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3

作者: xhy0606 | 来源:发表于2017-09-15 23:42 被阅读59次
    凭栏思渺然,孤山塔后阁偏西。

    薛先生每日出诊前,多了一件事情,给两个女儿搭脉。细姑娘眼看着一日日好起来,不料像是回光返照,烛油燃尽花朵枯萎的样子,一日不如一日,起不来了。

    更担心的是蓉儿,表面看一切如常。她照样起床,照看妹妹,也回到学堂继续教书。回家来还跟母亲一起操持家务,帮自己书房药房打扫整理。可这让薛先生更担心,诊过脉后他知道,这大女儿是心病,吃什么药都没用,忧思成疾。只是在妹妹母亲和他面前,一口气吊着,不显露出来罢了。面对爹妈的担忧,她露出一丝苦笑,安慰他俩:“爹,不用操心我的事,益生会回来的。”

    蓉儿仍然给益生原来的地址寄信,却再没有收到过益生的回信。当初邵家过来报信,带来一封益生给她的信,她轻易不敢拿出来看,但内容已熟稔于心。“蓉儿,等我回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回来!” 这句写在最后的话语,让她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和力气。

    她从信里知道大致情形:益生所在的部队全部转移,一夜之间,几乎没有给任何人申诉和自己做主的机会,被押上前去岛屿的飞机。隔夜,他只来得及写两短封信给成华,托他把信转给自己父母和蓉儿。成华不在兵工厂,因此并未被裹挟上飞机。机场如同地狱,不愿上飞机被赶着上的,想上飞机却抢不到机会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是妻离子散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他茫然四顾,不知前路在何方。

    在飞机上,他想了很多,还抱着一点点希望,也许可以回到江南,和父母及蓉儿团聚的吧。父母还有弟弟润生照顾,蓉儿该怎么办呢?当初短暂的分离让两人痛苦不堪,这不知能不能再见面的分离,她又会是怎样的伤心。想到这些,他只觉得痛苦击穿心脏,忍不住热泪上涌。

    蓉儿实在闷到不行的时候,会到湖边石墩上坐一会儿。正是仲春时节,岸边柳色青青,桃花明艳;春水泛着绿波,彩色游船往来,传出欢歌笑语,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山顶的宝塔越发显得灵秀,在她眼里却是鸟惊心花溅泪,徒留物是人非的苍凉。每当想起他当初在船上抓住自己的手,热切地向自己求婚;想起他回来自己家门都不进,直接来提结婚,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那泪水是从心里直通到眼里的,绞痛着抽搐着,像刀子在割一样。两个月的同住,蓉儿并未怀孕,这让她很是遗憾,如果能有益生的骨血,那漫长的等待日子也就有了依托。但蓉儿也庆幸并未怀孕,要是孩子从出生就见不到自己的父亲,那又有多么悲惨。

    她知道爹娘这两天比她更不好过,姐妹俩让父母苍老许多。母亲尤其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她。她不能在湖边坐很久,母亲又要依门张望了。

    回头的路上,她遇到益生的弟弟润生,润生还在读高中,个子却跟哥哥一样高了。看到未过门的嫂子,他礼貌地点头,问一声:“您回家啊?”邵家现在也很为难,这大儿子不回来,他们也不知道拿蓉儿怎么办。当初领证,照情理是他家儿媳了;可益生还不知能不能回来,这样让她过来,又悄没声儿的不算个事儿。邵先生亲自上门谢罪,并征求薛家意见,薛先生说,益生回来前,就让蓉儿在自家住着。

    蓉儿回家去,才进门,却看到母亲和阿珍在细妹子房里哭,父亲只是红着眼,摇头叹气说:“不中用了。”她赶紧进房,妹妹仰躺着,脸色青白,她奔过去握住妹妹的手,连呼:“细妹细妹,我是蓉姐,你睁眼看看我。”细姑娘勉力睁开眼,对姐姐尽力扯动嘴角,想要微笑却不成。她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不好⋯⋯害你⋯⋯回来⋯⋯” 没说完就咽了气,带着对姐姐的无尽愧疚离开了。

    有一阵子,家里兵荒马乱的,薛家的丧事惊动差不多半个镇子,来帮忙的人很多,进进出出的,三进房子拥挤不堪。等办完细姑娘的事情母亲却病倒了,蓉儿又打起精神没日没夜地照顾母亲,反而忘了一些自己的伤痛。

    当初益生刚来岛上时,几乎得失心疯。押来的这些兵卒,很快被派到各个部队各个岗位。他们一批因为掌握着最先进的兵工机密,所以在部队的核心部门,被监管得更严。

    他飞机上那些要回去的想法,一丝缝隙都找不到。黑夜里,他大睁着眼睛,一遍遍回想起和蓉儿在湖边散步,在山城游玩的情景,那根垂在蓉儿背后的又黑又长的辫子,始终在梦里晃动着,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就能拆下辫梢的头绳,散开铺满一枕头。梦里惊醒过来不知多少回,窗外是一样黑的夜,和遥远陌生的星空。

    过了一阵子,他被调到了通信部门,参加信号发送和解密工作。他发现,这个工作可以知道一些家乡那边的事情。他们的工作就是收听拦截对岸故乡发过来电码信号,常常会知道一些情况。有一阵子是要围剿岛屿,于是这边就在金门一带布雷设防;有一阵子是成立新的国家,这边于是更抓紧信号的发送和拦截解密;又一阵子,是那边在进行三反五反、四清,他开始紧张了。父亲和薛先生都是乡绅,这运动不要被牵连吧,蓉儿一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蓉儿家母亲的佛龛被砸了,后院的一口水井被填了。那天涌进来工作组的一批人,领头的声色俱厉说她家有不干净的东西,要主动交代,上交政府;还有她曾经跟叛逃的益生关系不清不楚,要说清楚才能过关。

    蓉儿连夜把那张结婚证书卷进油纸包起来,藏进木墙夹层。她端出一个脸盆,把益生留给她的厚厚一摞书信、纱巾手帕还有带回的几张结婚照等物件放进脸盆里。她抖抖索索地划火柴,连划几次都点不着。母亲看她这样,狠下心给她点着盆里的东西。火苗在盆里燃起来,灰烬像蝴蝶四散飞起,夹杂着浓烟升腾,像一条怪兽在面前起舞。她呆呆地看着,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她想哭,却眼睛干涩哭不出来。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一滴泪珠,不知什么时候,她把眼泪流尽了。

    父亲在镇上还有些威望,这些工作组的人还让他三分薄面,并未过分为难他们一家。但母亲看到佛龛被砸,井被填,女儿的心爱之物付之一炬,又惊又怕,老病未好又添心伤,彻底病倒了。

    益生因为工作得力,逐渐升职,他却不想再干了。上司仍是当时的陈处长,不过已升职当了部长。益生向他申请退职,拿到了一笔遣散费,他做起在山城时伪装的老行当——火柴,只是不仅做当初的粗胚火柴,还做很多烟花装饰品之类的东西。岛上渐趋稳定,正是百废待兴,他生意越做越红火。同僚上司也有看中他的财力能力,来给他牵线搭桥做媒的,他一概回绝。

    他牢牢记着当初给蓉儿的约定:“蓉儿,等我回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回来!” “我会回来的!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会回来的!”这成了支撑他的精神支柱。

    时光流逝,匆匆十年,蓉儿家里,弯扁担的母亲没事,父亲却是一病不起。家族里男人寿命都不长,薛先生自己清楚,这是走到尽头了,可怜留下娘俩孤儿寡母,怎么过?堂房的叔伯兄弟,虎视眈眈觊觎自家的三进院落。自己一走,家里没有男丁,蓉儿是女孩,都没有继承权。他选了个日子,把堂兄弟几个叫到自己屋里,跟他们摊开了讲自己过世后的安排:最后一个院落和第三进房子留给蓉儿娘俩,后面开门进出;外头两进院子分给堂兄弟两个,不得再打第三进院子的主意。

    他强挣着一口气说完了这些,等一众人退出,他颓然倒下,如玉山崩塌,走完了他辉煌又平淡的一生。

    十年又十年,日子难熬。蓉儿教书靠微薄的薪水勉强维持和母亲的生计,有段时间还要忍饥挨饿,好在娘俩只是解决自己的温饱,还不算太难。母亲身子骨不好,却一直好好地活着,也许心里舍不得女儿孤苦伶仃独自一人。

    她不在虞西书院教书了,运动来的时候,她没有被批斗,却被下放到村小教书,在那里认识几个姐妹,文先是最要好的一个。文先家孩子好几个,丈夫在外面工作,一家子吃穿用度紧巴巴的。因为丈夫身份不好,文先挨批斗被挂牌子,蓉儿帮她照看照看孩子,也有个说说话的。

    有一天,文先对她说:“蓉儿,你总是一个人也不行啊,你看母亲年纪渐渐大了,你也将近五十,要不找个人搭伴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蓉儿说:“文先姐,找伴的事我是不会再考虑了,都这个年纪,一辈子也快的。”文先并不知道她当初的那段经历,才会这样劝慰她。像这样想要给她做媒牵线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开头那些年。东家西家的热心肠人总是来探问,要给蓉儿招女婿。爹妈也劝她找个人过日子吧。可是蓉儿口风不松,一滴水都泼不进,渐渐地也就没有人来插这个嘴了,没想到今天文先又旧话重提了。

    那天傍晚,她到湖边独自一人坐着,山上的塔只是静默无言地立着,直刺黑篮的天空。这是一个中秋夜,月儿圆亮,升到塔尖,似乎会被那尖顶刺破成碎片,掉进湖里。夜凉如水,寒侵入骨,露水上来了,她在湖边觉得宇宙荒芜无边,她和益生的人生在无边的荒漠里不知还能不能有交集。

    母亲在家,并不知道她今天要回来,都熄灯睡了。等她开门进屋,母亲披衣起来,看她脸色不好,也没多问,把月饼拿出来,给她切一块吃了,就算是过节。

    益生对着一轮明月,抚摸着手里的荷包,里面的熟地当归气息已经很淡。当初蓉儿给他时是藏青色的鲜亮颜色,现在褪色成淡青。他翻开发黄的结婚相片,一张张细细看着,那时韶光正好,两个人年轻朝气,相依相偎;雪白的婚纱头饰里,蓉儿幸福地微笑,自己靠在她身边,或站或坐,也是幸福满溢。一晃将近三十年,他已经五十多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才能实践他的诺言呢?

    蓉儿在麻木里,度日如年,依然和母亲居住在后三间的院落里,那里加盖了披间做灶间;铺了石台洗衣晾晒;被填的井也派人挖清,重新可以喝上水了。

    有一天,她忽然听到后头水生媳妇说,自己哥哥要回来探亲了!这消息惊得她心湖泛起巨浪:难道是两岸松动了,益生这是可以回来了?不知道他这三十几年,有没有成家生孩子,是不是还记得当初对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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