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来了,你却走了,我们来不及爱,便已擦肩而过。”
【一】
从前的从前。
袁花叫园花,有一个种满奇花异草的花园,有龙头烟雨,也有西阡早梅。只是那一年一群倭人的一把大火把园花烧了三天三夜,花园都没了,园花便成了元花,光秃秃地抛在城隍山下,再也找不到可以望月的更楼,看不到那东林庵后的残雪。
花园舞厅,就处在这个小镇的河东街,昏黄的灯光,时而轻柔时而狂野的音乐,让这个小镇的夜变得不再寂寞不再漫长。那一年,人们已渐渐忘却倭人给予的疼痛,在旋转的舞池里发现着种种新鲜的快乐。舞池,总会在天黑后开始,又会在黎明前散去。人们地黑暗的掩盖下,恣肆地挥发着关于青春的虚汗。
而另一侧的方介场上,却有一家点心店,因为做的油墩子特好吃,人们都叫油墩子店。总会在凌晨时营业,随着夜幕一起休息。人们在阳光的洗涤下清醒,开始日复一日的生活。
一个在此岸,另一个在彼岸。一个柴烟飞扬的点心店与一个风情万种的舞池隔池相望,他们彼此把守在日夜的入口,似乎毫不相关,又似乎息息相关。那吃着小馄饨的女子可能就是那舞池中翩翩起舞美女,而嚼着油墩子的小伙可能就是昨天追逐的浪子。人们在不同时间交叉着,又在不同的空间里重叠着,或许相爱,却找不相爱的机会,或许虚伪,往往为虚伪寻找着理由。
现在的从前。
一个仲夏的早晨,刚到单位门口。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个瘦长而精干的老人,他微微朝着我笑,我也回应着他。
“外面天热,到我们大厅里坐坐吧,阿姨刚开了空调了啊。”
“不用了,外面空气好。”
“我们八点半上班,你先到大厅里等一下吧。”
“好的。你还认识我伐?”老人朝我问了一句。
我定睛一看,
“噢,原来是濮玉啊。侬夫妻俩个,介早来啥啊?”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姓濮,后来才知道他姓俞。因为“濮”写起来太繁复了,常常喜欢用“卜”字来代替,就连执照的店号也叫“卜玉饮食店”,他们便是油墩子店的主人。
“伊不高兴做了,所以来还执照了。”他的老伴在边上插话了。
我领着他们到大厅坐下,大厅里开了空调,明显比外面凉快多了。
“做啥要还掉执照啊?”我惊讶地问,虽然去年知道他们拆迁可能要搬地方,但还是感到很惊讶。
“老房子旧来,不拆掉要影响小城镇建设的,老街弄好哩真是好来,现在就是一下子也寻不着合适的门面。”他老伴开始说起原委,老俞眯着眼睛笑希希地看着她。
“你们名气介大,袁花街上随便开到哪里生意都好的。那市场上的店面,你们去看过了伐?”
“你上次说了后,我们也去看了,但是那里的店面招租招了二年,要到今年九、十月份到期。另外看来看去也没有店面,再加上年纪大了,不想开了,所以要来还执照哩。”
“你们的油墩子加上馄饨是袁花街上最好吃的早点。别人家的,都没有胃口再去吃了。”我连连夸着,因为确实太好吃了。
“最好么谈不上,但是蛮多人喜欢吃的,有些人经常从硖石骑自行车来吃油墩子。”老俞的口气中显得有些自豪。
“侬一天要做三四百只,有伐?”
“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了,馄饨也不做了,就光做油墩子了。开点心早晨三四点就要起来了,起早摸黑做了几十年了,也想歇歇了。”
“开点心店是蛮辛苦的啊,年纪大了身体也重要。那们做做白相点,轻松地做,一个礼拜做五天休息二天,老夫妇俩个么出去白相白相。”
“做惯了白相不来的。”老夫妇俩哈哈大笑。
“你们和我父母一个样,只晓做,不晓享受。你们么年青时么十分力气可以十二分地用,现在么要五分用,这样做自己也不累啊。”我对着和父母一样大的他们,也说着和父母一样的话。
“道理是这样的。是老头子不想做了啊。”她笑着怪起老俞了。
“我看,这样子吧。执照么先年报下保留下,这几个月么先在家里休息休息,等到市场招标个辰光,到时通知侬去报名招标。这个市场明后年可能要搬天仙桥东面,你们到时再一起搬到新市场,老牌子么挂大点,大家到时又可以吃到袁花街上最好吃的早点了。”我想着他家的油墩子和馄饨,口水是一边吞下去,一边劝他们把老字号再做下去。
“那好个,听侬哩。先年报下,到时我们再好好打算打算。”老夫妇俩被我说得有些心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也有道理,于是把执照拿出来,大厅的工作人员拿起执照,上网点了几下,三分钟就搞定了。
“介快啊,谢谢侬。”老夫妇俩开心地笑着。
“不用谢,下次等你们重新开业,我再来吃油墩子。”
“欢迎欢迎。”
看着老夫妻俩搀扶着走下楼梯,心里期待着这家袁花心目中的“老字号”重新开张的情景。
【二】
从前的后来。
有一天,卜玉的油墩子店开到了河东街,开到了花园舞厅对面二间老旧的平房内。好像是一夜之间,那个舞厅忽然之间关了,连那些假装谈情说爱的人都消失了,那个疲倦而又寂聊的青春也过去了,而点心店门口依然门庭若市。
可能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这油墩,老俞年轻时候就开始做了,一做就做了30多年了!而他老伴则在点心店做馄饨、小笼包、烧卖等别的点心,真的是妇随夫唱。
这看似简单的油墩,其实也是很辛苦也很讲究,早上3、4点就要起来去隔壁的菜场准备材料了,肉馅、面糊都是当天备的,这样才新鲜,做油墩是要水磨粉做的,所以口感上会特别黏特别糯,里面的肉都是上好的坐臀肉,吃起来会特别鲜嫩。在包裹时,皮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薄了一下油锅就马上变形,变得不饱满,而厚了会生外面焦了而里面的馅还是生的。而一下油锅,这油温和火候绝对是一门技术活,这一大锅油墩子,几秒种需要翻转一次,全靠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时间长了就老掉,而时间短了就会不松脆。二根长长的指挥棒在一个个油墩子上挥洒自如地一点一拨,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盈,油墩子在沸腾的油里欢快地一起一落,不断地旋转着,像一支酒醉的探戈,旋转伸展,再旋转再伸展。
出锅的油墩子个头很大,每一个大小均匀,炸得金黄金黄的,表面显得格外饱满,一看见就满是食欲。随便拿起一个一口咬下去,在薄脆的外皮下面是一层软糯的水磨粉,然后便是又多又带卤水的肉馅,从香脆到软糯,再到鲜嫩,一层层地递进,一层层地勾起食欲。
咬上一口刚出锅微烫的脆皮油墩子,再吃上一口清爽味鲜的小馄饨,老俞的油墩子和他老伴的馄饨绝对是早餐的绝配,二样点心都有一个共同点:皮薄馅多,而且馅用料好特别新鲜。和他们几十年的人生一样实实在在。和街坊邻居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几十年如一日的样子,简单而充实,那便是袁花这个小镇平常生活的样子。
“我这里的味道几十年都一样!”老俞经常这样说。
老俞看着老伴从豆寇年华走到了桑榆暮景,心疼得不得了,几十年跟着他,油里来烟里去,多的只是一身的柴米油烟味,他怕老伴累着,死活不让她再做馄饨了。老俞家的点心店,就开始只做早市了只卖油墩了。
现在的现在。
这个小镇忽然变了模样,老俞和老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几十年来第一次歇下来这么轻松自在地走东家串西家,每天从小巷子口经过,舞厅和点心店的房子早已拆除,但总会停下来左看右看,看白粉墙上的雕花窗,看看雕花窗边的回字纹,看看陌生而又熟悉的小镇,这还是袁花吗?
从巷口到巷尾,每天来回地走着,但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少了些什么。
会是什么呢?他们似乎还在寻找一种答案。
而我在镇北,在寻找着关于小镇的今生今世,关于我们的今生今世。
据说,镇北原来有座很高很高的桥,往北可以看到东山,往东可以看到“日月并升”,朝南可以看到小镇的角角落落,往西可以看到龙尾山上的落日余晖。只是现在,再也找不到桥的台阶,也就看不到小镇上那条花园小径了。
当某种事物成了一种生活的一部分,那会中毒上瘾,和爱一样,变成无法解锁的一种状态。
后来的后来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我们便从此错过。包括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
或许等到某一个时刻,在这个小镇的某个街角,又会听到老俞这句话,他那金黄黄的油墩子,又会看到广场上那些跳舞的男男女女们,又会和街坊邻居们聊着袁花的以前和以后,包括曾经的我们。
今生已见,来世可会再见,今生若爱,来世可会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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