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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江湖中,我看尽了霜染遍地的竹林,残阳如血的落日,苍凉悲壮的塞北,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江河湖海,唯独没有再入潋滟旖旎的江南。
——引
『柒·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是雁回,我原本不叫雁回,叫孤如念。我是江湖一大门派孤氏的儿子。
九岁那年,那个女孩只是惊鸿一瞥,却让我惦记了一生。
初次见那个女孩时,她芊芊素指抚着琵琶,她是颇具才情的,她声音干脆利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唯记着了她口中那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后来,我得知她是江南清欢坊的茶娘,其余一概不知。每日夕阳西下时分,我会去她的清欢坊赊二两酒。枉我堂堂江湖孤氏的儿子,却每每见了她就慌了神,我便用我的轻狂与无赖掩饰我的手足无措。
我尚且年幼,殊不懂得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喜欢乘风舞剑,只要一举着那把剑,曾经抚琴侑觞,轻歌曼舞,诗酒尽欢的时光便一瞬间纷至沓来。那时我便想,执一把剑,携一位佳人,闯一次江湖,自此天涯,此生便别无他求。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那个好看的少女叫向浅。
她若是青梅,那我便是他的竹马。
“念儿,待你长大,这孤氏十二派就交与你管理了,眼下任务,是灭掉我们的心头患——向潇凌。”
“我说过,我无心江湖之争。”
“这由不得你,此乃你的责任。”
从小至大,父亲与我说过最多的便是责任二字。
我与浅浅相识、相知、并且相爱,她是如这江南春日一般美好的女子。
但我一爱成错。
原来,他就是我父亲口中那个心头患——向潇凌的女儿。
一边是江湖与敌手,一边是爱人。
“念儿,父亲年纪大了,是时候由你担当重任了。向潇凌那边的内派,我已拿下一半,剩余的敌手与向潇凌的人头,就交于你。”
我自诩看透人世沧桑,却终无法例外。
两年后,我父亲把向潇凌之妻杀死,浅浅与我断绝了来往。
“如念,眼下向潇凌那边那边已奄奄一息,半壁江湖唾手可得,明日,务必提升着向潇凌的人头来见我。哦,对了,还有他的女儿。”
我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发出裂骨般的响声。
“逆子,做不到。”
我几乎是满腔愤愤,一字一顿,第一次用刚强的语气与父亲讲话。
他冷厉的目光向我刺来。
“因为向潇凌的女儿?”
我心猛的一跳。我父亲孤朔,毕竟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狐狸,嫉恶如仇,杀人如麻,雷厉风行,多少血泪都染过他那把剑,更何况我这点心思。
“请父亲放过向浅。”
“向潇凌的血脉,今日不除,他日必有大患。”
父亲沉重冰冷的话犹如魔障,他带着板指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扣击石座,凌厉地瞪着我。
第二日,我发了疯地去寻浅浅,却杳无音讯。
果然是老奸巨猾。
我回到孤腾阁那一刻,彻底石化了。
他面前绑着二人,向潇凌与向浅。
“你可算回来了,来帮父亲做做决定,你说,我先杀哪个好呢?”
他玩味的看着我,半眯着眼睛,语气轻缓,犹如万丈深渊。
我攥紧双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
“孤朔!你要把我逼死!”
他狠厉的目光朝我射来,狠狠的瞪着我。
“向潇凌,向浅,你选一个。”
他知道我会保浅浅。杀死向潇凌,把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割断,然后此生不相往来。
“如若你还不做决定,那便只好让他们同归于尽了。”
我几乎要把双唇咬出血来,最后缓缓举起剑,紧闭双眼,对准向潇凌。
“孤如念,你当真没有心!”
向浅拼命嘶喊。
“孤如念,你不要动我父亲!你杀我啊!杀我!”
她手脚被缚住,无力挣脱。
我知道,这一刀下去,三千世界,她便孑然一人。
最终,刀光血海,血染红霜,我手中那支剑,不偏不倚地落在向潇凌的脖颈上。刀刃和肌肤碰撞的声音,最终让浅浅的目光清明了三分。
她嘶声力竭地大哭,生生将唇咬出血来。
我浑身无力,丢下剑,不忍再看她瘦弱的身躯。
我也是别无选择,却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这一刻,我在她心中成了正真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她抱着身体逐渐冰凉的向潇凌,血滴在她的素色衣衫上,仿若春节涂满夜幕的烟火,绚烂又讽刺。
我指尖发麻,罪恶感蔓延全身,每看见她落下的一滴泪,都让我痛得呼吸一滞。
向氏灭了,孤氏一战成名。
何其讽刺。
我与父亲孤朔断绝了关系。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霸主,从未除恶扬善,匡扶正义,他想要的从不是权威权势那样简单,他亦曾为我的未来、我的志向着想。我不想因一个以父亲为名义的江湖而建立起来的威信,抑制我一辈子,甚至遭万人唾骂。
所以我放手了,持着一把剑,倚仗天涯。
自那以后,我是江湖剑客,浅浅是江南茶娘。多少次的济贫扶孤,都难以抹去我亲手杀掉浅浅最后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父亲的罪过。
后来,我在行走江湖中,偶然遇到一个巫师。初见他时他念着一句话:
“世有爱情,药石惘医,灵丹、妙药,救不及,不若忘之;世有琼殇,如皎如绮,食之,前尘往事,皆忘之。”
我买走了他一颗琼殇丹交与浅浅,她也同意了。
那巫师告诫我,心爱之人若食下,我便此生不能与她相见,我不解。但他留给我的最后几字是——
“此乃命数,改不得,动不得。”
原来,我与浅浅的相识,本就是一场劫。
然,浅浅真的忘了我,且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并把往生的痛楚也搁置在这枚琼殇丹中。她不再记得我是她又爱又恨的少年,她是我爱而不的的无奈。她脸上又重现了恣意明朗的笑容日日经营着清欢坊。
年无相逢日,岁有不得衷。
罢了,自此相忘于江湖,各自天涯。
行走江湖中,我看尽了霜染遍地的竹林,残阳如血的落日,苍凉悲壮的塞北,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江河湖海,唯独没有再入潋滟旖旎的江南。
只是向江南客常常打听,逢人说起那个江南茶娘:
“那个人美心善的茶娘啊,煎得一手好茶,生意兴隆,日子安然得很……”
听到这些,我便放心了。我不知道让她忘记从前是对是错,也许是我太过自私,不想再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隔阂。
但我终还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越是刻意忘记,越是念的深沉。
五年后我再去寻她,步入了她的清欢坊。她确实忘记了,再与她重逢时,她只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少女,仿若从未有过生离死别的爱恨情仇。
我忆起初见时听她奏弦而吟的那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便告诉她,我叫雁回。
我像五年前一样,抑制着汹涌的思念与愧疚,用轻狂不羁染了双眸,无赖地每日赊二两酒,一切恍然如昨。
他忘记了往生纠葛的前因后果,我也努力做她眼中那个明朗恣意的少年。
只不过平静的日子没多久,孤朔便派人追杀浅浅,他曾说过:
“向氏血脉一日不除,他日必有后患。”
我带着她逃至城郊竹林,以生死相拼,护她周全,这本是我欠她的。
虽我单枪匹马,不能以少制多,但在弥留之际,我几乎是使出毕生所有的力气,斩杀了十人,剩余一人落荒而逃。触目的血色布满了刀剑与长袍,我也负了伤,在萧寂清冷的竹林垂死挣扎了一夜。
我从不信什么天命与劫数,在客栈寄住了些时日,我决定去寻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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