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说他三个月前开始在这里弹吉他。
莫心想了想,三个月前,那就是出院后的两个月。原来听了有六十一天了,虽然前六十天都是坐在七楼阳台地板上听被不送爽的晚风携上来的弹奏的。别笑,她真的是直到今天受不了宵夜的召唤跑下楼顺道路过这连路灯都忘了装的幽暗巷尾,才知道这位弹吉他的神秘人性别如何、长相如何。
清爽干净的短发,整洁干净的白衬衣,长得嘛,和他弹出的音符一样干净却暗藏杀伤力。
她默默地掏掏口袋,好像把资金都投在手里这盒红豆西米芋圆上了。她皱皱眉,痛下决心地把甜品递了出去,“那个,我没钱了,用这代替打赏也可以吧?别看这只是一盒红豆西米芋圆,它的确只是一盒全世界最好吃的红豆西米芋圆。”
男生拨弦流出一个音符,声音如月色清冷:“我不是卖艺的。”
“不是卖艺的?”莫心来了兴趣,“那你为什么每晚都来这弹吉他?没人给你扔,呃,打赏吗?”
“这里安静。” 男生始终未把目光落向莫心,微垂的眼眸跟随指尖在弦上流转。
莫心吞下到口的问号,自觉地在男生右手边的石阶上坐下,自觉地吃全世界最好吃的红豆西米芋圆,再自觉地把吞咽的声压到最小,把从男生指下逃逸出的旋律尽收入耳,串成一首《安静》。
确实是一个安静的夜呀。安静得脑袋随音乐一放空,还没回神一曲已终了,男生起身背着吉他直接走掉。
莫心愣愣地望着盒里还剩大半的红豆西米芋圆,突然觉得没有上回买的好吃了。
一定是老板心情不好忘了加糖。
她不满地吃完扔掉盒子,心想再有下次的话一定要闯进厨房里监督老板放糖。
日记本听说,原来弹吉他的男生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好看一些。
原来他不是卖艺的。
原来莫心也是会被人当空气的。
二
其实莫心最不喜欢干的事就是给人取外号了。但是她相信真的没有人比吉他男生更适合“高冷范”这仨字了。反正,不也不知道人姓甚名谁吗。
把一盒红豆西米芋圆照旧搁在高冷范左手边,莫心照旧坐在右手边打开另一盒默默吃着。是吧,亲手煮的一点都不比店里卖的差,想怎么加糖就怎么加,唯一的缺点就是把傍晚看落日发呆的好时光给占了。
事情是这样的。她觉得吧老来蹭歌听实在有耍流氓的嫌疑,出于一名好姑娘应有的善良她便先买上两碗甜品再来巷尾心安理得地听歌;可进行到第三晚她发现台阶上多了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和一张便条,便条上写了四个字——买糖水的;她理所当然地收了三天再战胜不了良心向那万恶的钱伸出魔爪,冥思苦想后最终敲定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方案。
你出力弹吉他,我出力弄吃的,劳动力等价交换,谁也别想收费。
一周前宣布完她开始执行这项等价交换,从此傲娇地对依然每晚放在同一位置的人民币视而不见。
谁还没有个原则呢,对吧。
莫心边想边估摸着刚结束的这首按时间算应该是今晚的收尾之作了,在高冷范拎起吉他走人前说,“喂,没弹《青花瓷》呢。”
高冷范把吉他装进琴盒里,淡声答:“忘了。”
“忘了?”莫心暗暗地把白眼一翻,嘀咕道,“行,你弹你说了算。”她拿起那盒又惨遭遗忘的甜品跟上高冷范,“问个问题可以吗?你有工作吗?”
“有。”
“律师?摄影师?自由职业者?还是白天上班的酒吧歌手?”
“不是。”
莫心问不下去了,叹道:“好吧。真羡慕你,有工作晚上还有闲情逸致出来卖个唱,我这一无业游民,一把年纪了正可耻地向啃老族迈进。”
高冷范忽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心说:“我不是卖唱的。”
“OK,你不是卖唱的。”莫心严肃地点点头,“我的确没有听你唱过歌。”
“……”
“还有个问题,”莫心保持语气和神色的同步严肃,“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给我。”高冷范拿过莫心手里的盒子,把吉他背在身后大步向街口的方向走去。
留下莫名其妙又碰了一鼻子灰的莫心在黑灯瞎火里沉思。
日记本听说,每一个大晚上在街上弹吉他的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有酒,你有故事,但可不可以这个故事,与爱情无关呢。
三
“喂,你已经有十六天没弹过《青花瓷》了。”莫心抱怨,完全忘了自己这一听众压根没付过门票费。
高冷范没理莫心,拨弦流泻出又一首与《青花瓷》无半分相似之调的曲。
莫心失望地摇头,“好吧。跟你说个事,昨晚我睡不着听了一个情感倾诉类的电台节目,好多感情受挫的人都爱往那打电话,要不和你分享一个听听?”
高冷范继续不言不语地专注在他的吉他世界里。
“男生和女生高中隔壁班、大学同校,暧昧四年。”当高冷范的沉默是兴趣,莫心自顾自地说上了,“真有够拖拉的是吧?不过也不怪男生,女生高中早恋,身边有护花使者的。他们也就是在一诗歌朗诵比赛上认识讲过几句话,平常学校里碰见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多了个点头微笑,可偏偏男生就这样掉进女生止于礼貌的微笑里出不来了,傻傻地以高出五十多分的成绩报去女生刚上线的那所大学。”她自得其乐地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说来挺俗的,女生和高中小男友大一因为异地分手了。对了,前男友也是个学霸级人物,但他没有为女生放弃重点高校,那男生却提前把人男朋友该做的事给做了,你说他是傻呢还是傻呢?”
尾音收曲,高冷范停下指上的动作,淡漠的神情让莫心无从猜测人是否有在听。
七月天的晚风如柳絮,解不了燥热,却足让毛孔稍稍发痒,不至心如止水。
“很俗的很俗,大学里他们又在诗歌朗诵比赛上遇见了。女生上台前接了分手电话,表现惨不忍睹;男生随后出场,表现得更惨不忍睹,把女生惊呆了。下台后女生问他,他说失恋了,然后真失恋的和假失恋的这俩人终于成了朋友。”莫心一脸好奇宝宝相地抛出问题,“喂,你们男生追女生都这么有套路吗?”
“不知道。”
莫心眸光闪烁,“我还以为今晚我都要对着空气讲故事呢。”
“……”
“按理说大学整整四年,铁杵磨不成针也该能磨成针筒吧?可男生笃信细水长流才是对爱的最好证明,年复一年地帮女生在图书馆抢位饭堂抢饭、陪女生逃课旅行,就是不肯利落地表白。就连毕业典礼那天也是因为被舍友灌了酒,才会神智不清地跑去女生宿舍楼下喊话。”莫心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知道女生哭着出来对男生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混蛋,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四年?’”她想她一定不会像那个女生那么傻,等一句告白等上四年,“如果你是男生,你会那么做吗?”
“不知道。”
莫心努努嘴,“真的很俗啊,好不容易折腾到一块了,不到一年男生却要出国留学。男生父母开出条件,等他留学回来就不再反对他娶女生。他没把条件告诉女生,只是请求女生等他两年。女生流着泪告诉他,我不会等你的,我要嫁给别人。”她有些小生气,“你说男生是猪吗?居然相信了女生的气话!出国的那两年里还彻底断了联系。”瞥了瞥高冷范,她懊恼地扶额,“然后,我手机就没电了。”
高冷范保持沉默,手指再抚弦,一拨一挑,音符串成一首如水墨泼画古韵悠远的歌。
是《青花瓷》。
莫心惊喜地竖起耳朵认真听,突想起夜里男生讲这故事时电台正好是用这歌的吉他版作背景音乐,心里一阵感伤,莫名眼浅。
指停音消,又一曲结束。
“男生的航班因天气延误,晚了两天回到国内后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女生住院。”高冷范冷不丁地开口,“女生在男生原定回国的那天,发着高烧在机场等到昏迷,烧成肺炎。”
莫心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你说啥?”
高冷范收起吉他,“我听完了。”
“你居然也会听电台?”
高冷范淡瞥了莫心一眼,迈开脚步。
莫心跟上心急地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和好了吗?”
“不知道。”
“……”
日记本听说,蝴蝶还是有可能飞过那片名曰等待的沧海的。
只是,沧海一粟,那边的人,是否初心依旧。
四
事实证明下楼时绝对不可以模仿沉思者。这一沉思一踩空,莫心成功地把自己再次送进医院里休养生息。
“姐,好些了吗?”
病房里走进来一位与莫心有六分相像的校服女生。
莫心幽怨地指了指打着石膏的左腿,“问它,我不知道。”
校服女生听话地凑脑袋到莫心的小腿边问道:“你好些了吗?”
“莫音,你就不能从我身上学点好的吗?”莫心翻了个华妃式白眼,“带来了吗?”
“您老交代的我哪敢不照办。”莫心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封面印有大片薰衣草田的本子给莫心,“下次能不考验我找东西的功夫吗?还藏在床底下用小木箱装着,你是担心小偷不知道里面有宝吗?”
莫心面有疑惑,“不是跟你说了就在抽屉里吗?怎么跑床底下去了?”
莫音也面有疑惑,“没有啊,可能是妈妈整理你房间时收起来了吧。”她摊开五指严肃道,“我发誓绝对没有翻过它。”
“嗯,就你那点胆量,是不敢。”莫心把本子搁在床头,望着窗外渐晚的天色,想到还有好些天才能出院,高冷范到时不知道还在不在巷尾弹吉他,不由连声哀叹。
“闷了吧?”莫音挤到床上挨着莫心,拿出手机边按边说,“让我这中国好妹妹放首你的心头好给你解解闷。”
中国风的旋律。不能再熟悉。
莫心蹙眉说:“莫音同学,这明明是你的心头好好吗?”
莫音送回莫心一个华妃式白眼,“还不是被你带偏的,本来我都不听周杰伦的。都怪你天天在我耳边唱,还来来去去都是这一句,”她清清嗓子,跟着恰合时宜的调唱,“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莫心只觉得头疼口干:“我想喝水。”
莫音撅撅嘴去给莫心倒水,发现水壶已空,“没了,我去打水。”
莫心摇头看着莫音哼着歌出去,随手拿起边上的本子翻开,更觉头晕目眩。
五
把前额有些扎眼的刘海用发夹别好,莫心拎着两盒温热的红豆西米芋圆下楼转个弯到巷尾。她如常把一盒放在高冷范左手边,打开一盒自己吃,在高冷范结束一首后边吃边说:“我把腿摔断了,住了大半个月医院,难得你还在,太不容易了。”
高冷范没有拨弦续曲,安静地望着怀里的吉他。
“告诉你一事,昨晚睡不着我又在听电台了,你猜怎么着?上回那未完故事里的女生居然也给电台来电话了。”莫心往嘴里塞了一口糖水,心想今天糖放少了一点也不甜,“女生那天说的真的是气话啊,她虽然倔着不跟男生联系,但却是在每天划去台历上的数字中过完两年。她去机场接机想给男生惊喜,结果男生没接到还把自己弄进了医院里。不过,男生一回国有立即去医院看女生。”她顿了顿,“猜猜看他们有没有冰释前嫌?”
高冷范好像动了动唇,沉默半晌,说:“不知道。”
莫心耸耸肩,把最后一口味道一点也不好的红豆西米芋圆吃下,“说来奇怪,医院那一面后他们又断了联系,跟从未认识过似的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可是有一天女生发现呀,原来男生回国后一直在默默守护自己。她又哭又笑地要去找男生和好,却从好友那得知了一个消息。”她叹着气摇头,“真的是不能再俗了。男生又要出国了,更坏的是,这一次是移民。”
“是吗?”高冷范接过话,目光仍停留在吉他上,“我手机也没电了。”
“是吧,你也有今天。不过,”莫心眸光清亮地看着高冷范,“听说结局不太好,还听吗?”
高冷范抬眸看了看莫心,没有回答。
莫心自觉地把沉默当肯定,把空盒扔进垃圾桶里走回到高冷范跟前站着,嘴角的笑如春水映梨花,“女生说,大学四年、留学两年,她等了太久,太累了。她不想,也不会再等了。”她叹息,语调坚决,“好可惜,这一次,女生真的不是在说气话了。”
突而几个杂乱无章的音划破了夜的静谧,又疾速被静谧吞灭。
“没骗你吧,这结局悲伤又狗血。”莫心背过身擦擦眼角,再转回身时发现高冷范也站了起来,两人面对面地,终于四目交错。
高冷范定定地注视着莫心眸里的水光,良久,唤道:“莫心。”
莫心摊开手心,一截绕腕红绳躺在其中。她轻快地笑,语气和滚下脸颊的泪一样欢快,“蹭了你这么多天的吉他听,也没什么好给你的,正好前两天整理东西找到这玩意,也不想留着,给你吧。”
久久红绳都未从视野里消失。却有一滴不知来自何方的圆滚液体,狠狠地坠毁在了红绳上。
“不能不收的。”莫心拉起高冷范凉凉的右手,把红绳转移掌心,“该回家了,再见。”说完她转动脚跟迈开步,模糊的视线,一定没有看见那张习惯冷峻坚毅的俊庞上也有什么在闪动。
听说受厄尔尼诺的影响,天气更是任性地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可不,夜里应清晰可闻的脚步声,都被这突来的雨给霸道吞没。
可为什么,却吞没不了那身后不住往耳里钻的吉他弹奏,和歌声。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好听得,让耳朵都想哭泣。
一定要记住,有一天我说要离开你,那一定是在说气话,你一定要留住我,不能让我走。
只要你在楼下弹一晚上吉他给我听,我就不生气的了。
可是陆昊程,最后,究竟是谁留不住谁呢。
莫心挺直腰板经过正放着《青花瓷》的音像店,微笑着在朦胧的雨幕中继续向前走。
音像店里播完《青花瓷》MV的最后一帧,切换到了新闻频道。女主播用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放送最新要闻:“我市前财政局局长陆振国因涉嫌贪污受贿,检察院于今天下午正式向法院提起公诉,据悉陆振国的妻儿已办理完毕移民手续,近日将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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