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辛弃疾词·二十二句

1．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用玉斧砍去月中的桂树，那么月亮将不会再有阴影，清光则会遍洒人间。

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玉阶桂树闲婆娑。

婆娑：枝叶纷披状。

这「桂婆娑」难道是阻碍作者实现大志的黑暗力量？

头白了，奈何，奈何！

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太常引》：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4页

2．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

旧恨像东流不断地春水，新恨似穿不透地连绵云层与山峰。

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商隐《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念奴娇》：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3页

3．万恨千情，各自无聊各自鸣。

书博山道中壁

烟芜露麦荒池柳，洗雨烘晴。洗雨烘晴，一样春风几样青。

提壶脱袴催归去，万恨千情。万恨千情，各自无聊各自鸣。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丑奴儿》：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74页

4．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

赋雨岩，效朱希真体

近来何处，有吾愁，何处还知吾乐。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廓。并竹寻泉，和云种树，唤做真闲客。此心闲处，未应长藉丘壑。

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露冷松梢，风高桂子，醉了还醒却。北窗高卧，莫教啼鸟惊著。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念奴娇》：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79页

5．醉中只恨欢愉少，无奈明朝酒醒何！

鹅湖归，病起作

翠木千寻上薜萝，东湖经雨又增波。只因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

明画烛，洗金荷，主人起舞客齐歌。醉中只恨欢愉少，无奈明朝酒醒何！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鹧鸪天》：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93页

6．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是谁伴君行千里？如翠眉般的晓山，如明镜般的秋水。

《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远山眉，远山黛，黛眉，眉如远山。

再用韵送祐之弟归浮梁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临江仙》：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16页

7．起绕中庭独步，一天星斗文章。

客问：你心之所想的，是追求功名富贵，还是隐居山林？

稼轩答曰：君问沙头的白鸥，它知道我的「用舍行藏」。

此阕词作于闲居带湖期间，亦可视之为习惯性自嘲。

还是喜欢写景的句子：起绕中庭独步，一天星斗文章。

夜深天气转凉，作者被寒气冷醒，起床到院子里独步。思绪纷杂，塞北与江南的种种经历，在脑海里不断放映，感慨万千。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斗，就像在看一匹织着精美花纹的巨大锦绣。

夜深残月过山房，睡觉北窗凉。起绕中庭独步，一天星斗文章。

朝来客话：「山林钟鼎，那处难忘？」「君向沙头细问，白鸥知我行藏。」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20页

8．不是流莺惊觉，梦中啼损红妆。

如果不是被鸣声婉转的流莺惊醒，恐怕我会因为过度思念你而泪流梦中，哭损红妆。

绿萍池沼絮飞忙，花入蜜脾香。长怪春归何处，谁知个里迷藏。

残云剩雨，些儿意思，直恁思量。不是流莺惊觉，梦中啼损红妆。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朝中措》：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21页

9．回头落日，苍茫万里，尘埃野马。

辛弃疾的一生是悲壮的一生。铁马秋风，杏花春雨，从塞北到江南。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空有满腔热血，毕生为「抗金复国」而奔驰。奈何，朝廷不用，奸人嫉妒，几经宦海浮沉，初心未改，年华老去。知音少，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作者回首远眺，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天地间被染上一层金晕。游目四望，神州江山万里，苍苍茫茫。雾气蒸腾，状如野马；尘埃在金光地照耀下，清晰可见。

登高远望，多少前尘往事，浮上心头，百感交集，是非成败都付与历史东流。默默看向西方，浊酒一壶，寂然低吟：

回头落日，苍茫万里，尘埃野马。

用瓢泉韵戏陈仁和，兼简诸葛元亮，且督和词

被公惊倒瓢泉，倒流三峡词源泻。长安纸贵，流传一字，千金争舍。割肉怀归，先生自笑，又何廉也。但衔杯莫问：「人间岂有，如孺子，长贫者。」

谁识稼轩心事，似风乎舞雩之下。回头落日，苍茫万里，尘埃野马。更想隆中，卧龙千尺，高吟才罢。倩何人与问：「雷鸣瓦釜，甚黄锺哑？」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水龙吟》：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27页

10．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贺新郎》：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46页

11．屈指吾生馀几，多病妨人痛饮，此事正愁余。

以前网上流行一个段子：哥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说：辛弃疾喝的不是酒，是无奈。喝的是自己的一生。

爱他的洒脱，对生死的洒脱。愁的不是生命还剩多少，也不为年老多病而感伤。只关心人生还有几次痛饮。

通读稼轩词集，发现其中有很多谈到「归隐」的句子，其实这只是他习惯性发牢骚而已。他的理想从未改变——抗金复国。

「江湖有归雁，能寄草堂无」？这「草堂」是指「杜草堂」杜甫吗？杜甫与他一样，是一个单纯有信仰的人。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即使是田间父老，讨论的仍然是「傅说」与「伊尹」，他们都是「帝王师」，都是辅佐帝王安邦治国的栋梁之才。

送信守王桂发

酒罢且勿起，重挽使君须。一身都是和气，别去意何如。我辈情锺休问，父老田头说尹，泪落独怜渠。秋水见毛发，千尺定无鱼。

望清阙，左黄阁，右紫枢。东风桃李陌上，下马拜除书。屈指吾生馀几，多病妨人痛饮，此事正愁余。江湖有归雁，能寄草堂无？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水调歌头》：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56页

12．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

有情，远隔千里，心亦近，天涯咫尺；

无情，近在眼前，心亦远，咫尺天涯。

送给深受亲情、爱情、友情困扰的痴男怨女。

「情」字何解？到落笔，都不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

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

寄语石头城下水：居士，而今浑不怕风波。借使未成鸥鸟伴；经惯，也应学得老渔蓑。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定风波》：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70页

13．人情展转闲中看，客路崎岖倦后知。

此为「送别词」，或有所寄托。

知人论世，辛弃疾可谓「恨不相逢未嫁时」，对的时间未遇到对的人。

宦海浮沉几十年，人生大志「抗金复国」终不可实现。主战派与主和派泾渭分明，争斗不断。自己不仅处于弱势的主战派，而且频频受到有心人地排挤。看惯了官场的方方面面，如今只能宽慰自己与友人——人情展转闲中看。

不要太较真，且尽杯中物！但是真的能释怀吗？作者没有直接言明前路的崎岖艰难，而是告诉友人——客路崎岖倦后知。客路到底怎么样，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倦怠了才能知晓个中滋味。

同样，辛弃疾从金人统治的北方济南南归，在南方他就是客，经过几十年的奔走，他终于知道了「客路」的崎岖，可能心未倦，身体却疲倦了。

送欧阳国瑞入吴中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人情展转闲中看，客路崎岖倦后知。

梅似雪，柳如丝。试听别语慰相思。短篷炊饮鲈鱼熟，除却松江枉费诗。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鹧鸪天》：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76页

14．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

英雄除了英雄事，还必须拥有儿女情长。

铁汉亦有柔情时，为伊（你）流到潇湘去。

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枕畔起寻双玉凤，半日才知是梦。

一从卖翠人还，又无音信经年。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清平乐》：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79页

15．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

不管一个人如何英雄盖世，如何不拘小节，如何乐观潇洒，如何没心没肺。总有那么一个人或将会遇到一个人，注满你的心间。

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孤枕难眠，每当闲暇无聊时，你会想到她。

辛弃疾虽为「豪放派」的代表词人，除了国家大事，儿女私情亦不能少。

旧时与你欢聚的日子，旧时的你，旧时的一颦一笑，常常出现在最近的梦乡里。

抗金复国的壮志今生已无望，烈士亦暮年，曾经为功名而奔驰，功名却弃我。人老了，终于落得闲暇，不禁想问：人生追求的是功名利禄？还是爱人与耕读？

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

他的闲不是普通人的无所事事，他是闲居（无官）的闲；普通人的闲是心里没目标而闲，他的闲是人老而闲。

手捻黄花无意绪，等闲行尽回廊。卷帘芳桂散余香。枯荷难睡鸭，疏雨暗池塘。

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罗巾浥泪别残妆。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临江仙》：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05页

16．黄花不怯西风冷，只怕诗人两鬓霜。

黄花不害怕凄冷的秋风，

只怕两鬓斑白的诗人，

害怕他无力再为自己赋诗。

而现在，辛弃疾也老了！

「抗金复国」的壮志终成梦。

功名富贵化作了土，化成了诗，化成了词。

席上吴子似诸友见和再用韵答之

翰墨诸公久擅场。胸中书传许多香。若无丝竹衔杯乐，却看龙蛇落笔忙。

闲意思，老风光。酒徒今有几高阳。黄花不怯西风冷，只怕诗人两鬓霜。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鹧鸪天》：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48页

17．穷自乐，懒方闲。人间路窄酒杯宽。

穷：困窘，不得志（不是现代汉语中的「贫穷」）。与「达」相反。《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坎壈不得志时，要学会苦中作乐；适当放慢脚步，才会有闲暇。

外部环境（人间路窄）艰难不可控；只有自己的个人心态（酒杯宽），手中的酒杯才属于你自己。

在这里作者又习惯性自嘲：是钟鼎？还是山林？

物欲是没有穷尽的！谋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方是闲！

功名利禄，人情世故，人生苦；惟有知足，心远地自偏。

吴子似过秋水

秋水长廊水石间。有谁来共听潺湲。羡君人物东西晋，分我诗名大小山。

穷自乐，懒方闲。人间路窄酒杯宽。看君不了痴儿事，又似风流靖长官。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鹧鸪天》：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55页

18．争如不见，才相见、便有别离时。千里月、两地相思。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到目前为止，自己有朋友，却无知己。知己，更多的应该是志趣相仿，内在趋同。他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什么是你的精神鸦片，与你有切身共鸣。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

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辛弃疾与朋友杜叔高才相聚不久，又因事面临分别。与其短暂地欢聚，不如不见面时，还可能因为工作而忘记思念对方。

朋友，你走吧！我们虽然分隔在千里之外的两地，但是头上挂着的却是同一个月亮。如果你寂寞了，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隔千里兮共明月」。

别杜叔高。叔高长于楚词

落花时节，杜鹃声里送君归。未消文字湘累。只怕蛟龙云雨，后会涉难期。更何人念我，老大伤悲。

已而已而。算此意、只君知。记取岐亭买酒，云洞题诗。争如不见，才相见、便有别离时。千里月、两地相思。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婆罗门引》：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71页

19．须信功名富贵，长与少年期。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想着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立功名，致富贵，拥美人。总想着改变世界，改变国家，改变社会。经历了人世浮沉之后，才懂得：改变自己才有改变外界的可能。

功名富贵是属于少年时期的。

龙泉佳处，种花满县却东归。腰间玉若金累。须信功名富贵，长与少年期。怅高山流水，古调今悲。

卧龙暂而。算天上、有人知。最好五十学易，三百遍诗。男儿事业，看一日、须有致君时。端的了、休更寻思。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婆罗门引》：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73页

20．少年风月，少年歌舞，老去方知堪羡。

一瞬间让人陷入回忆里：

大学生：羡慕初高中时，少男少女纯真而羞涩的爱，那些为考上一个好大学而努力的孤寂清晨与夜晚，阳光中充满活力奔向食堂的身影……

中年人：羡慕上学的日子，你爱的他/她还在吗？那个无畏勇敢、任性使才的少男少女还在吗？那些毫无愧色至死方休的觉还能睡吗？

老年：少年风月，少年歌舞，老去方知堪羡。

稼轩又在习惯性自嘲：少年时，你立志「抗金复国」，终生不渝。那些为理想拼搏的日子，可曾后悔？羡慕风花雪月的生活吗？

我从不后悔，我羡慕的不是纸醉金迷，羡慕的是年轻时的自己，因为那时一切看起来都充满希望……

席上和赵晋臣敷文

少年风月，少年歌舞，老去方知堪羡。叹折腰、五斗赋归来，问走了、羊肠几遍。

高车驷马，金章紫绶，传语渠侬稳便。问东湖、带得几多春，且看凌云笔健。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鹊桥仙》：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80页

21．君自不归/归甚易，今犹未足/足何时？

京口有怀山中故人

暮年不赋短长词，和得渊明数首诗。君自不归归甚易，今犹未足足何时？

偷闲定向山中老，此意须教鹤辈知。闻道只今秋水上，故人曾榜北山移。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瑞鹧鸪》：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70页

22．要他诗句好，须是酒杯深。

诗句要作得好，必须酒杯深！为什么说「酒杯深」？酒杯是用来装酒的，酒杯越深装的酒就越多，装的愁也跟着变多。但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

本词依然为习惯性自嘲：老去浑身无着处，天教只住山林。更欢须叹息，无病也呻吟。

老去浑身无着处，天教只住山林。百年光景百年心。更欢须叹息，无病也呻吟。

试向浮瓜沈李处，清风散发披襟。莫嫌浅后更频斟。要他诗句好，须是酒杯深。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临江仙》：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