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明又打电话来请求复婚,他说,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还这么幼稚?
齐雨挂断电话,有些生气。他从来都是这副样子,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以为她是在胡闹,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让她深恶痛绝。
她想起自己七年的婚姻,经人介绍,父母点头,三个月后就结婚。
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激情,平淡如水,越往后过越波涛汹涌,屡撞暗礁。
两人截然不同,一个喜欢呆在家里,另一个满世界乱窜,好像家就是旅馆;一个天生知足,另一个眼里心里都是钱。吵架的时候,一个想把话说明白,另一个就喜欢冷战。几年下来,感到疲惫不堪。
而她最忍受不了的是他对自己的讽刺挖苦和一再贬低。
给女儿买的新玩具,她不会安装。看着上面的说明书如同看天书。
他说,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她开车上路,他说,都教你多长时间了,还跑不直。我就是教头驴也该开窍了吧?
她刚开始以为他只是跟她开玩笑而已,时间长了,她才发现,他潜意识里就是看不起她的,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嗤之以鼻:她托朋友给婆婆买了一对玉镯,他看都没看就说是玻璃做的,把她差点气哭。她给婆婆织了一条围巾,他当着婆婆一大家人的面说土的掉渣。
她看到自己好几个月的心血被丢在沙发上,几个孩子在上面踩来踩去,眼泪忍都忍不住。
她没结婚前,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可是自从嫁给于明,她变得狗屁不如。
她偶尔跟他抱怨,说,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在别人面前尊重一下我吗?
他说,我说的是事实。
她跟母亲诉苦。母亲说,不就是一些鸡毛蒜皮吗,谁家过日子不是这样,忍一忍就好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婚姻就是这样的,这就是生活。
她常常梦见自己孤单一人坐在深深的井底,无限凄凉。怨怼和失望郁积在心底,层层重压,只是在等待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
齐雨喜欢画画,那是她发泄的方式,能让她暂时脱离不堪的现实。
那天,于明找东西,在抽屉里发现了她的画,他看了一眼,笑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勉强收住,他对女儿说,悠悠,快过来欣赏一下“齐大画家”的画,多搞笑啊。
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得靠她吃饭呢。
然后他又捂着肚子笑,那笑里是满满的不屑。
她扫了一眼那张画,只不过是两只普通的蚂蚱,他怎么就至于笑成那样。
他对她说,你肯定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天赋的东西,这个东西对搞艺术的人来说很重要,而你,恰恰没有。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只会鼓励你,在乎你的感受,而不是逼得你整天怀疑自己。
她望着他的嘴脸,望着他捏着画的手,突然爆发了,她把画纸揉成了一团,说,是的,我他妈也没有跟你过日子的天赋,离婚吧。
他的笑僵住了,他说,你又在抽什么风?
她冲进屋里,把离婚协议书拿出来,甩到他的脸上,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八百年了。
3.
两家父母的劝说均告失败。母亲问她,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她说,没有,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在他面前活得不如一坨狗屎。他对我从来没有一点点尊重。
母亲说,他家境殷实又没什么恶习,你别净想那些不靠谱的,老老实实把日子过好才是正事。一辈子很短,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她急了,正因为一辈子很短,才更要好好活,为什么要凑合。
签字的时候,她问女儿,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女儿说,我不想你们分开。
她说,我跟爸爸虽然分开了,但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爱你,这个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女儿哭了,说,我就不要,我不要你们离婚。
于明抱起女儿,说,没关系,爸爸只是先搬出去住。我一有时间就会来看你的。
什么叫“先”,似乎他还准备着要回来似的。
离婚后,她把房子彻底清扫了一遍,然后把他的零碎东西全扔了。
那段时间,她跟孩子的生活过得平静幸福。于明会定期来看孩子,也会陪孩子玩儿。他甚至很快有了新女友,比她更年轻漂亮。一个周末,他们一起来接悠悠出去玩。
那个女孩轻轻抱起女儿,说,悠悠,你好重啊。
她有些惊讶,但还是迅速调整好状态,表示了祝福。
他们走后,她一个人在阳台上摆弄花草,不由自主哼起了歌。
4.
夏天,齐雨陪女儿去海边玩。
女儿跟几个小朋友在挖水沟。她蹲在沙滩上,闲的无聊,就用湿沙子堆了一个沙堡。她小心地抠出窗户,做出楼梯,做得入了迷。
齐凯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喊了一声,齐雨。
她抬头,看见周围围了一圈小孩子在看她。然后她看见了他————黑黝黝的,脸上带着笑。
她笑了,齐凯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以前过年回家还常常见到他。
她站起来,说,真巧啊。
他兴奋地指着沙堡,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这么巧。
她红了脸。
两人坐在沙滩上聊起彼此的近况。齐凯说他离婚三年了,媳妇嫌他没本事,不挣钱。他净身出户,只要了女儿。
他给她指不远处玩水的小姑娘,说,那是我女儿然然。
她说,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呢。
当齐凯知道她也已离婚半年的时候,惊得张大了嘴巴,说,你这么好,男人怎么还……,那时候咱村里人都说谁娶了你,那是谁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
她笑了,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真的,有一次我去你家借东西,看见墙上贴着你画的金鱼,就跟真的一模一样,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她哈哈笑了,说,你说的可真邪乎。
他说,真的,我妈还去你家要过你织的毛衣式样,一直夸你心思巧呢。
她低下头,摆弄沙子,说,我都忘了。
他们互相加了微信,她发现他租住的房子离她家并不远。
回去的路上,她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一幅画面:她跟齐凯两个人牵手走在海边,他说,她笑。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
5.
两人来往渐多。
齐凯告诉齐雨,他在郊区的农村包了一块地。
秋天的时候,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摘柿子。
他教给孩子们把柿子皮朝着四个方向,剥开一朵方正的花,用小勺子舀着吃。
他们在玉米地剥玉米,齐雨说,齐凯,你还记得咱小时候一起烤玉米吗,玉米烤糊了,吃的时候我们的嘴唇都被染成了黑色。
齐凯大声笑,说,我还记得,那时候真好。
在她家,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里陪着两个孩子玩儿。
她看着他们一起笑,一起闹,有些出神,这才是她想要的岁月静好啊。
有一次,齐凯跑到她跟前,跟她说,你知道彼得兔的故事吗?
他拉她坐下来,煞有介事地说,这个书的作者也是个女人。她刚开始画画的时候,很多人也认为她画的不行。但人家还是坚持画,最后创造出了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兔子。
我觉得你也能行。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看着他亮亮的眼睛,有些感动。
他真是傻的可爱。
她说,谢谢你啊。
6.
两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一天,齐凯带着女儿来了。他们前脚刚进门,于明后脚就进来了。
他一巴掌冲齐雨扇过去,说,他是谁,你不是说这辈子再也不找了嘛?
她想还手,看看身边的女儿,还是忍住了。
她说,我们已经离婚了不是吗?再说你自己都找了,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于明说,我那是为了气你,演给你看的。我们七年的婚姻怎么能说散就散?
她说,离了就是离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找到我喜欢的人了。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狗屁,你这是啥眼光,带出去也不嫌丢人……
齐凯走过来,打断他,说,我会好好对她的,尽我最大的努力。
于明说,这是我跟齐雨的事,轮不上你插嘴。
齐雨说,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跟齐凯要结婚了。
于明笑了,说,结婚?在我们的房子里?这个房子的房贷还是我还的呢。
齐雨说,咱离婚时不是说好了,这个房子归我,房钱的一半我以后还给你吗?
于明说,我现在反悔了,你要是再婚的话,就现在把钱还给我吧。
齐雨说,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于明说,我就做绝了,你能怎么样?
于明气哼哼地走了。
齐凯咬着嘴唇,说,其实我们可以把房子给他,然后我们自己攒点钱,在郊区买个小的。
她摇头,没了这个房子,孩子就不能在这里上学了。她现在的学校很好。
齐凯说,不会的,你前夫毕竟是孩子的爸爸,他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她说,我了解他,他要想干的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这种事情他做得出来。
客厅里,两个孩子因为一个毛绒娃娃吵起来了。
悠悠说,这是我家,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然然也不示弱,说,我爸说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所以这个家也是我的。
悠悠说,才不是,这是我爸的房子。我爸说了,他跟我妈只是吵架了,他还会回来的。
齐凯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灰色。
7.
齐雨的父亲过世了。他在自家门前摔了一跤,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一周,钱像是流水一样进去,人还是没醒过来。
钱没了,她最终只能放弃。拔了管子,父亲很快咽气。
齐雨没想到父亲一生唯一一次进城就是快死的时候。
这些年她一直说等自己买了房子就把父母都接过来,可是父亲还没等到这一天就走了。
她在殡仪馆门口痛哭。她第一次意识到,什么爱情什么梦想什么尊严,在现实面前,都是狗屁。
只有钱,才能让人过得好。
一个周末,女儿跟邻居的孩子出去玩了。
只能在小区玩,知道吗?她嘱咐孩子。
没过多久,邻居突然给她打电话,说,悠悠受伤了。你赶紧出去看看。她好像从栏杆上翻下去了。
她的眼前一黑,差点儿站不住。她浑身发抖,穿了好几次鞋都穿不上,干脆穿着拖鞋往外跑。
她跑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把孩子接走了。旁边的人说她,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孩子。
孩子的头着地了,伤的不轻。
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哆嗦着给于明打了电话。又哭着给齐凯说了一声。
齐凯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就跑来了。他安慰她,你别慌,咱一起去看看,现在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两人赶到医院。
护士出来了,手里拿着几张单子,说,孩子需要手术,你们先去把住院费交一下吧。
先交一万块吧。交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
她没带钱,艰难地向齐凯开口,你能帮我先垫上吗?我回去就还你。
齐凯的目光迟疑了一下,说,我手机里的钱……不够。银行卡也没绑定手机。这样,你等一下,我回去拿我的银行卡,里面应该还有几万块钱。
齐凯飞快跑走了。
于明这时候赶来了,他交上了钱。
他倒是比她镇静,他说,我已经联系了骨科的张主任,他一会儿就过来看看情况。
她说,听说悠悠的头也受伤了,可能需要花很多钱。
于明说,放心,这些都不是问题,先看孩子的情况再说。
她刚才纠结半天的问题,被他轻飘飘一句话解决了。
检查结果出来,孩子的腿骨折了,头轻度脑震荡。
慢慢恢复就会好的。张主任说。
她松了一口气。
晚上,齐凯给她打电话,说,我这边借到了两万块,加上我的三万块,不知道够不够啊。
她说,不用了,孩子爸爸会付的。你不要跟人家借了。
齐凯说,好。
以后的几天齐凯来了两次,每次都是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齐雨忙前忙后顾不上他,于明在旁边守着孩子。
他帮不上忙,倒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8.
女儿要出院那天,于明把孩子抱到车上,齐凯提了一篮水果来了。
他说,也没帮上什么忙,不好意思。
她知道,告别的时刻来了,他们没有以后了。
她说,谢谢你,这段时间。
他说,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好好的。
她坐在车上,强忍眼泪。
于明从后视镜里望着她,不无讽刺地说了一句:风花雪月谁都会,可是到了现实,需要实打实的票子时,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伸出手的。
她看到他眼里的不屑。
女儿在慢慢恢复。她坐在轮椅上,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说,我喜欢这样,真好。
她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像灰姑娘,参加了一场如梦如幻的晚会,但是12点一到,所有的美好就消失了。她要回到厨房,回到黑暗中去——那才是她现实应该呆的地方。
一天,她打扫房间,从沙发底下扫出一张纸来。是她画的画:两只兔子,一座木屋。一只兔子拿着画板在画画,另一只兔子在种萝卜。他们望着对方,开心地笑。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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