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机

母亲的手机

母亲现在使用的是一部老年机，铃声爆响，只要铃声一响，即使一屋子人的欢声笑语，以及电视里夸张的对白和歌唱，都通通被碾压下去了。分贝之高足以让她身在五十米开外也听得见客厅里的手机响。有一次我电话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说在外面遛狗呢，听见电话响声才赶回来的。这使得我再也不敢在她可能遛狗的时候给她打电话了。

两年前，她的手机不灵光了，去选购的时候，我们都想给她买个智能机的，她嫌麻烦，说用习惯了，还是老年机小巧方便，简单好用。确实如此。接电话，按下接听键即可；打电话，翻开电话簿，循着声音提示很容易就能找到那个藏在数字背后的亲人。女儿还给她设置了快捷拨号，只需按1、2、3的序号就好。

其实，母亲使用手机有十来个年头了。最初不是老年机。那一年好记，汶川大地震之前的那一年，夏天，洪水滔天的，我要赶过去看望父母，可洪水阻断了路途，过不去了。他们的座机也因为洪水围困，出了网络线路故障，打不通，着急啊。没办法了，我就赶紧电话住在他们附近的一位朋友，拜托他带我母亲就近买了一部手机，粉红色的，和她当时刚念初中的孙女的手机十分形似。事后，母亲专门强调说，是她自己选中的，我们当然都说漂亮，好看。

母亲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打起电话来也干净利落，有事说事，没事祝福两句，就拜拜再见，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三言两语，才问声好，就挂机了。我也大抵如此，被遗传了这个不喜啰嗦的基因吧，虽然喜欢煲粥吃粥，但对煲电话粥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直到有一天，患有高血压的母亲打电话来，说头有点昏，我赶紧心急火燎地打车过去。事后证实，她只是有一点头昏，可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美尼尔综合症发着了。但我听到那通电话的感觉，至今刻骨铭心。那声音像个委屈柔弱的孩子呢。

从民国二十八年降生到这个世界，从农村到城市，她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人间冷暖、世事沧桑。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始终都是独立、自主、坚强的，怎么就委屈得那么令我心痛呢。半生颠沛，早已心硬如铁的我，眼泪都差点下来了。我这时候才明白，使用老年机的母亲真的是衰老了。之后，与妹妹妹夫们商量，想把他们接到身边来，便于照顾，他们愿意跟哪一家，悉听尊便。可是，我们谈妥之后，母亲却不乐意了。她说：只要自己还动得，就坚决不麻烦你们。

腿脚不便的父亲是无可无不可，自在随和，怎么都行，但母亲却异常独立。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和父亲拌拌嘴又相依为命，习惯了享受和几个老太太外出散步的美好时光，习惯了底楼遛狗的乐趣。而且，她在那个社区人缘很好，认识的人也多，毕竟她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几年了，舍不得那一份守望相助的邻里亲情。我们不得不遵从她的意见。但是，为了更好地关爱他们的生活，我们除了周末去探望，就只得平时多打电话联系沟通，时刻关注着他们的身体状况和日常起居。

尤其是每到节假日，定居外地的妹妹妹夫，在外求学的孙辈们，都排着轮子来电问候，母亲的手机简直就成了热线。她像一个总理大臣那样，得不厌其烦地一一接听来自遥远地方的祝福和问询，并祝福他们生意兴隆、学业进步。

如果哪一天因为忙碌，没来得及给母亲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对我来说总觉得心欠欠的，觉得这一天就不完整。有一次不知道忙什么事儿，竟然有两天没打电话，结果母亲电话过来焦急地问，我反问有什么事儿吗？母亲说，因为你两天都没来电话了，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呢。这之后，无论怎么忙，我都要抽出时间来和她老人家聊几句了。懈怠不得，彼此安心。

慢慢地，母亲会聊起她们去了哪个超市买了什么相因，哪个老太婆家里又怎么样了，社区又出了什么新闻，花生米又怎么样调皮了，等等等等。虽是鸡毛蒜皮言不及义，却令我感到切身的温暖。由最初的寥寥数语，到现在也可以聊到五六分钟，甚至十来分钟了。

记得前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天空乌云密布，眼见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走在上学路上的我，想起母亲此时说不定还与几个老太太在街头或公园散步溜达，于是电话过去，果然，她们几个正在人家屋檐下躲雨呢。母子连心，此言不假。后来，母亲在亲友圈里忍不住说了好几次，她洋洋得意地说，耍得好的几个老太太好生羡慕她哟。

看母亲发自内心的幸福洋溢为灿烂笑容，我倒是显得不好意思了，自惭做得太差。老实说，我不是一个孝子，也从来没打算做个孝子，但我尊重父母，爱护他们，打心眼希望他们活得幸福和快乐，就像他们对待小时候的我们那样。昨天，饭桌上，母亲说起，有人见她头发也没白几根，人还精神，就说她哪像八十岁的人，就六十来岁嘛。呵呵，我的母亲大人快乐得像个可爱孩子。

一个月利用周末在父母处呆两天，弄弄伙食说说闲话，妹妹毫无怨意地给父亲修胡子、理发、剪指甲，陪父亲说话。另外的两个周末的上午或下午，我和印江妹、妹妹步行过去，在餐馆随便吃点什么，再去探望二老，看看有什么事需要做，坐一坐，聊一聊，就返回，不打搅他们正常而有序的作息。相聚的时间并不多，很多时候还得靠手机联络。

此生有幸，为父为母，作子作女，那么来世呢，谁知道如何。自古人生不满百，我们无一不是暂且被悬空于当下之物，皮囊空空，莫知所踪。不知前生为何，焉知来世之路？珍惜而护佑眼下的这一份与身俱来的血缘亲情，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仅此而已，别无选择……想来叫人悲欣交集，慨叹唏嘘，却又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