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公馆的电话响起来,楼上的喻夫人笔尖轻点,添上牡丹的最后一抹丽色,便听到赵妈边上楼边喜气的呼唤:
“夫人,顾夫人来电话,说之前说好约夫人去珍宝行给如芸小姐看镯子,让夫人准备着,她一会儿就来接夫人。”
喻夫人闻言微微笑起来:“如芸可算是要回来了。世卿呢?”
赵妈强笑着,支支吾吾说道:“说是出去一会儿……”喻夫人瞬间冷了脸:“又在外面瞎混!多大的人了一天不知道做点正事!”
此时的喻世卿丝毫不知道母亲动了怒,或者他压根儿不在乎母亲会不会动怒,他甩出最后一张牌,潇洒起身晃了出去。等他开车回去,便跟正准备出门的喻夫人和顾夫人撞个正着。
“伯母。”
喻世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顾夫人笑着地点点头:“世卿呀,许久没来看伯母了呀?”
喻世卿一本正经:“家里的厂子最近事务繁杂,忙完这阵子,一定去叨扰。”
喻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看到喻世卿不以为然的笑,冷哼一声:“世卿啊,如芸发电报说要回国了,你准备准备,过几天去接她。”喻世卿呆了呆,看着顾夫人笑眯眯的脸,只好应到:“是,母亲。”
等喻世卿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了三四日之后,被喻夫人揪了回来,顾如芸下船了。喻世卿早忘了这茬,在母亲面前又不好推脱,只得乖乖跟在顾家的车后面,一前一后开往码头。
顾家的司机巴巴地望着人群,喻世卿等得无聊,靠在车上朝路过的漂亮女学生吹口哨,惹得一群女学生脸红不已。等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顾如芸终于出现了。
喻世卿目光挑剔地看着顾如芸,一身白色洋装,精致的卷发,笑容温婉,颇有名门气质。于是大摇大摆走上前去:“如芸妹妹,多年不见还是这么漂亮哈。”顾如芸吓了一跳,看到喻世卿,脸色微红。
顾家的司机把顾如芸的行李搬到车上,喻世卿拉开自己的车门绅士地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辆车开回顾家官邸。喻世卿也留过洋,话题不断,顾如芸偶尔回答几句,笑得安静而温柔。喻世卿谢绝了顾家的挽留,车子绝尘而去,奔向声色犬马。
然而顾如芸的归国并没有给喻世卿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尽管喻夫人不止一次暗示他多多走动,他仍旧我行我素。
“世卿啊,如芸今天要去教堂啊。”
喻世卿翻了个白眼,搁下筷子说道:“如芸太安静了,娶了她我会憋死的。”
喻夫人张口结舌:“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喻世卿扯过餐巾胡乱一抹嘴就要溜,喻夫人一把把他扯回来:“如芸沉稳,正好收收你的性子,哎你上哪儿去!”喻世卿的声音远远传来:“去哪儿都不去顾家!”气得喻夫人差点摔了筷子。
逃出去打了一下午牌的喻世卿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陷在沙发里,看着舞池中一对对旋转的身影,意兴阑珊地晃着酒杯。一曲终了,乐队换了一首浪漫的爵士乐,绚烂的灯光下,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翩然入场,曳地的裙摆旋转如盛放的花朵,每一次回眸都惊魂绝艳。喻世卿饶有兴致地呷了口酒,自言自语道,淡妆浓抹总相宜,看来今晚不虚此行啊。
女子的出现吸引了众多目光,步出舞池之后便被一众有意结交之人簇拥其中。喻世卿只是晃着酒杯观望,脸上有着捉摸不定的微笑。
片刻之后,金华影业的老板程知锦携着女子向喻世卿走来。
“喻先生,幸会幸会。”
喻世卿起身,懒洋洋地点了个头:“程老板,你又藏了位佳人啊?”
程知锦笑道:“哪里哪里,喻先生就爱说笑,这是金华刚培养的新人,苏婴小姐,今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苏婴,这位就是喻氏机械厂的公子,咱们的电影要卖座,可得指着喻先生多捧场呢!”
苏婴妩媚一笑,手里的酒杯与喻世卿的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往后,喻先生可得多关照苏婴呢。”
喻世卿看她笑容完美,却隐约露出些许不耐和鄙夷,想是把自己当成了十里洋场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便暗暗笑起来。
“程老板,《卖花女》的女主角选得怎么样了?我看苏婴小姐就不错。”
程知锦一愣,心下了然,连连应承着,向苏婴递了个眼色。苏婴也诧异得很,毕竟跟喻世卿没有任何交集,他这便卖了个大人情给她。程知锦暗自高兴,苏婴入了喻世卿的眼,往后这事儿就好办了。于是笑道:“那你们聊着,我去跟几个朋友打个招呼。”
“喻先生此番提携,苏婴很是感激……”苏婴美眸微动。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喻世卿接过话,“因为我知道你适合这个角色。”
“喻先生此话怎讲?”苏婴似笑非笑,其实心里疑惑得紧。
喻世卿引她坐下,解释道:“几日前去金华办事,看到你蹲在地上给一个抽抽嗒嗒的孩子唱小曲儿哄他开心,看你衣饰简素,想来并非出身富贵,然而性情纯善,因而我相信你会懂这个角色。”
苏婴颔首:“喻先生谬赞,苏婴自当努力,以全喻先生举荐之情。”
喻世卿伸展长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苏小姐客气,你潜力无限,喻某不过顺水人情,苏小姐演好了,我们这些股东才有钱可赚嘛。”
不出喻世卿所料,苏婴一炮而红,她了解卖花女的悲苦,感应到那涉世未深的纯真和淤泥不染的至善,以最温柔的坚贞守护人性之美好,对抗底层之磨难,她与角色那令人惊叹的还原与契合,展现出永不屈服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喻世卿青睐有加,加上自身的天分,苏婴接连几部电影都顺风顺水,很快成为金华片酬最高和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女演员,在整个上海耀眼地升起,金华因而一跃成为实力最强的电影公司。而苏婴与喻世卿总会在各种场合相遇,喻世卿看着她逐渐成熟,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却仍然不掩骨子里的清纯,不禁叹一句韵致天成,因而总是找机会亲近苏婴,打牌赌马,跳舞看戏,苏婴应程知锦吩咐,也不好拒绝,而喻世卿本人也甚为有趣,两人一来二去,竟慢慢熟悉了。
在多次与顾家小姐或偶遇或安排的场合中,喻世卿总是一如既往地让喻夫人失望,他彬彬有礼而分寸得当,从未注意转身后顾家小姐一瞬落寞的眼光。
他只是找各种机会陪着苏婴,去她想去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他们一起去订做时下最时髦的旗袍,洋装,披肩,手包。他们去孤儿院看孩子,苏婴的笑容总会让喻世卿想到教堂的天使,纯善而悲悯。他们去骑马,钓鱼,躲开尾随身后的记者,笑得开怀而真切。苏婴仅仅是她自己,也仅仅是在他面前。
在被拍到几次相约之后,花边小报对喻家联姻人选的猜测又一次如火如荼,苏婴竟也开始在意,而后便不由生出些前路迷茫的伤感。
喻世卿看在眼里,伸手摘下桌上一支玫瑰:“小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苏婴瞬间红了脸。
她爱那戏文里的佳人才子,缠绵悱恻,温柔缱眷,尽管艰难,终究还是得偿所愿。苏婴轻轻叹了口气,清灵的眼眸中,晕染了丝丝朦胧的雾气。他们静默下来,不知何时早已习惯了彼此的陪伴,也不知何时,就这样陷入情思了。喻世卿将苏婴的手轻轻合拢于掌心,自嘲又甜蜜地想,好像真的离不开了。
而喻夫人看到报纸上不时传来的消息,不置可否。喻世卿游戏花丛,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她这个做母亲的,只需要等儿子新鲜劲儿过去了,给他好好张罗一家门当户对的亲事。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喻世卿居然要安排苏婴与家人见面。
喻夫人看到自己儿子牵着苏婴出现在她面前,眼中那样胶着凝练的温柔和灼灼的光辉,感觉到事态已经朝着她无法掌控的方向蔓延,由其是在喻氏如今的状况之下。于是她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喻世卿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怒不可遏,剑眉倒竖:“我为什么要娶她?你们发这通告有问过我的意思吗!”
喻夫人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咖啡:“我跟你父亲订婚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思。可是你要知道,你的婚姻注定不会离开这个圈子,没有爱情,日子也照样过下去。”
喻世卿平息着火气,眉心拧成一团:“你知道我爱的是苏婴。”
喻夫人叹了口气:“除了爱,她什么都给不了你。而你现在需要的,光复喻家,重整喻氏,却只有顾家能给。”喻夫人笑得沧桑又悲哀。
“世卿,贫贱夫妻百事哀,什么都没有了,爱也会被消磨殆尽的。”
喻世卿固执地重复着:“我不相信。我们是有誓言的。我不能辜负她。”
“那你就看着你父亲耗尽心血的企业付诸东流吧。”
喻夫人起身回房,再不多言。喻世卿瘫坐在椅子上,两人的脸上,都有着深深的失落和痛苦。
喻世卿避开小报记者,推掉朋友的邀约,躲在弹子房心不在焉地挥着杆儿,接连打偏好几次以后,把杆儿丢给侍者走了出去。父亲因为经营不善积劳成疾,虽然病情稳定了不少,但企业终归大幅亏损,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喻世卿烦躁地揉着眉心,开车回家。喻夫人正在吩咐下人炖汤,见他回来,忙道:“你父亲精神好很多了,说想跟你谈谈。”喻世卿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上楼。
喻继昌正倚在床上翻着文件,看起来沧桑了不少。他指了指床边让喻世卿坐下,把文件递给他。
“世卿,厂里运转艰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在努力维系,现在看来,外企倾销,政府羸弱,拿不到订单,根本就断了我们的出路。”喻继昌声音嘶哑,无奈又感伤。
喻世卿揉了揉眉心:“实业部申请的援助还是没有结果吗?”
喻继昌摇了摇头:“财政一片混乱,市场尽数垄断,被侵吞的民营企业比比皆是,我们想要批准贷款,除了无尽的刁难,并没有希望。”
“外企倾销不假,但如果我们革新技术,降低成本,会不会扭转局面?我留洋几年学的就是机械制造,我在厂子里泡个半年一年,一定能有结果。”
喻继昌轻轻叹了口气:“世卿,你做主的几次投资收益很好,可见你确实有一定的眼光。不是为父不相信你,这世道已经不是原来的规则了。厂里资本亏损殆尽……没有时间了。”
喻世卿沉默半晌,迟疑道:“我留洋时认识了几家进口商,或许可以联系一下。”
喻继昌摩挲着文件:“你可以尝试一下,但是销路打不开,可能不敌洋行势力,你要有心理准备。”
喻世卿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如果我不曾荒废时间,哪怕多帮衬家里一点,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喻继昌苦笑:“这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扭转的。即使你费尽心血,也不过将亏损推迟几天,世道既如此,结局,便都是一样的。”
“我们还能撑多久?”喻世卿轻声问道,他需要知道答案,虽然这答案可能很可怖。
“我尽力压制了消息……不到半年。届时喻氏可能不复存在。上海是个繁华的地方,也是个冷酷的地方,没有能力站稳脚跟的人,最终连脚印都不会留下。”
喻继昌面色灰败。
“我知道你母亲想要撮合你和顾家小姐,目前这是最有效的办法。可是世卿,为父为喻氏倾尽心血不假,但以你的人生来交换喻氏的未来,我做不到。”
喻世卿沉默片刻,猛然起身:“您好好休息,我再考虑考虑……您放心,喻氏和喻家,一定会好起来。”
他带上门,脑子里一片纷乱,苏婴娇嗔的美眸,父亲无尽的绝望,喻氏走过的风雨,不断地闪现,闪现。
不过几日,喻家少爷喻世卿与财政部长顾鹤年之女顾如芸的订婚宴择日举行,各界名流显贵皆在受邀之列。苏婴看着邀请函上他们的名字,满心的苦涩,连眼神都黯淡下去。时光倒流回从前,他给的承诺历历在目。只是可惜,没有什么会天长地久。曾经的誓言与悲欢,曾经的过往与流连,都被时间冲淡。她还在岸上,他已悄然走开。
她挑了一个小时的首饰,试了好多套衣裙,最终选了他初见她时的那件旗袍。她吩咐司机动身的时候,还在犹豫不决,这件衣服能不能让他想起过往,她没有自信。她走进大厅,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他……和身边的顾家小姐。她拼命克制着失落,款步上前,在所有人或欣赏或惊叹的目光中,带着完美的微笑走向他。
“喻先生,好久不见。”
“世卿,这位是?”顾家小姐言笑晏晏,搂着他的胳膊。顾如芸看到她的时候其实已经了然,那样深情又渴盼的目光,和他掩藏的伤痛,以她女人的直觉,早已猜到。
喻世卿顿了顿,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这是苏婴小姐,知名影星。苏小姐,这是我未婚妻,顾如芸。”
顾如芸朝她伸出手,她木然握住,听到顾如芸说:“幸会。”她不记得那一整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她本想亲口问一问他,他还爱不爱她,可是她看到他们的那一刻,觉得再也没有必要了。她积攒许久的挽回他的力气,再也使不出来。一颗心坠落,坠落,沉到无尽的黑暗。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冠冕堂皇的祝福,因为她那么在意,那么不甘,每一句违心的逞强都是在凌迟,痛得她浑身发抖。
她呆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只是一杯又一杯,神色木然地灌下去。她觉得整个大厅都在旋转,周围的一切光怪陆离,她踉踉跄跄出去,蹲在草丛里吐了起来。鼻尖辛辣的刺激,终于让她流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却一头撞进了谁的怀中,喻世卿拿着外套,定定地望着她。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一开口准会哭出来,便凄凄一笑,错过他离开。
“苏婴。”
他急切地唤她,却在她回头之后踌躇起来。
“你再给我些时间,再等等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苏婴冷冷一笑,压抑翻腾的心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拿什么相信你?”
喻世卿声音低沉:“我们的誓言,我从未忘记过。”
“可是我要忘了你。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勿复相思。”苏婴妩媚一笑,款步离去。
“你骗我。”
喻世卿看着她风姿绰约的背影,又变回那个上海人尽皆知的影星苏婴,微微地恐慌。可是苏婴没有回头。
喻世卿奔波在企业和政府各部的机要显贵之间,周旋于大大小小的舞池和宴会,他携着顾如芸,听着不绝于耳的赞美,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而每次偶遇苏婴,她都和不同的人在一起,眼波流转,顾盼生姿。他们戴着假面,掩了伤痛,不期待重逢,也无所谓忘却,生活就这么一步一步循规蹈矩,所有曾酝酿的暗流涌动,都归于浪静风平,只有在静谧的深夜,卸下所有伪装,尽情地思念。
苏婴辗转于五光十色的舞会,醉生梦死欢乐极兮,然而她每一天都会在报纸上搜寻有关他的消息,等待着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他解除婚约的通告。可是她看到的只有喻世卿与财政部长约见长谈,喻世卿与中央银行行长达成借款协议,喻世卿拿到政府订单,以及各种场合的,他和未婚妻盛装出席的照片。
他所留下的爱恨与悲喜,带着他的气息,揉进了灵魂里,一笔一笔镌刻在记忆的年轮之上,疯狂而清晰地生长。可是爱已经死去,所有遗物不过是他散落的种子,在她的心上发芽,血泪滋养着生长,而他啊,在风过之时,已然忘却了那包含着过往的种子,会开出怎样血红色的花。
她发誓要忘了他,将盘根错节的回忆连根拔起,哪怕痛的撕心裂肺,也酣畅淋漓。总好过现在,身心俱疲,放佛灵魂与这日子一道,在一点一点死去。可是烈酒新欢,却只会让她更加孤单,或许他住进她心里的那一刻,就已经生了根,他走得这般迅疾,剩她一副躯壳,在这荒凉的人世间,空空荡荡地难过。
苏婴以疗养为由,离开了上海,她回到老家,置办了一处僻静的小宅院,深居简出。她承认自己逃跑了,她在不得不出席的场合里,不得不遇见他,然后心痛如割,可是她还是想看他一眼,哪怕每一眼都痛到呼吸困难,也还是眷恋不舍。离开,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每天仍旧翻着报纸,等着消息,这成了她仅存的希冀,她将整个灵魂依附其上,像凄然入眠的夜色里,唯一一丝阳光。
一个明媚的清晨,苏婴像往常一样出门买报,她经过几个年轻人,注意到他们一脸艳羡地说着什么……世纪婚礼……世纪婚礼?她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回过头一字一句听着。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凉下去,她飞快地跑起来,头发散乱,不顾形象。她几乎是从报童的手中夺过了报纸,头版的醒目标题和巨幅照片,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
她攥着那张油墨未干尚有余温的报纸,硕大的标题和照片生生刺进眼里,他立在那里,玉树临风,他的妻子静坐身旁,眉眼温婉,笑容明丽,他搭着她的肩,她轻轻靠着他,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仿佛原本就是为彼此而生。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砸在他身上,迅速洇湿,她冰凉的手捂着滚烫的脸,压抑着呜咽的声音。周围的人远远看着这个清瘦素雅的女子哭得肝肠寸断,像是整个世界崩塌在面前。
她踉踉跄跄地起身,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小院,她手里始终握着报纸,看着,哭着,那一丝阳光,终究还是没了。她终于完完全全失去了他。她指尖抚过他为她添置的衣物,首饰,流连于他们一起选定的纹样。她流着泪打开衣柜内的暗格,那是她所有不为人知的欢喜,是她日思夜想的梦境,一件她亲手绣的,承载着过去的美好和未来的希冀的,大红嫁衣。她穿上,转着圈,望着西洋镜里的自己,边笑边低声吟唱: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洽,真喜洽。领阳间诰敕,去阴司销假……”
她一把抓起报纸搂在怀里,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我绣好了嫁衣,一针一线绣的嫁衣,你看这凤凰于飞的图案,这并蒂莲花,这如意纹样,我绣了好久,我想穿给你看,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她抚着繁杂的盘扣,小心地将嫁衣捋平,又唱起来:
“尘缘倥惚,仞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那些无法释怀的执念,不过是她不肯放过自己,她对着虚幻的美好无尽地凝望,把自己望成了苦海边的一尊雕像,也固执地不肯渡离。她怔怔地站在镜子前,望啊望啊,怎么都瞧不够,她突然就笑了,然后下定了决心。
两天后的清晨,喻世卿约了财政次长见面,匆匆下楼端起咖啡啜了几口,随即皱起眉头:“外面吵什么呢?”
佣人应声出去查看,他余光扫到桌上的报纸,似有什么熟悉的字迹略过,他迟疑一瞬,翻了过来――一代影星家中自尽,鸦片又成罪魁祸首……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目十行扫过,吞食鸦片……衣着整齐……衣料燃烧碎片……各方唁电,极尽哀荣……他看到她的大幅照片,那熟悉到骨髓之中的脸。他手里的咖啡杯再也端不稳,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踉踉跄跄往外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她的脸,和不断冲击大脑的字眼。
他的秘书急忙上前:“喻先生,您现在不方便出去,外面都是记者。”
他推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让开,给我让开,她骗我,她又在骗我,我要去找她。”
秘书满头大汗,拼命阻拦他:“喻先生,您不能出去……您现在不方便出去……夫人?夫人您快拦着喻先生,外面都是记者。”
顾如芸就站在楼梯上,不知站了多久,她裹紧披肩,还是觉得冷:
“世卿。”
她唤他,面色如水。喻世卿茫然地回过头,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无助。他呆呆地看着顾如芸,慢慢地,就笑了起来。她极力维持着镇定,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喻世卿攥着报纸,一言不发上了楼,经过她,脚步和眼神,没有丝毫停留。他就那样一步一步,用尽全力地,沉重地踏上一级一级楼梯,回了书房。
“夫人……”秘书为难地看着顾如芸,顾如芸回过神,掩了眼底汹涌的苦涩,平静地说:“喻先生身体不适,今天的安排全部取消。”
“是,夫人。”
“……还有……明天的。”
顾如芸旋即回了房间,她在楼梯上目睹的全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扶着精雕细刻的扶手,如这些雕花一般,精致而了无生气。
她想起每一次与苏婴相遇的宴会,喻世卿那拼尽全力隐藏的伤痛和留恋,她知道他每天晚上把自己锁在书房,是在摩挲苏婴的照片,她努力不去注意他文件背面的涂鸦,全都是她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是力透纸背的思念。她柔顺无争,名门的气度和风范,让她都无法哭闹诉说,所有的凄楚,唯有默然咽下,终究成为反噬自己的毒药。她甚至都不能说自己失去了他,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的心。一次也没有。
喻世卿把自己锁在书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一遍一遍看着报纸,丢开,再捡回来,再丢开,他打开保险箱,翻出藏在一摞摞文件和支票下面的,她的照片。她骑着马,笑得英气又开怀,没有加诸任何身份和粉饰的,最纯粹的她。他宣布婚讯时,处理了所有他们过往的痕迹,以至于现在,他只有这一张照片,他悔恨,思念,痛楚,他甚至都不能去看一眼她,只能在这幽闭之地,悼念他的爱人。
他觉得她真是傻,他辜负了她,她到选择结束自己的时候,还担心牵扯他,她烧掉嫁衣,烧掉信件,烧掉合照,留下违心的遗言,可是他却躲在这里,不敢出门,不敢承认,不敢去看她。她居然会爱上这么一个懦夫!他一拳砸在桌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顾如芸在楼下沙发上呆坐,见他下楼,连忙站起来:“你……要出去?”
“去看她。”
喻世卿接过佣人手里的衣服,大步离开。顾如芸失神地站着,直到佣人小心翼翼凑过来:“夫人……您也吃点东西吧。”
顾如芸笑得落寞,“我哪里吃得下。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第二天的报纸大幅刊登了喻世卿夫妇感于影星苏婴曾经的帮助而亲临悼念的消息,顾如芸的微笑无懈可击,耐心地回答记者的提问,相比喻世卿的沉默和憔悴,她的大方得体阻止了舆论的进一步蔓延。
很快,上海又有了炙手可热的新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吸引着民众的视线,苏婴是谁,已经没有人去想起了。只有喻世卿,在心里最隐蔽的角落,在亦真亦幻的梦中,在所有有着过往影子的地方,将她郑重地珍藏。
几十年后。上海某墓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将一束合欢花轻轻放下。他枯瘦的手抚过碑上女子停驻的容颜,微微笑着,满眼都是眷恋。
他身后的青年上前搀扶他离开,忍不住问道:“爷爷,你是不是……很爱她?胜过爱奶奶?”
他回头再一次看向那照片,女子笑容明丽娇憨,是爱上他的时候,是最美丽的时候。
“我很爱她,一直不曾忘却。她是我的青春,是所有记忆中最张扬最鲜明的部分。但是你奶奶,她陪我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她是我的整个人生。”
青年扶着他走向墓园外的汽车,车上满头白发的老人按下车窗,脸上是一贯沉静得体的微笑。青年又想起之前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照片,女子身骑一匹神骏的红鬃马,有着点亮整个世界的璀璨笑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