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撕职业误会＃教师的一天

01.

早晨六点，北方的城市还在睡眠中，我迅速滑动手机把刚刚响起的表铃声扼杀在黑暗中，回头望了望熟睡的妻儿，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舒展一下身体，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打了一样疼。已经六岁的儿子本来早早就分床独立睡了，但这个冬天有点冷，小家伙因为踢被子感冒了一次，就混到大卧室来睡，后来竟然怎么也赶不走了。

小孩子睡觉也是放松的，一晚上横一会，竖一会，不是脚丫子抵着我的脸，就是头顶着我的肚皮，本来没有几个小时的睡眠，被折腾得如同便秘一样，有感觉却睡不着，有时睡得断断续续但总觉得意犹未尽。

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身体舒展了一些，在卫生间洗脸时看到了镜子里头上包扎得已经泛黑的纱布和快一星期没洗的油腻腻的头发。明天就该去医院抽线了。每天顶着一块白自己都不自在了，昨天晚上接到校长电话说这个伤口的肇事者明天接着回班里上学。

“小郝呀，关西从教育局找了人，学校也顶不住呀！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让孩子和他家长当面给你赔礼道歉，还要全校做检讨并记大过一次。”校长的话伴随着哗哗的水声还响在耳边。

“屁！”我嘟囔了一句但随即觉得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这么不宽容就有点惭愧。

关西是我班里的一个学生。今年开学早，作为班主任，开学时我就按照学校要求提醒学生注意着装和发型，自己觉得已经高二了，大家会按照学校要求做好这一切的。结果到了元宵节那天，因为关西头发不合格班里又被扣分了。

一个男老师带班，本来很多细节就做不好，班级评不上先进也是正常的，但也不能在评比中垫底呀。那天我再一次提醒关西理发，这孩子还是一言不发低着头，不说理也不说不理。现在的孩子磕牙料嘴的，什么事情都能贫几句，但这个关西例外，平时就不怎么说话，此刻更是一言不发。

他的态度让我生气，于是正在擦黑板的我，拿着黑板擦走到他跟前敲着他的桌子砰砰响，警告他不理发，就停课回家。这个比我高出十多厘米的孩子倔强地看了我一眼说：过一段时间理！

“过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班级的分就被扣光了，因为你的头发班级已经是第三次被扣分了，你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我提高了声音说，“你停课回家吧，什么时候头发理好了，什么时候来上学。”说完我转身就走，黑板擦落在了关西的桌子上，他突然拿起黑板擦向我摔过来，听到风声回头时，黑板擦便在我的脑袋上开了一朵鲜红的花，缝了四针。

02

我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头发，把一个尚新的头盔套上。骑摩托车好多年了，很少戴头盔，这个城市只有“跑两轮”的人（私自用摩托车载人收费的人）才戴头盔，这几天因为伤口却不得不戴上了，北方没有春天，此刻还是寒意甚浓。

摩托车就在楼下，旧到小偷也已经不打它的主意了。近一年一直在犹豫再换一个新摩托还是买一个车，毕竟好多同事都买了车，可是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工作稳定，老人们岁数大了，那点积蓄轻易不敢动。

狠狠地踩了一脚，摩托车发出一阵嘶哑的尖叫声，然后渐渐平静了，火也跟着声音熄灭了。天气冷，发动总是很难，每次踩下那一脚，就好像摇动了抽奖转盘的轮，然后看着它向最大的奖项转去，近了，近了……心中升起无限的希望，可是最后慢悠悠落在了“谢谢惠顾”的那个区域，好在发动摩托车次数不限。

车终于发动了，走在清晨空荡荡的马路上，年轻时会把车开到风驰电掣，可是现在我是教师，在没人的马路上飙车也是有失身份的，于是慢悠悠向前走。

不远处有一个红衣女子使劲向我招手，开到近处才发现是二中的一个老师，上次在市图书馆做讲座结束后，她到台上就一个问题和我探讨了很久，因为是标准美人，所以记住了她。此刻，我有一些小激动，没想到她不仅也记得我，还这么热切地和我打招呼。

摩托车停下来我正要说话，她先开口了：去二中多少钱？我伸向头盔的手停下来，手指僵在半空，一时不知怎么应对眼前的尴尬。“五块？平时都是四块！”我不敢说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娴熟地跨上摩托车后座，不忘嘱咐我一句：慢点，安全第一。

我的摩托车几乎没带过年轻的女子，此刻在静悄悄的清晨，车后座女子身上的幽香不时飘过来，我就有点恍恍惚惚了，车把晃悠了几下，她抓得紧了一些，我故意又晃了几下车把，感觉身后的人警惕了。突然就有点惭愧：一个人民教师，满脑子糟粕呀！

03

因为绕道二中又返回来，去学校时晨读铃声正好响起，匆匆走向教室的路上，关西和他的母亲堵住了我。安顿好学生，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关西母亲是个健谈的女人，以道歉的名义打开的话匣子根本停不下来，我无法插嘴，只好听着。

“老师，实在对不起，这孩子闯祸了。我们家孩子其实特别老实，从小都没打过架，这次是被逼急了。”我看了她一眼，她马上意识到了，赶紧摆摆手说：“老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责任。孩子腊月理发早了，头发又长得快，一开学他就说不符合学校要求要理发，可是我不同意。”我疑惑地看着她，没等开口，话就被她截走了。

“老师，你知道不？咱们当地有一种说法——正月理发死舅舅”她说话时脸皱成一团，嘴巴向我靠拢了一些，“关西他爸被狐狸精勾走了，如今我们的亲人只有他教育局的舅舅，万一因为关西理发，他舅舅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她说话时加重了“教育局”三个字，我看见表情一直不自在的关西，此刻抿着嘴，头更低了。

晨读的下课铃响了，关西母亲的嘴还在我的视线里一张一合，语言不像是道歉更像是炫耀、指责和诉苦。我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如果不表态我恐怕一直要被语言绑架在这里了。据传言老师可以把家长训得像三孙子，不知道是哪里的老师如此厉害。我彻底服了，最后只好站起来说：我还有课，让孩子回班吧。

04

上午第一节课学习《古代诗歌散文鉴赏》这本书的《无端崖之辞》一课，因为内容比较难理解，庄子又是我的大爱，所以课堂一会就变成了我的主场，全然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据传言现在老师在课堂上教学都有保留的，而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上课言完下课再言，很多学生还是没学好，我从事的是网络上传言的那个教师职业吗？不仅掏心掏肺地说，而且精心准备的内容经常遭到质疑。

有一次在理科班进行读书分享活动，给学生分享了一本叫《南渡北归》的书。一个学生说：“老师，读书有什么用？”另一个说：“读书还是有用的，可以考大学，读历史才没用呢！”他的话音未落，马上站起另一个学生说：“我觉得读诗歌最没用。”我一时语塞。

今天不同，我正在流畅地激情澎湃地讲着《混沌之死》，讲到倏忽第七天凿开混沌七窍，混沌就那样死了时，我放慢放低了声音，感觉自己都要被感动哭了。突然一个女学生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地说：“老师，不要讲故事了！”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被这一声断喝搞懵了，她接着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快高三综合复习了，咱们讲点有用的。”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孩子。

05

中午，接到大学同学高升的电话说晚上要聚会。“不行呀，我今天晚上值班，结束就10点多了”，我摸着头上的纱布说。他骂了一句本地的脏话，紧接着来了一句：“人民教师黑社会，你又毁人不倦呀，钱还能挣完。”

我想说的话最终没说，打了几句哈哈就挂断了电话。我毕业于一个非师范的“211”工程大学，当时各单位集中来学校要人时，我刚做了一个手术，在医院躺了二十天，没有参与面试。等到再去学校时同学们基本都已经选好了工作，我只能在一个离省会城市不远的县城检察院和在省会城市的中学做选择，我选择了后者。

十来年过去了，同学们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刚才打电话的高升毕业后去了省国航局团委做了一名干事，结果第二年团委书记调走了，他补了缺，一跃就成为了副处级，这几年官运如同他的名字，步步高升！

随着官位的高升，他在同学中活跃指数也在提升，每年过完年会组织留在当地的同学聚会。前些年我是必去的，每次聚会都有喜讯：在部队做文秘的东子成了副参谋；公安厅的白菜调到了纪检委；教育厅的大鹏升任了办公室主任……只有我多年如一日，先开始大家怕我面子上过不去总要叫着“郝才子”，帮我回忆上大学时的辉煌：这个说论文多亏我修改，那个说最喜欢看我发表的文章。后来大家就慢慢不提大学的事情了，我参加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参加聚会少除了工作的没有长进，还有每次吃白食的不好意思。我家在农村，上大学时经济就不宽裕，毕业后因为个子矮又是一名教师，所以单身好多年之后找了现在的妻子，她是临时工，家在本地，有了孩子后越发显得经济不宽裕。

每月的工资还完房贷，我定投了一部分，还有一点放到股市，挣点小钱寒暑假带着孩子出去玩。可是去年买了一支叫“獐子岛”的股票，这股票因为扇贝跑了，从一百多掉到十几，别人说农林牧渔业不要碰，我想着否极泰来，还有发行价管着呢，就大胆地买了一些，结果扇贝又跑了，不仅春节出行恐怕暑假也走不成了。

今年我本来可以调一个值班时间参加聚会的，但摸一摸头上的一块白，终究有些尴尬，加上最近捉襟见肘，于是推脱了。

我觉得教育是一项投资，投入青春、金钱、智力，然后成功考入了好大学，毕业后如果不小心投身到教师行业，就如同买了一支像“獐子岛”这样不断跌停的股票，想抛了，又觉得万一涨了不是亏大了，结果它一直不涨，你就这样一年年被套着。别人还会说：你有什么不知足的，某某股票直接退市了，教师就是矫情。

06

下午上班，一头扎在一堆作业中。教改后周测、限时、导学案……所有的作业都得批改，桌子上放着一个工作不久学生送的印有“教师节快乐”的杯子，字迹早已经看不见了，杯子还用着；还有去年教师节学生送的一个笔筒，笔筒里没有几支笔，偶尔换下来空笔芯就顺手插了进去，竟然有十几支。不知道传说中给教师送的豪礼都哪些教师收了？

正想着办公室门被推开了，曹刘手里拎着一箱子牛奶走进来，哈哈，我也有收豪礼的时候。

曹刘是我刚工作带的那一届学生，那时他在班里成绩垫底，行为习惯差，和他斗智斗勇三年，终于把他送到了一个师范学校下设的民办分校，好像还学了数学专业。这几年我们一直没联系，很多学生都说他开了教学机构，并且越做越大。

曹刘晃着他的大脑袋向我介绍了他这几年的近况，这小子早恋，一毕业就结婚了，儿子竟然比我的儿子大17天。

曹刘来学校找我是想让我给他的机构推荐学生，他说以前他的机构主要针对小学和初中，今年第一次开了高中班。“谁讲课？”我好奇地问。“开始是我自己，后来招聘了几个老师。”一想起曹刘惨不忍睹的成绩，我就怀疑行不行，但实际上他的教育机构办得红红火火，还开了分校。

后来我们聊到了孩子上学问题，曹刘说：“我吃了学校不好的亏了，孩子可不能跟我一样，我已经花钱找人了，上最好的小学——人民路小学，老师，你家孩子和我儿子放一个班吧，让我儿子多向他学习。”

人民路小学就在我单位旁边，我想如果我儿子上这所小学我接送要方便得多，可是我买房子时名校学区房太贵，只好买了东二小片内的房子，那个学校被称为“农民工子弟学校”。

很早就有规定，本市教师近三年评上市先进的，孩子可以自由选小学和初中，我想着努力一些，应该可以评上吧，结果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还是没评上，最近我每天都思量着要不要花高价择校，曹刘以为我们公办学校的老师可以随便选学校呢。

07

晚上我值班，在食堂吃完饭，学生就下课了。按照要求我在校园拿着手电转着，校园里有路灯，明晃晃的，手电只是个摆设根本不用开。

走了几步我就开始放屁，每次吃完食堂的饭都是这样。在班里上自习就得使劲忍着，校园里就可以放开了。突然的几声巨响吓了我一跳，放开的屁威力太大，我只好用脚使劲搓几下地，掩饰一下屁声，但终究还是引来几个不认识的学生侧目。

屁还在急着往出挤，我只好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释放它们。在屁出来前就听到异样的声音，我打开手电循声找去，两个穿高三年级校服的孩子正以儿童不宜的姿势纠缠在一起，手电筒的光正好打在女孩子半裸的胸上。“流氓”随着女孩子一声喊，他俩仓皇离开。

我在原地被骂得半天才回过神，那两个孩子早没影了，随手一照，我根本没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子，我放了几个屁也离开了。

08

夜里，走在下班的路上，我的摩托车轰鸣声格外响，仿佛要轰醒这座已经进入浅度睡眠的城市。路过的商场霓虹灯闪烁着，五彩缤纷，这里一夜不眠。

回家已经是十点多了，妻儿已经睡熟，儿子横过来占了我的地方，两只只有睡觉时才会消停的小脚丫一如既往地从被子里探出来，摆成一个外八字。看着他们熟睡的脸，我换了睡衣，轻手轻脚地去小屋码字到凌晨。

窗外无风，夜很静，明天一定是一个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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