

    “后来,宁盈花一个人兴复了天元派,总算是没叫祖宗的东西失了去。她也没丢了原先纺织的手艺,天元派的生意开始红火起来。上好的绸缎,世代的坚骨,人们就给她一个名号,叫“缎中骨”。宁盈花在天元府重回正轨后,也常常不在府里了。听人说她常扮作男子四处游走,这也是缎中骨传闻的来源。只是这名号传远了去,盈花又做事低调,许多人竟不知缎中骨是男子还是女子了。”

    “所以你才能假扮她,对不?师父,你怎么还用女人的名号啊。”

    “嘿嘿,这不是好听嘛。睡吧,咱们明天就走,这地方待不了啦。”

    我们去了京城,师父说要来这找一个人。

    京城没有巷子角落能睡人,官府侍卫看见的,是要把你当叫花子赶的。夜里打更的人勤快的不得了,更是吵的人睡不下去。我们挑了一个小客栈,住的还算舒服安适。

    七天过去了,客栈里照旧叫人来收住宿费用。师父把手里的小瓷酒杯放下,解了腰上的荷包,手在里头掏了掏,又掏了掏。我看着师父淡然的把荷包扎紧了又系回腰上,站起身来假意掸了掸身上的灰,慢慢地踱步到那小二身边。那小二遍布麻子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怀疑的神色,师父出手飞快,在他颈后一劈,那小二就被我接住,一点一点往屋里拉。

    我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师父把门关拢,转过头来说:“放心吧,这点分寸你师父还是有的。”我坐回到圆桌边,帮他把玉壶里剩下的酒都倒在杯子里。这样下去,怕是人还没找到,我们俩先被赶出城了。

    “师父,这回怎么办?”

    “能怎么办,重操就业呗。”

    集市上,我敲着锣打着鼓,扯着嗓子大喊:“看一看,瞧一瞧嘞!与缎中骨比试的机会千载难逢!老规矩老规矩!输罚赢赏咯!”

    人群很快聚集起来,先后来了三人,师父都轻松胜出了。不是师父的功夫多厉害,是这集市上能轻易聚起来的人武功大多没有经过磨练,凭着经验和几回合的观察,师父就能找出对手的弱处给予打击。

    “还有谁?”这回的面具是我选的,金粉描的眼眶,面具侧边斜飞出几根鹤羽作为装饰。卖面具的老头说,这做的是个凤凰样子。师父透着得意的声音,让我都能想象到面具下他像个少年一样意气风发的脸。

    人们面面相觑,竟都陷入了沉默。突然一个黑色身影闪进来,稳稳的站定在师父面前。那是个有点岁数的人了,不能算是老人家,也绝不能说是壮年男子,几道皱纹深深的刻在脸上,一起刻在脸上的还有道刀疤。

    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身手,还是脸上沧桑的疤,师父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两个人身形相当,都像衙门前的石狮子一样静止住了,似是通过眼神在对峙。

    黑衣人先摆了架势,师父也随即跟着起了势,显然双方都是十足的重视。

    黑衣人的武功路数我从没见过,当然有可能是因为我见的太少了。他的一招一式,一会像一条灵动的蛇,一会又像一头威风的虎。像蛇的时候几次探到师父的脖颈,将至未至时被师父一掌拍开反切入他的防御之内,这时又像虎一样化点为面,以守作攻,将师父的掌用臂弹开。几个回合下来,师父渐渐落了下风。黑衣人突然一改直来直往的攻势,一次收拳时忽地又打出,正随着节奏变换攻势的师父来不及闪躲,这一拳实实地打在师父肩上。师父退了几步弯腰捂着肩,额角淌下几滴汗。

    “是我输了,愿赌服输,这铜碗你拿去罢。”师父站直了,示意我将碗送到那人手上。

    人群开始骚动,缎中骨的事迹传了几百里,未曾听过他的败迹,今日却亲眼见到传闻里的缎中骨落败,顿时议论声开始大了起来。

    那黑衣人摆摆手:“我不要你这破碗,愿赌服输,你随我来一趟就是了。”

    师父像已经料到了一样,从我手里拿过铜碗:“还是去我那吧,方便。”

    掌柜和醒来的小二看我们还敢回来,叉了腰就要叫人报官,我赶紧把比武来的身家拿出来,忍着痛给了好几粒碎银子。

    师父要我守在门外,不要让人听了去他们的话。我贴着房门坐下,断断续续的谈话从里面传出来。

    “终于是找着你了……当年为何不与我们一起……宁氏不也一直追杀你吗……在东南仓库……”

    “宁家一个人都不能留……你来,我们商议。”

    师父说了什么我一直听不到,只能听见黑衣人一个人的声音。

    突然安静了一会,师父把门打开,我靠着门差点摔了进去。我看看里面,只有师父一个人。

    师父说,人找到了,要干大事了,成败在此一举了。

    “你明天就待在这,等着我回来。我要是没回来,你就拿着银子去驿站,回你的庙里去。”

    我隐隐感觉到些什么,郑重地看了看手上捧着的铜碗。

    师父回来的时候,丑时刚过。

    他手上多了个小麻袋,衣服下摆缺了一块,几处皮肤焦黑焦黑的,左腿和右手各绑了块布,从缝隙里渗出血来。他步子还算稳健的走向床铺,躺下去就没了声响。我蹑手蹑脚的过去,看他胸脯还有起伏,才放了下心。

    我又把他手上的麻袋小心翼翼的拿下来,才往里瞅一眼就犯了恶心。里面血肉模糊,看不清是什么。我赶紧又扎紧了麻袋,过会又嫌不够,把它塞到被子里盖住才舒服了些。

    我猜想师父一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他一定是与人拼尽了毕生所习,然后光荣的赢了后回来的。

    清早我叫来一个大夫,走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师父哼哼唧唧的捂着伤口,要我追去那医馆给大夫封口钱。

    我问为啥,他说他还想多活几天。我没搞懂啥意思,就要他讲讲当时的刀光剑影,拳打脚踢的场面。

    师父于是就给我讲:“你师父呢,先去个熟人那搞了点火药,连着城东仓库和你师父的仇人一块炸死了,就是那个,你见过的……那个脸上有个刀疤的。我威风不?”

    “那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啊,你没跟别人刀光剑影,拳打脚踢啊?”

    “你师父从来不使刀剑,这伤是我躲的离火药太近了,不小心把自个炸着了。”

    “……”

    我总结出来,师父是一直这么坦诚的让人接不下去话的。

    “昨夜你带回来个小麻袋,我塞褥子里了。那是啥啊?”

    “我关系不够硬啊,火药剂量没整够,就把房子炸塌了。横梁压死了人,计划还挺成功,自然是要带点纪念回来的。”

    “师父,你和他有什么仇啊?”

    师父往后靠,阖上了眼:“他让你师娘伤心了。”

    我惊讶地忘了咽喝到口中的茶,呆呆地看着他。只是我不知道,这大概是师父对我撒的唯一的谎——称她是师娘。

    过了一会,我把对突然冒出来的师娘的一串疑问和茶一起咽进去之后,他又说话了。

    “我也让她伤心了。”

    我没见过那样的师父。才嬉皮笑脸的人,转瞬之间,就好像天地间的寂寞都融进眉眼里了。

    夜里的风来的又急又尖锐,直接推开了窗,冲着床上的师父去。

    我睡的浅,又要照顾师父,风声一起就猛地醒了。睁眼已见那个人的两指逼到了师父的咽喉,速度可以和风并称。

    他的斗篷离地就几寸,身形高挑,背影看着却又有点纤细,腰身比一般男子窄了太多。

    在这种高手面前,我是不敢乱动的。一定是师父把别人的舌头割了,同党来寻仇了。我趴在桌上维持着睡着的姿势,眼睛眯在一起偷偷观察那个人的举动。我想好了,要是他伤了师父,我就冲过去抓住他的斗篷大喊大叫,不让他脱身。

    沉沉的夜色笼罩着屋子,月不时赐下几道微光,我借着这光看见师父慢慢的翻了个身,不紧不慢的离远了些那个威胁他性命的手。

    我不知道师父睁没睁眼,但我知道来者蒙面。

    师父小声又笃定地说:“盈花。”

    被唤的人就僵了僵身子,收了势。我也僵住了身子,脑袋里闪过许多。

    “我说过再见你不会念旧情,你怎么还敢让我捉到?这么些年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招摇,你也命大,宁府追拿你的人竟一个也没得手。今日我就要结果了你,为宁家上下报仇。”

    分明就是女子的声音。

    师父坐起身子笑了,他问:“你怎么找着我的?”

    “宁渠,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自然也是都相识的。火药流通的甚少,找一个医治过火药炸伤的大夫太容易了。”

    师父似乎是望向她了,我能看见他眼睛好像星星一样闪着光。

    “盈花。”

    那人不做声。

    “盈花,宁盈花。”

    师父又唤她。

    “宁渠,你逃了十几年了,这回你逃不掉了。”

    “我就是在这等着你,我就是在这……盈花,你喜欢我吗?”

    师父没有往常的自信,问的小心又畏缩。他既不解释,也不问盈花当年为何要嫁。生死关头,他问的竟然是儿女情长。后来我想,师父大抵是不要盈花背着一丝一毫的愧疚,他是不愿她后悔所做的任何事。

    那人没听见一样,缓缓抬起手捏住师父的脖颈,她说:“记得在下面给我爹问好。”

    我再也装不下去了,眼泪鼻涕都进了嘴巴,我扑过去要把她的手掰开,这是我刚刚认得师父,这是我世上唯一亲的人了。

    师父摸摸我的头要我停下,我清楚的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缎中骨,我知道你恨我。这孩子是我徒弟,孤苦伶仃的,念在咱们还有十几年交情上,宁府大,容他做个事吧。”

    他说完便一掌拍向我胸膛,我脑袋撞在柱子上,晕过去了。

    醒来已是白日了,马车颠簸的我开始干呕。我狠狠的抹抹脸,鼻涕泪水在脸上已经干了,手还搓了一把屑下来。我转头,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坐在我旁边,仍穿着那件斗篷。光线明了,我这才看出来做工极精致,针脚都串的像画一样。

    我紧紧咬着嘴巴,逼自己沉默。

    她先和我说话了。

    “宁渠已经连夜葬了,我带你去看他。记着他坟的位置,以后你好常来。”

    师父坟前的碑看起来很好,石料透着光亮,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制成的。

    “小光头,你来。”

    “我叫宁逐山,我有名字。”我心里有气,扑通一下跪在师父碑前。

    她看了我一眼,又去盯着碑上的字。

    她说:“我十年前就要人做了这块碑。”

    “我却没想到能真用上它。”

    我充耳不闻,像以前给佛祖磕头一样,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她也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师父留下了一个铜碗和一个小麻袋,我自己留下了碗,把麻袋递给了她。我知道这是师父留给她的,但却不能要她知道来历和原因。我还不很高,就只能抬头看她。

    她眼眶红红的接过去,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紧紧的攥在手里了。师父说的对,上好的绸缎,世代的坚骨。长长的斗篷铺在地上,她的眼泪在眼睛里转了转,又转了转,始终没掉下来。一双眸子坦荡的展露哀痛,却找不到一丝后悔。

    她是无悔的,师父就能安心的走。

    我想通后,身子直直地跪了很久,她也身子直直,跪了很久。

    我忽然意识到,师父也许也像我一样被骗过去了。我捧起铜碗,暗黄的碗壁模糊的倒映着她的脸。

    我唤:“师娘。”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藤明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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