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们的孤独

作者: 唐女女 | 来源:发表于2022-08-16 14:45 被阅读0次

        父亲老了。

        老了的父亲变得更加固执和孤独。

        母亲说他一生都犟,不愿向某些人事妥协。等我三观初步建立后,我以为,他的犟,多半是性格耿介、是非分明、爱憎鲜明的表现。但在他老了之后,他的确是越来越开始固守一些他认为正确的观念和行为,不肯接受时代的洗礼和改变,比如他更加重男轻女,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批评现在的家庭伦理关系是小人犯上,不愿用智能手机等。

        祖父是行过军打过仗的人,也是一名老共产党员。父亲虽未生在新中国,但他长在红旗下,具有一名共产党员最朴素纯正的素质,他下过乡,读过干校,当过粮库会计,编过县志,写过党史,为党工作了一辈子。他对党的拥戴是发自内心、源于灵魂深处的,再加上祖父的影响和他本性中的刚正,因而造就了他宁折不弯、嫉恶如仇的个性。在他工作的70、80年代,他与人相处遇事处理倒也和谐恰切。但在改革开放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之后,他的坚持原则、不妥协、不迎合的作风,就使得他与周围的人事有些格格不入了。好在在家里,他的言传身教最大限度地塑造了我们的三观和行为准则,使我们走向了正确的人生道路,也使我们衷心地敬爱着他。因病提前退休的他,也把一切精力和感情投入到家庭中来。

        家里不太平,母亲在30岁出头就患上了抑郁症。她像个任性的坏脾气的小孩,要人顺着、哄着、宠着,否则,她就想不通,就焦虑,就抑郁。父亲忙里忙外,不仅要照顾母亲,还要抚育我们成长。

        可是,不知因何缘故,父亲最疼爱的儿子、我的弟弟却成了一个没心没肺长不大的孩子,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仍习惯于向父母邀宠,不懂得承担责任。这让父亲在无奈之余,更增添了一分牵挂和包容,常常越俎代庖地替他决定和承担着一些事情,弟弟因此也就安心地躲藏在父亲的羽翼之下,不思谋任何事情。

        2005年春,父亲瞒着母亲做肠癌手术,弟弟颤抖着手,不敢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当时,妹妹就在身边,父亲却不肯让妹妹做主,硬是自己签了字。术后,由于他正确的医疗方法和乐观的生活态度,在他与病魔抗争的16载中,身体虽每况愈下,但那一种精气神却每每给人感染,让人振奋。

        但是,我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父亲就像一名骄傲的战士,在跟病魔孤军作战,他的妻儿不能给他以精神与生活上的有力支撑与帮助。他有我和妹妹两个女儿,但他不认同我们的想法与做法,他始终认为,他和儿子才是一家人,只有儿子才能顶门立户。虽然,这个儿子一直处于混沌之中,但他潜意识里还是这样希冀着,他希望遇事与儿子商量,儿子拿主意,儿子出头,儿子在人前给他争面子。我越是理解父亲的想法,我越是替他感到悲凉,母亲是真的糊涂,弟弟是长不大的糊涂,父亲却是清醒的糊涂,明知不可为而为,如此,自然就会失落失望而伤心。可他仍一意孤行,比如清明节我们是否给祖父祖母上坟,他不要求,但弟弟一定要去;生日寿宴,我们要操办,他不同意,弟弟没计划,他却希望由弟弟来操办;他住院,对于我们的精心照顾,他并不是很在意,但只要弟弟和侄子相陪在侧,他就朗声大笑,高声说话;我们想就近给他和母亲安排墓地,母亲表示同意,他却勃然大怒,说要回老家,说和老家有感情,说要躺在祖父祖母的脚跟前。可是,我老家的堂叔堂婶早已过世,几位堂兄和我们的来往亦不甚密,可他认为那里就是他的根。我虽不赞同,但亦听从,却不能代办。只是弟弟从不主动去谋求此事,他还是照例两个礼拜回家一次,买些吃食肉菜,帮点家务,玩两天手机,然后离去。父亲或许是恨铁不成钢,或许还是爱之深,不忍责备,只要弟弟能回来,他就开心吧。

        如今,母亲已年过70,健康状况时好时坏,病了时,就是任性的闹脾气的老小孩,在我们的照顾陪伴下,过度依赖药物和医院。好转后,就伙同一帮老太太,揪野菜,打扑克、跳广场舞、养花种花,每日里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美其名曰:活在当下。

        父亲的肠癌虽已痊愈,但五脏六腑都患有重症,脑萎缩更是严重,不光是生活需要照顾,他的心更需要与儿女们沟通交流。前几年,费了好久的功夫,才让他学会使用智能手机。虽然电子设备在他面前洞开了一个新天地,但也更加让他感觉到被社会抛弃的悲哀和时时不在的惶惑:打字只会手写,拼音怎么也记不住;网购让他买了许多无用的杂物;某平台的一分钱购物让他无法理解;掌上银行他总是不会登陆;每年两次的网上人社认证,他的动作反应迟缓,总得重复七八遍;偶尔出门买东西不敢用微信支付,担心被骗;用银行卡取钱心里不踏实,觉得没有存折清楚明晰;就医要扫健康二维码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虽然有我们从旁辅助,但这些无所不在的障碍总是让他处处碰壁,无所适从。于是,他更加怀念从前,怀念八九十年代时的工作生活习惯与节奏,怀念那个时代人们的道德伦理观念。是的,电子时代的好处他鲜有享受,反倒将他和他的同龄人甩得越来越远。他的孤独已不仅仅是他个人观念和学识的落后,而是时代的大浪淘沙,他越是努力地想要追上,越是感到力不从心。

        而其实,生于七十年代的我虽会使用基本的电子设备,但仍然跟不上科技和时代的发展,面对五光十色的世界,也时时体味着自己的孤独。长期以来,我亦是单打独斗,亦步亦趋,努力学习,慢慢积累,在那些寂寞的深夜里,守着电脑,守着初心,写一些薄浅的文字。父亲对我的要求甚是严苛,少鼓励,多批评,说格局太小,说缺乏深度,这让我诚惶诚恐,彷徨无助,苦恼于写不出满意的作品来。

        妹妹妹夫在省城,是第一代进城的人。妹夫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熬了青春和热血,拼出一席立足之地。妹妹为了家庭和孩子,牺牲了十年时间,当她再次踏入社会时,便感不适。在传统教育中长大的她,对于目前的社会风貌,对于年轻人的新思想新潮流,想要接受融入,甚是困难。在她的个人领域内,她要站稳脚跟,必得去探寻,去实践,去突破,去创造个人价值和社会认同感,于是,在前行的道路上,她也只能独自奋战。

        弟弟这几年也有些改变,以前他喜欢说“迷迷糊糊上山,稀里糊涂过河”,如今他对家庭对父母对人事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但他很少说,也能宽忍别人的想法和做法,有时我以为他的责任心还不够,有时我以为他有老庄的无为之心,或许是大智慧呢。

        2020年秋,因某个契机,弟弟在几位堂兄的帮衬下,终于在老家给父母定好了墓地。那一天,母亲虽不开心,父亲却非常高兴,破天荒地喝了酒。酒桌上,他照例笑声很大,话声很高,直夸儿子听话懂事。

        有时,我会想:命运这回事,有人顺从,有人抗争。顺从的人多半知足常乐,与世无争;抗争的人则谋求得多,过得辛苦并孤独。我不能说孰对孰错,或许,并无对错之分,谁能知道生命的真谛到底是什么,是爱,是快乐,还是思想,或成就?像牛顿、麦克斯韦、爱因斯坦以及那么多的科学家在生命的最后,都把研究的方向转向了宗教,而宗教,又给了他们和我们什么答案呢?

      我无法作答。

        而在我们家里,我深深察觉到的是父亲的孤独,他的孤独无人能解,只能在《重生手记》里以读书笔记表明心迹;母亲也有自己的孤独,她努力寻求热闹,在人群中进行疏解;我用文字之剑,向孤独宣战;妹妹正在路上,努力摸索着;而弟弟,有他自己的行事哲学,他顺从、听话、包容、不好事,懂得及时行乐、顺势而为。

        但不管怎样,在我们家里,或许,在每个家庭中,在人生这条路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每个人的孤独中,大家都用亲情取暖,不管是怎样的方式,即使带着棱角和蒺藜,带着伤痕和痛楚,带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和“恨铁不成钢”的意气,它都是必需而必要的。

        因为亲情,是人生路上的春花、水源和绿洲;只有亲情,让孤独的蹊径,不那么狭隘、荒凉和苍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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