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何名?”
“皎然。你是?”
“吾乃水鬼,居洞庭八百里水泽。”
“既是水鬼,为何不惧生人?”
“既是小道,为何居于俗家?”
“阿婆年迈,需人照顾,且同我情深。不能弃。”
“阿婆若死?”
“守灵三年,不能弃。”
“汝双亲何在?”
“无。”
“汝俗姓为李?”
“是。”
北宋仁宗年间,江陵府内有一小县,端的是一潇洒去处。两岸夹山,清流激荡,湖水广圆五百馀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
此间渔人盛传湖上有一龙神,每至潮涨变天时分,乌云中便有龙鳞滚动,隐约可见八爪真形,纵下神力劈波斩浪,护佑水上渡船。如此多年下来,龙神显圣之名人尽皆知。县中塑其金身,家家亦设牌位,香火不绝。
金身送庙当日,有一黄衣女子忽然现于屋檐之上,手足皆缚银铃,迎着那金身扬手一挥,原本金刚怒目的金身立即化为女子塑像,与那捣乱女子面容无二。
女子施法过后,盯着下方某处愣怔片刻,复昂首一笑,拍了拍手,摇身化为巨龙,立遁云雾之中。
县中人皆仰天而望,惊异不已,亏得李县丞反应过来,率众人连忙顶香膜拜。自此方知龙神乃一貌美女仙也。
三更时分,李县丞家中忽传来一阵清亮孩啼。李县丞平时茹素听经,终于老来得子,大喜,以为托清泉观象真道人点拨之福,故取名曰李象。
日月如梭,不消数年,李象便已生成一朗朗少年,李象性沉静,嗜诗书,幼有神童之号。长到九岁,便有相士测其为大贵之相,家人欣喜,奔走相告,独李象不为所动。
一日李象随家人游夜市,不慎走失,便自去岸头小船中坐守。寂夜无人,灿月如洗,星辰可爱,李象观而动容。他本生有慧根,见宇宙无限,虽一草一木,亦常有怜爱之心。
忽而乌云蔽月,暴雨大作,湖面波涛涌起,轰一声卷至岸边,小船剧烈摇荡,饶李象早熟,亦慑于天威,先是心中慌乱,四处去找船橹。而片刻后见水势愈大,却平了焦急,丢了船橹,暗诵道经,闭目安然复坐于舱中。
“小官人,可怕么?”
耳边的女子声音激得他忽然睁眼:“不怕。你怕么?”
龙女发丝上凝着水珠,微笑:“我便是龙神,怕甚么?瞧你一张脸吓得比宣纸还白,还拿甚么乔呢。”
“你……”少年欲言又止,抿了抿唇,复紧闭双目。
龙女笑吟吟回望湖上,只扬臂一招,刹那雨住风停:“眼闭也空空。不如开眼看看?”
李象眨了下眼,速而闭上:“多谢相救。”
龙女一怔,笑容渐收:“李小官人,可愿同我说说话再走?”
李象不语。龙女见他这般,忽而心中怆然,面上却爽利笑道:“好!”
之后龙女所讲,大为奇异。
“彼时之我,不过一条胡天胡地的野龙,水里卧,云中眠。直至我遇上一位手执塵尾的仙人,他将我点化,赐名灵芝,教我止淫雨施甘霖之术,将我荐上天庭,封作洞庭龙神。”说到此处,龙女望向他,眸中波光浮动,“他道号清虚道德元君,我感念于他,欲报恩情,他却总避我不见。”
“……小官人,你可知道,世上极乐境为何?”
李象摇头。龙女含笑盯着他,忽而秋波幽幽一转。
次日李象醒来,已躺在家中。家人急问他那夜船中之事,他总闭口不答,然而时日一长,李县丞发现,李象忽有了向道之心。
向道是好事,见儿子昼夜诵经打坐,云游四方,李县丞夫妇本也是信道之人,自然欣喜不已。但李象却渐渐有了弃科举仕途,遁入空门之念。
十多年前那夜,龙女将他引入仙境。蟠桃醉酒,鸾凤和鸣,千瀑悬月。天庭至乐,天庭至美,远胜人间绝景,令他心怖,令他心喜,亦令他心往。
她在他耳畔说,呵气如丝:“小官人天生异禀。若虔心向道,苦练道法,不出十年必能证果得道,早登极乐。”
然自那时一别,他却再未见过龙女。
他如龙女所言苦苦修道,却始终未得要领,突不破那三清关口,以至于辗转反侧,痛悔不已,怀疑起当年双眼。
当今清平之世,朝廷大开恩科,广纳贤才。而李象却始终未有进京应考之打算。一日,李象再因学道之事与家人争吵,李母几乎气厥,平素温和的李县丞见状,愤而直言李象痴心妄想,荒废青春。
跪于阶下的李象立时抬头,如梦惊醒!
他再三跪了双亲,发誓今后必承欢膝下,尽忠尽孝,再不起无端妄念。
三年之后,李象果然状元及第,光耀门庭。同年风光迎娶官家小姐赵氏,郎才女貌,人人歆慕。
赵氏温柔贤淑,料理家事极为妥当,深得公婆喜爱。且出身世家,知书达礼,不仅能言诗词,于政事亦有独特之见解,颇能旺夫,李象同僚笑称其为“枕边宰相”。
是以李象十分爱重妻子,二人琴瑟和谐。
仕途顺风顺水,夫妻恩爱美满,高堂安康健在,独有一件美中不足,便是难求子嗣。赵氏每怀身孕,在腹中横竖总留不了七个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人窃言纳妾,遭李象当场拒绝,他本是持身清正之人,自成婚之后便从未对其他女子正眼相看。
一日闻赵氏再度有孕,李象不忍再见爱妻失望垂泪,更不愿令父母忧心。犹豫再三以后,决意亲身造访清泉观,望昔日之道心,可祈得神灵赐福。
微服至观中,已是日暮。拜祭完毕,却被一小道拦住,说是师父象真道人云游归来,愿与公子于后山一叙。
李象寻思当年己身身世,这位高人也算与自己有些福缘,遂欣然前往。
转入后山,立见一巨大仙君像傍山而矗,眉目清朗,手执塵尾,前方玉牌刻有“清虚道德元君”数字。
李象凝神望了一刻,不由摇头笑了。因那仙君竟与自己容貌无二!而他曾学道,素日所见的清虚道德元君并非这般模样,定然是有人刻意所为。莫非这象真道人也同那些地方小吏一般懂得投上所好?
正欲拂袖而去之际,听得背后一声沉哑呼喝,继而是大笑:“呔!大惊小怪!世人不知神佛,以臆想造神佛。可贫道塑的这法像确乃眼见而来!”
李象不知为何心中一震,猛然回首。
象真道人大踏步向前来:“你是为奸人所害,若你再不抓紧,枉费红尘之中,还如何重返天庭?”
李象头痛如裂:“我只为拜祭而来!断不受你这妖道蛊惑!”
象真道人近前一步,抓住他手腕:“你且看看我是谁!”刹时白烟腾起,幻化出龙女憔悴面容。
“我左右不过是赴了一场宴席。李象,你怎的把当初答应之事全忘了?!”
李象强忍头痛,咬牙硬声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说得便轻巧!我没有甚么仙骨,更不是仙君托世,我亦不求长生极乐。我只是个凡夫!我甘愿做个凡夫!”
龙女一时怔然,只得冷笑道:“当年你在西天与人辩经大胜,为人所忌,受陷害遭削骨去籍,永世不得返天。这么多年,我暗地里为替你平反,重塑仙骨,几乎耗尽心血。这便是你给我的回答?”
此时,忽而大地一阵剧烈颤动,仙君神像向前移动着,轰然倾塌,滚滚烟尘扑面而来。随之山体仿若失了支撑,“轰隆”一声折腰而断,连带着山上生灵事物,纷纷崩乱而下。
李象耳闻目睹人间惨象,一时急怒攻心,却寻龙女不见,张口欲呼。只听半空传来一声极为清锐的龙吟之声,应龙正盘山旋飞。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李象忽然仰天,痴痴摇头:“我有父母,我有妻子,我有功名,不会是空,怎会是空?!”
山既崩,连通洞庭八百里,洪流狂啸而来。
“唯证大道不空!”
山崩水涌,大地哭号宛若修罗地狱。
“大道不空!”
一道惊雷赫然劈顶!
“悟!”
半月之后。
赵氏辛苦产下胎儿,或因不足月,胎儿是个濒死之胎。丫鬟奶娘皆藏掖消息,偷偷报与李象,独不欲与赵氏知晓,恐其伤心。
李象闻之,竟毫无沉痛之色:“孩儿何在?”奶娘送上婴儿。李象接过襁褓,观了观婴儿面相,此时有人通禀赵氏醒了,他随即起身步入赵氏卧房。
赵氏产后虚弱,见丈夫抱子而入,不禁欣慰。李象冲她莞尔:“此子不祥,本不该由夫人生养,死了才好。”言毕,将襁褓向地上一摔!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氏更是当即晕了过去。李象却仿若无事,走过去给妻子搭了搭脉,问下人道:“夫人的病怎么样了?”
众人皆惊魂未定,唯有一个胆大些的回答:“夫人向来康健,想是大人记错了。”李象摇头自语道:“不对不对。若按她命相,应当是会为婴儿冲克,发病一起去了方对。”
一些下人见他一副肃穆样子,怕得不住,急忙跑去找老爷老夫人。
自打从清泉观回来,李象神色举止与平常无有大异,只是动作迟缓,言笑愈少,偶尔忽诵道经,常闭门不出。人道是李大人安胎心切,为佑子嗣,心诚所至。
李县丞夫妇闻讯赶来,遥望见地上一滩血肉,不由心悸。李母以为李象是冲撞了邪神,急忙叫人去请法师,却被走出来的李象惊得几乎失心——李象只着一件单衣,赤足立于深秋寒风之中,脊背傲然挺立。他脸上尚有未干血迹,然双目明亮如星,笑意盎然。
“赵氏已经亡故。我替她算了命,下世母仪天下,总好过这辈子委屈跟着我连个诰命都未封得。爹娘,我看不如请些宾客来,给赵氏和小儿升天庆祝一番。”
李县丞气极,猛抽了他一个耳光:“逆子!”
李象不以为意,含笑如故:“也请爹娘替儿子高兴一回。儿子今日终于明白了,要走了!”
“走?你往哪儿走?”
李象展颜:“我本便不是汝等之子,自然该去应去之地。”
“李象,你到底中了甚么魔怔?!非人生养,那你是从何来?”
“我乃天庭清虚道德元君,由天地精气所生。”
李母此时已泣不成声,膝盖一软抱住了李象的双腿。李县丞扬起竹杖,对她厉声道:“你让开!我今日便要在此了结了这逆子!”
李象不躲不让,结结实实受了一杖。接下来,便是李县丞气喘吁吁的第二杖、第三杖,终于待到再也打不动之时,李象忽一把抓住李县丞颤巍巍执杖之手,微微一笑望向他道:“世人都说为人子者,父精母血,对否?说是舍不得子女,不就是舍不得自己这点血肉?”
一阵白光闪过,竹杖已变利刃,李象紧攥父亲之手,竟是生生剖开了自己胸膛肚腹,随骨骼咔嚓断裂之声,血如泉水般涌落。
“后来呢?”
“他死了。”
“他可是神仙!”
“离之前龙女用幻象开悟于他,还不足一月,他虽复仙性,却根基未固。或许是他太过忘形,自残已令他其时凡体受致命损伤,之后他离家熬了两日,等到升天之时,已是强弩之末。”
“那他的父母……”
“他的父亲怒极攻心,当场逝世。他的母亲苦苦恳求他留下,哭瞎双目。好孩子,你可知李象做错了甚么?”
“皎然不知。”
“他错在,以为自己毫无错处!”水鬼忽然凄厉笑起,“我最后一面见他之时,他是如此坦然,仿佛万古真理皆在他手中。可惜,我之前也是一样!”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谁愿做王质?无人想做王质!
苍穹之下,龙女提剑一步步向他走去。升天时辰未到,而地上那人的血,已行将流干。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李象已无力回天,连抬一下手指的气力都没有,只仰躺着低低哼着歌。
——请教仙君,何谓无上道德?
便是空。
真是空。
龙女步至他身边,声音不乏悲哀:“元君师父,以前我不懂得,你讲的无上道德,比人间伪善之道德还要可怕。倘若我早知一时,何至于此?”
李象忽而迷茫看向她。
“无上道德,基于仙家之无情无义,基于仙家之百岁无疆。可你想过没有,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等有何资格剥夺凡人赖以生计的情欲爱恨?以你我之天人眼界,看凡人凡事,敢问于哪个不残忍?!”
“我错了!不该因凡人微小,而强加意志!我要报恩的应是元君李象,而非凡人李象。你也错了!你向无辜之人分享无上道德,你可知正因你的大度无私逼死了你的家人?”
李象身体一震,扭头呕出一大口鲜血来,继而闭目继续诵经。
良久,龙女静静道:“元君师父,你永升不了天了。”
李象似乎在轻声叹息:“灵芝。”
剑刺下的一瞬,李象剧烈挣动了一下,凛冽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
“幸好,我等还知痛。”
“后来?他的母亲多方打听,听闻他最后来了这座山,却甚么也没有找到。”
“可怜。那灵芝呢?”
“龙女么?自辞洞庭龙神之责,褪一身龙鳞,从此不必再受拘束。”
“天快亮了。”
“是。”
“我快到家了。阿婆还在等我。”
“嗯。”
小船到了岸,小道士小心翼翼地翻下了地面,付了船钱后,朝一片晨雾缭绕中的墨蓝水域微微一笑:“多谢汝言!”
船夫不明所以,只抬了抬晨露潮湿的斗笠。正欲划起船橹,忽而听见舱内一声长长的女子啜泣,像是回应。
八百里无垠洞庭,见最多的是凡人,听最多的是故事。有道是:回波一望悠悠,潮平难见岸头。人世悲欢无尽,留与神仙话头。
注:
1.“天也空,地也空……”句出自明代悟空《万空歌》
2.“信安郡石室山……”出自南朝梁任昉《述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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