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

在那个迷惘的冬天，我开始仰望夜空。于是我仰望到了人生。——题记

1

199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一个男孩开始了他对天空的无尽的仰望。

在我眼中，大概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夜空更冷静、无情的形象。他宽广、包容，不带感情地包容着这个世界，包容着芸芸众生。

他也一定不会知道，这地上有一个男孩，每个夜晚都在虔诚地仰望着他，渴望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我只是忽然发现，人的所谓理性、理智，一旦遭遇感性，便不堪一击、败如山倒。

在经历了所有故事以后，我也曾以为，自己所剩的最后一丝人类的感性早已随着飘逝的风雨飘向了远方，消散在夜空中。然而没有让我想到的是，死灰也会复燃，心死也能复活。

我并不为此高兴，相反，一种对自己的厌恶之情从心底滋生。那个自己，明明应该像我的夜空一样毫无感情。

于是我开始仰望夜空，仿佛在那一片漆黑中，我能找到所有我正在寻找的答案，我能够隐藏起自己所有的感情，只在地上留下一具冷酷的躯壳。寒冬的冽风肆意吹过，我的衣服呼呼作响，然而我仍执着地站在那里，仰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

只是过了很久，一片漆黑依旧是一片漆黑。

我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我没有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

那一天我从教室夺门而去，一路飞奔到我熟悉的那个角落。我抬起头仰望，泪水夺眶而出。我多么希望夜空能够回答我啊。然而我看到的仍然只是一片漆黑。

那一晚我站立许久，夜空始终无言陪伴着我。

2

在开始对夜空的仰望后不久，我才发现，在这偌大的校园里，似乎有着一个比我更虔诚的仰望者。

也许是小角落被我占据了的缘故，她会出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有时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有时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她似乎和我一样，也在向夜空寻求一个答案，因为她仰望的眼神中，也充满着迷惘和落寞。

日复一日。不管我何时出现在那个角落，总能够看见她虔诚仰望的身影。那个和我做着同样事情的女孩，但愿她心中没有似我般的忧愁。

我相信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因为在她仰望天空的眼神中，有着和我类似的东西。我仿佛能读到她的经历、她的迷惑。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似乎早已与我相识甚久。

那天我又来到了那个角落，再一次看见了她。只是这一次她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

我想她和他是很开心的，因为他们的笑声洒在了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洒在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刻我忽然失去了意识。我麻木地走回了教室，坐在位子上出神。

我想我明白了。先前我的那些自作多情的所谓了解、所谓心灵相通，是多么不切实际的笑话。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更没有理由去理会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仰望夜空的男孩。

那一天我开始恨自己。我想大概没有人会傻到像我一样，无数次的一厢情愿，无数次的黯然神伤。

这个世界上已有许多多愁善感的人们，没有人会在意你那些无关紧要的情感付出。

我再一次告诉自己：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没有感情的你。

于是我夺门而出，望向夜空，泪如泉涌。只是那一次过后，我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3

夜空中的一切，总会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当我仰望夜空的时候，过往的一幕幕便在我眼前闪过。在一片漆黑中，我见到了许多多年未见的人的脸庞，不论是否愿意回忆，他们便都这样出现了。

我想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首先便应学会以旁观者的视角阅览自己的往事。夜空中如幻灯片的一幕幕重播，便使我深刻地学会了这一点。

我首先看到了年幼的自己。那个在没有关切和疼爱的环境中步履蹒跚地走来的小男孩，在一片冷漠和残酷中逐渐成长起来。因为家庭经历，他有着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小的身躯，同时有着一张比同龄人更成熟的脸庞，和一双更坚毅的眼神。在漆黑的夜空中，他单薄瘦弱的身影显得形单影只，就好像一个人在孤单无支地对抗整个世界。

不过没过多久，他的身影便不再孤独。我看到了李原贞的的身影出现在了男孩的身旁。

在那个最需要关爱的年纪，男孩就像一只皮球，在亲生父母之间被踢来踢去。就在他的生命如皮球般翻滚时，李原贞出现了。

李原贞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将他抱在手中，耐心地、温柔地摇晃着，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男孩生来就极度缺乏的安全感使得李原贞的每个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每当李原贞手中的孩子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时，刺耳的哭声却总是在李原贞躺下后不久响起。李原贞只得再起爬起身，抱起那极度不安的男孩，用她双臂的摇晃安抚着他。待到男孩再度安静后，李原贞便再度将他放下，然而哭声却又在此刻再次响起。于是，无数的夜晚，男孩便都在李原贞安稳的摇晃中度过。

等到男孩稍稍长大了些，走上了去幼儿园的路，李原贞便牵起了他的手，在那洒满阳光的大道上向前走去。路过一家光明牛奶铺时，男孩响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要喝牛奶。”

李原贞花了五分钱买了一小盒的光明纯牛奶。从此以后，每天路过那家牛奶铺时，男孩的手上总能捧起一小盒牛奶。到了夏天，男孩手中的牛奶便换成了小布丁。这样的常态，一直到多年后李原贞离开后才终止。

每天下午，李原贞总是站在校门口等待着男孩放学。放学铃响，男孩兴奋地跑出来，欢天喜地地投入李原贞的怀抱。男孩抬起头天真地问到：

“今天还要洗澡吗？”

李原贞刮了刮他的鼻子，故作厌恶地说：

“当然要啊，你身上臭死了。”

于是李原贞又牵起男孩的手走上了回家的路。

男孩兴奋地讲述起一天的经历：

“今天老师夸我睡觉睡的好，吃饭吃的好。”

“王刚今天又抢了我的玩具，我告诉了老师，老师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今天陈玉婷又被表扬了，老师说她这样的小朋友将来上小学一定能当大队长。”

……

李原贞专注地听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孩子，脸上充满了溺爱的笑意。

李原贞始终以无限的温情和疼爱关怀着这个孩子，她无私的爱确保了这个孩子没有在畸形的家庭环境中走上一条歪斜的人生道路。

只是李原贞也有生气的时候。那一次李原贞愤怒地将男孩关在房间里，男孩用力捶着房间的门，大声哭嚎着：

“我不要你了，你走吧，我要我爸爸。”

男孩歇斯底里的哭喊直到很久才停止。等到李原贞将房门打开，男孩早已疲倦地躺在了地上。李原贞轻轻地将男孩抱起，然而男孩并没有睡着，他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声调抽泣道：

“阿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男孩并不知道，先前一直在房门外偷偷落泪的李原贞在此刻泪如泉涌。

男孩在李原贞的陪伴下走过了最单纯无知的人生岁月。就在他即将走上一条新的人生道路时，男孩的父亲突然出现了。他对李原贞说：“这么多年很感谢你，但我们觉得，一个男孩子，得培养他的独立能力。”

李原贞一下便听懂了男孩父亲的话。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李原贞提起一个大大的箱子，向男孩做了最后的告别。男孩天真地问：“阿婆，你要去哪啊？”

李原贞强作笑颜温柔地说道：

“囡囡乖，阿婆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哦，那阿婆早点回来啊，不然囡囡会想你的。”男孩依旧天真地说道。

李原贞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走向门口。打开门的一瞬间，李原贞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了那个她陪伴八年的男孩身上，男孩也正看着她，脸上带着单纯的笑容。在泪水涌出的一瞬间，李原贞迅速地走了出去。

李原贞在门外站立着哭泣许久。就在这时，小男孩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哭喊着跑到门口，如同多年前在房间里的那一次一样用力捶打着门，歇斯底里地哭喊：

“阿婆，你不要走，你不要我了吗，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李原贞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潮水涌出，她用尽才抑制住自己转身开门的冲动。过了一会，李原贞便听到一个男人的大声训斥响起。男孩的哭喊声逐渐远去。

男孩父亲纂成要培养男孩的独立能力，却将他送到了自己的父母亲家。他年迈的父母无心管养这个从小几无接触的孙子。于是，男孩又被送到了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家中。

男孩叫那个女人“钱阿婆”。钱阿婆的家中始终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男孩经常看到钱阿婆的丈夫整日在家中游手好闲，一到晚上便吊儿郎当地出了门。

那天夜里，男孩多年来的不安感再度复发。极度恐惧中，男孩推开了钱阿婆的房间门。正在脱衣服的钱阿婆满脸张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大喊：

“滚出去。”

男孩便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两年。有一天男孩在学校里，他的老师突然对他说：

“你奶奶来看你了。”

男孩一脸疑惑地来到校门口，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男孩兴奋地大喊：

“阿婆——”

他一路狂奔过去，投入了李原贞的怀抱。

李原贞给了男孩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和一小盒光明牛奶。男孩回到教室，兴冲冲地将奶糖分给全班同学。那一天，男孩许久未笑的脸庞终于绽放出了笑容。

……

我在一片漆黑中，看到往事一幕幕地飞过，来不及回想便稍纵即逝。于是，很快，那此生不愿再回想第二次的一幕便来到了我的眼前。

那是一年元宵。我一早便起了床，准备返校报道。手机上却赫然显示起了李原贞的来电。

我心生疑惑。我心想李原贞应该是知道我今天开学的事，因为前不久我和妈妈一同去看望她时，曾向她提起过。然而我接起电话，响起的却是李原贞丈夫的声音：

“——你妈妈在吗？把电话给她听好吗？”

我将电话递给妈妈，然后我听到了电话那头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妈妈不可思议的惊叹声。挂了电话，妈妈说：“李阿婆走了。”

我忘记了当时一瞬间的感受，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根本就没有任何感受。我只记得，我的全身都失去了知觉，直到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察觉到自己正瘫坐在地上。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李原贞的突然死亡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意料到的悲剧。

元宵节的前一天，李原贞家里正忙碌着元宵节晚餐的准备。待李原贞和丈夫最终确定下第二天将要邀请的亲戚名单后，忙活了一天的李原贞终于空了下来，于是她走到了楼下，来到了平日一直去的麻将馆。

麻将馆里烟雾缭绕，喊声不绝。李原贞在看了一会麻将之后，突然有了一种和往日不同的感受。

当那种感受越来越强烈时，李原贞能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困难起来。

就在窒息的感觉将要遏制住李原贞的最后一丝呼吸时，她拉住了一旁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快，送我去医院，我不行了。”然后便瘫倒在地。

麻将馆里顿时一片忙活。一个正在搓麻将的大叔立刻起身，将李原贞拖上了他的电瓶车，向着市人民医院赶去。

一路上车水马龙。李原贞在这时仍然忍不住和前面的大叔议论着：“星期六还有这么多车啊。”

待到李原贞的丈夫和儿子赶到医院时，却听到医生对他们说：

“人还有一口气，但是已经不行了。你们还是带回去吧。”

宛如晴天霹雳，李原贞的丈夫和儿子难以相信听到的一切。极度悲痛之余，李原贞的丈夫安排了老家的亲属前来将李原贞带回了老家。

李原贞便在回自己家乡的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四岁。

4

当我仰望夜空的时候，多年前的那一段经历也都不可避免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

我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和自己无所畏惧的脸庞，围绕在我身边的一干同学，同样是一副无所畏惧的脸庞。

有人撑着伞从我身边走过，伞上的水花溅落在我的身上。我一把将他拉过来：“你他妈走路不长眼吗？”

他也是无所畏惧的脸庞：“你他妈你再说一遍？”

我一把将他的伞打落在地。我身旁的一干同学一拥而上。完事后，我用脚碰了碰躺在地上的他：“你道不道歉啊？”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

于是我们放肆地大笑着，渐渐走远。

类似的画面在我眼前一一闪过，直到最终定格下来，我便清晰地看到了之后的自己。

李原贞死后，我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无所畏惧，身边也不再聚集着同样无所畏惧的同学。我开始独来独往。那段时间我拒绝和任何人进行任何交流。我整日形单影只地游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放学后，我又游走在镇子的各个角落。

那些日子我见到了许多。在通向外镇的那条大路上，坐着一个已经不知道坐了多少年的老乞丐。每天我经过时，大路上的那个老乞丐总会向我做着相同的乞讨，然而他却从未意识到每天经过他的都是同一个人。他每日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对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麻木。乞讨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维持生计的动作。或许他也只是对于维持生计而感到麻木。

也许我和他还有的另一个相似之处都在于，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那一天放学后，我进行着往日的游走。那天我突然向走得远一些，于是我一直向前走去。我走过了那条大路，走过了那个乞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镇子附近的那个树林边。小时候李原贞曾带我来到过相同的地方，不过我们也就止步于此。李原贞对我说：“树林里有大灰狼，专门吃小孩子的。”于是在那些害怕被吃的年岁里，我从未涉足过这片树林。

然而此时当我又一次站在了这里，我却突然极其地想走进去。哪怕是找找李原贞的大灰狼也好。

于是我走了进去。黯淡下来的天色更使得这片本不透光的树林一片漆黑，我摸着黑向前走着。

我忘记了自己行走的时间，只记得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照在了我的头顶。我停下来是因为自己突然来到了一片非常空旷的地方。

借着头顶的月光，我看到了我眼前的景象：一片空旷的荒地上，立着一间破旧不堪的小木屋。

我向前走近了些。我猜想这可能是多年前守林人住的地方。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座小木屋有可能在改革开放之前就已经立在了这里，见证了将近二十年的光景。

怀着对岁月的敬重，我推开了小木屋的门。

走进木屋，迎面袭来一股刺鼻的霉臭气味，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这种发霉的难闻气味。木屋屋顶的木板已残缺不全，月光从残缺的空隙里零零落落地洒落下来，于是借着月光，我依稀看到木屋里零散地摆放着一些简陋破旧的家具，还有墙角的一张木床。

我走到那张木床边。摇摇欲坠的木床看起来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床面上落尽了灰尘，还爬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虫子。

我伸手抓来一块布毯，往床面上用力拍打了几下，无尽的灰尘和虫子纷纷掉落在地。重复几次后，我在床上躺了下来。

透过屋顶的缝隙，我仰望到了屋外的那片夜空。月光柔和地洒在了我的身上，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布毯。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就像是在摇摆不定的世界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住所，于是，每天一放学，我便来到这座小木屋。我在镇上的杂货铺里买了几支蜡烛，每当天色暗沉下来，我便点燃蜡烛，放在小木屋的桌子上。

在昏暗的灯光中，我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那片夜空。在开始的几个夜晚里，我每天都能在夜空中看到李原贞的身影，每当这时我的眼泪便会不自觉地流出来。我的眼泪陪伴了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直到有一天，看着屋外的那片夜空，我忽然不再想要哭泣，然而与此同时，我却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忘记了沉睡的感觉。

无数彻夜流泪的夜晚使我患上了重度失眠症。即使之后我不再流泪，看着夜空中的一片漆黑，我的眼睛却仍然无法闭上。于是我又看着夜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我的失眠总是在白天给我带来无尽的困扰。我时常觉得自己的精神已从肉体中抽离，那个还在地上游走的只是一具毫无思维的躯壳。

那些日子里我精神恍惚地度过白天，又在夜晚来到小木屋里仰望着头顶的那片夜空。

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我走进了镇子上唯一的一家西药房里，对着里面的售货员问：“这里有安眠药买吗？”

售货员拿出了一个白绿色的药盒，在这上面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几个字：佐匹克隆片。

我拿出了我身上几乎所有剩下的钱，拎着一大袋的佐匹克隆走出了西药房。那天夜晚，在蜡烛和月光微弱的照亮下，我服下了人生中第一片和第二片佐匹克隆，然后躺在了床上。

一种很久未有的、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很快袭来，我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

在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彻夜未眠后，我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沉睡的感觉。

原来能够闭上双眼是一件如此微妙而美好的事。

于是每天晚上，如同基督徒的祷告，我在月光中虔诚地服下那两片佐匹克隆，然后在木床上躺下。然而，佐匹克隆的神奇似乎未持续多久，我又迷失在了无尽的夜空之中。渐渐地，我开始在半夜中苏醒，长时间的睡眠对我而言又成了一种奢求。

于是我开始加大对佐匹克隆的用量。首先是一次三片，渐渐地又增加到了一次四片、五片。服下药之后不久我便会陷入到一种奇妙的感觉之中，我仿佛躺在一朵软绵绵的云朵上，云朵逐渐升空，带着我一齐进入无尽的夜空之中。于是我便体验到了无限的快感与乐趣。

很快我便迷恋上了这种奇妙的感觉。佐匹克隆的过度服用通常使我早上醒来的时间变得不可预计，于是我便索性不再去学校。我向学校请了长假，然后在小木屋里夜以继日地体会着这种奇妙的快乐。

有一次当我在随着云朵升上天空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李原贞的脸庞。她对我绽放出了笑容，就像多年前那样。

看着她的笑容，我突然从幻觉中惊醒。我跑到小木屋外的一条小溪旁，看着倒映在小溪里的自己的脸庞。我被自己的样子完完全全惊吓到了，我不敢相信，那一张蓬头垢面、满脸倦态的脸庞竟然属于我自己。

我回到小木屋里，将剩余的佐匹克隆统统倒进了小溪里。我发誓我将要戒掉这个东西。

然而到了夜晚，一种痛苦难忍的感觉找上了我。我在万分痛苦中从床上滚落在地，泪水爬满了脸庞。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冲出木屋，跳进那条小溪里，狼狈地寻找着丢弃的佐匹克隆。那几盒药物早已随着溪流不知道冲刷到了何处。我疯狂地扒着溪水，然后奋力地一拳砸进水中，仰起头对着夜空号啕大哭。

第二天早晨警察在小木屋里发现我的时候，我浑身哆嗦着裹在布毯里，双眼迷离。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警察问了我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只记得当我精神恍惚地坐在警察局里的时候，我的父母突然冲了进来。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同时出现在我的眼中。

我的母亲看到我，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抱着我开始痛哭。这也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我看到她为了我而流泪。

至于警察是如何发现我的，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父母后来告诉我说，有人看到那条从树林里流出来的小溪里，竟然还带着几个药盒子。

后来我戒除了安眠药。这也并不是十分难以实现的任务。每当我痛苦得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候，李原贞的脸庞便会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便有了咬牙坚持下去的动力。

直到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我关于在小木屋经历的那些日子时，我总是淡淡地一笑，带着不置可否的口吻告诉他：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5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那个和我同样仰望着天空的女孩。

当我站在那个角落的时候，我总是迫使自己将目光聚集在头顶的那片天空上，好让自己不在人群中四处搜寻她的身影。

然而我相信，她仍然每天都在校园的某个地方，做着虔诚的仰望。

直到那天晚上。当我来到那个角落时，我终于又看见了她。

空旷的校园里，她只身一人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夜空，脸上布满了泪痕。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流眼泪。

我已经不记得我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我想。在戒除了安眠药之后，我似乎不曾再流过泪。流泪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伤心，痛苦，迷茫，失望？然而这一瞬间，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出现在每当我仰望着天空，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出现在每当她和他走在一起，她笑靥如花的时候；出现在每当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仰望夜空的时候。

以及，出现在此时此刻。

我呆立片刻，然后转身向一个地方走去。

我在某一个教室前停了下来。无数次在那个角落里，我都看到她和他分别之后，他转过身径直走进了这个教室。而她，却站在原地，望向他离去的那个方向，伫立良久。

我走进那个教室，跟坐在最靠门口的那个学生说道：“麻烦，帮我叫一下XXX，谢谢。”

我站在门口等着。过了一会，一个人走了出来，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我早已熟知的男生，以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带着疑惑的口吻说道：“你好，请问……”

我将早已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过头拼命地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以后，我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

我抬起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仍然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

我不自觉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待到我反应过来，想转身离去时，她却突然转过了头来。

那是第一次，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有了交汇，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四目对视。

我无法形容她的目光，也许是因为她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可以形容的东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那只是一种望向陌生人的目光，就如同之前他打量我的目光。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我意识到也许我该说些什么，然而那一刻我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先开口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半晌说道：“那个……同学，你没事吧？”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那目光使我尴尬得无地自容。然而，她却突然笑了。

“我没事啊，”她说，“看到他这么开心，我当然没事。”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又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我慌慌张张地掏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她看了看我手中的纸巾，接了过去。

“谢谢。”她说。

“啊，没事。”我答道。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她不再流泪，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站在她的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她抬起了头，说道：“你看。”

我也跟着抬起头。眼中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那片夜空。这么长时间以来，这片夜空陪我度过了无数个迷惘的夜晚，给我麻木的内心以些许聊慰。

“你看到了吗？”

“嗯。”

“我看到了他，还有我自己。”她又笑了，笑容中却带着些苦涩。

我想，不管她想让我看到什么，我在这片夜空中所看见的东西，一定比她要多得多。

也正是在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了她长久以来像我一样仰望天空的原因。既是像我一样，又和我是那么的不同。

我说：“我看到了我自己，还有我过去的自己。”

“是嘛，那有什么不同吗？”

“那是不同的两个人。”

于是，在那片夜空下，我开始向她讲述起我过去的那些故事，那些经历。渐渐地，我的局促不安消失无踪。长久以来我一直幻想的一幕终于成为了现实。

她始终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着我的讲述，一言不发。

待我的讲述结束之后，她说道：“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亲人，也是像这样离开了我……”

我听着她的讲述，注视着她。她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但她却是如此地吸引我，让我的目光片刻无法从她身上移走。

那一夜我们聊了许多。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竟有如此多的共同爱好和共同话题。我和她聊起文学，聊起音乐，聊起一切，我们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无话不谈。

我带着她来到了我的角落。我们趴在栏杆上，仰望着同样一片夜空。

“我好喜欢他啊，”她说，“我真的好喜欢他啊，怎么办啊……”

“你应该去告诉他。”我说。

“可是，可是……”她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一瞬间，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那又如何，”我说，“你还是应该去告诉他。”

“不会表达，害怕失望，这都是一些小孩子的毛病；有时候明明可以好好说的话，却硬要藏在心里，或者故意说些不着调的东西。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可怜又可笑，只能通过这种认为能感动自己的方式来感动别人。事实上，这些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自我欺骗。最终，这些都只会让你陷入无限的后悔之中。”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他，你应该让他知道。”

“他是否有喜欢的人是他的事，但你没有理由因此让自己这么痛苦，这么纠结。”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呆呆地看着我。良久，她笑了。

“好。”她说，“我去告诉他。”

“嗯。”我微笑着点点头。

她转过身，准备离去。走了几步，她突然回过头来。

“谢谢你。为今晚的一切。”

月光下，她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那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但那一定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

看着她的笑容，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只要这样的笑容能够长久地出现在她的脸上，于我就是最大的聊慰；至于我自己的痛苦、纠结，看着她和他走在一起时的那种心酸、苦涩，根本就无关紧要。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然而，不知为何，我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润。

第二天，在那个角落里，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她和他。她的脸上洋溢着和昨晚一样的笑容，而他的脸上还有些淤青。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脸颊上似乎有冰冷的液体轻轻滑落。

那一瞬间我似乎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情感。终于，我拿出了纸和笔，将这么多天来对她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

我写道：“我穷尽一生，翻山越岭，终于在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遇到了你。你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让我一生回味无穷……”

我写道：“我为什么没有能够早点遇见你，早点和你相识，在你和他相识之前，在你喜欢上他之前……”

我写道：“XXX，你知道吗，为了你我每天都活在痛苦和纠结中，我又重新依赖上了安眠药。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目睹自己日日夜夜颓废自己……”

我写道：“XXX，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啊，我好喜欢你啊，我好喜欢你啊……”

我的眼泪胡乱滴落在纸上。我早已泣不成声。

一阵寒风吹过，我手中的纸被吹得“哗哗”作响。

在这张纸的最后，我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将这张纸撕成无数的碎片，用尽全力抛洒出去。

纸片随着风的吹拂在空中肆意飞扬着，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一片凌乱中，所有的往事，一幕幕从我眼前掠过，继而随着纸片的落地，飞逝而去。

我想，也许是时候撕碎以前的自己，为那些过往作个结了。

从此以后，我仍将继续迷惘，继续历经人生的一段段历程；

仍将为人生的一幕幕而欢笑，流泪，喜悦，挣扎；

仍将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仰望着浩瀚深邃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