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嫦仙娥

孤独的嫦仙娥

01.嫦娥

想想那些年，还真是很孤独。

我叫嫦娥，虽然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可逆来顺受习惯了，都不曾反抗过。

还有个同伴叫吴刚，从小一起在这个长着巨大桂树的院子里长大。一起侍奉着月兔仙子，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我们都要这样做，几千几万年也不会改变，当然这都是我认为的。

最近一些日子，听其他宫的宫娥们讲，天上新飞升来一位大力神，叫后羿，力大无穷，为了让俗世的人们既有白昼可以耕作，又有深夜可以安眠，他挥刀砍落了与我们并肩的九个月亮。

虽然仙娥们讨论起后羿并不是因为他解救了俗世的人们，那些愚蠢的人类不足以让众仙为其担心，是以大家对大力神展现出的好奇心让我也忍不住猜忌一番。

织女来广寒宫找我，要用织锦换桂花露，我偷偷向她打听后羿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织女说这个大力神会讲许多有趣的故事，都是些天上不曾听闻过的。织女一直跟在王母身边，知道许多事情。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话，毕竟我在天上生活的这数千年里，发现每个神仙都孤苦无聊，那区区百年的人间又能有什么有趣事呢。

我的主子也就是月兔仙子的生活方式一直很寡淡，这也造就了广寒宫很少有客人的习惯。所以当吴刚接到拜帖说，新飞升的大力神要来广寒宫拜访的时候，三个人十分尴尬的对望了好一会儿，也没揣摩出，广寒宫天寒地冻，大力神究竟想看些什么。

月兔仙子懒得应付生人躲在屋子里睡觉，留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内院，正打算思考一下该如何招待客人时，一个俊朗的少年跟在吴刚身后走进院子。

少年抬头看见我，嘴角微抿笑着说：

“原来嫦娥仙子真的这么美啊。”

“大力神您切莫如此称呼，嫦娥只是广寒宫的小仙娥，万万比不了仙子们的。”吴刚赶紧纠正他，少年听了只是浅笑。

千百年来，广寒宫没有过客人，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的我，只能站在原地傻笑，我想，应该也算得上笑容可亲。

吴刚回头看我呆傻的样子直皱眉，挥手让我去端茶，还好有吴刚在。迅速转身收起笑容跑去洗杯子，广寒宫冷，只有凉茶，也不知道大力神喝不喝得惯。

大力神十分自来熟，只来过广寒宫一次就开始对外宣称嫦娥是他内定的妻子。害得吴刚碰到每个仙人都要费尽口舌解释一番，恨不得杀了这个大力男。我就相对淡然得多，谣言这种东西，总会止于智者的。

那段日子，我就负责抱着月兔仙子坐在桂树下的秋千上，等着后羿来讲各种各样的凡间故事。我本身很不屑与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奈何月兔仙子很感兴趣。

后羿说俗世的人们望着月亮上的仙女身影都称那是广寒宫的女主人嫦娥仙子，她有个宠物叫玉兔，每天都抱在怀里。

后羿说有个爱慕嫦娥的吴刚每天都站在桂树下，痴痴地望着心上人。

后羿还说玉兔喜欢吴刚，所以会经常欺负嫦娥仙子。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简直想一口老血喷在那些个凡人脸上，当然如果喷在后羿脸上会更解恨。不过月兔仙子说这些很有趣，我只能强压下怒火继续听后羿的胡说八道。

02.月兔

有人讲故事的日子确实比从前三个人各自发呆要好很多，于是每次后羿来的时候，我都会施些仙法把凉茶变热，希望大力神润了嗓子以后，能更加卖力地讲出好听的故事，这样月兔仙子开心了，我的日子也会变得有趣起来。

有一次我施仙法变热茶的时候被月兔仙子看到了，她警告我这样很伤修为，我搓着手局促的笑了下，仙子说我这是爱上大力神了。

我很想解释一下这不是春心萌动，毕竟我法术少的可怜，又十分讨厌说话没遮拦的大力神。广寒宫冷点虽然没关系，但是不希望这诺大的宫殿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的。

后来想想不论我怎么解释，月兔仙子都不会在意的，她连自己真正的模样都不给别人看，又怎么会纠结一个小仙娥的感情世界呢，不过是无聊时拿我打趣罢了。

广寒宫内有个众仙皆知的秘密，天庭那位掌管三十五万天兵天将的天蓬元帅是月兔仙子的男朋友。

所以只有天蓬来广寒宫的时候，月兔仙子才会变回仙身与其相会。

月兔仙子的美貌真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连清心寡欲的吴刚都曾与我称叹，“月兔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和月兔仙子比起来，天蓬真的就只剩平淡无奇、贪吃好色了。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说天蓬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

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月兔仙子是否真的喜欢天蓬，直到后羿第三百八十次来广寒宫讲故事的时候，不小心讲到了天蓬元帅喜欢嫦娥的俗世传说，那时我和吴刚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紧张地望着月兔仙子。仙子则十分淡定，一直面无表情地啃胡萝卜。那瞬间我觉得自己和吴刚都挺幼稚的，月兔仙子那么美，怎么会忌惮一个小仙娥，何况还只是无知的凡人杜撰的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吴刚是真的幼稚，竟然妄图从一个神仙的面部表情来判断她是否动怒。

报应来得十分快，大力神讲完天蓬嫦娥故事的第二天，我就被月兔仙子应诺送给玉帝，谁都知道，玉帝是比天蓬还要好色的神仙，天宫上下几重天，大大小小几百个宫殿，没有哪个仙子仙娥脱了他的魔掌，而我这些年一直被保护的很好，想来也是月兔仙子对我的偏宠，如今她讨厌我了，索性直接将我送入虎口。

那几天很慌乱，我不知所措地跪在月兔仙子门外，可是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很想告诉她那只是俗世的故事，天蓬元帅和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十分讨厌天蓬，但是她封了门锁不准我进去，还禁了我的声音。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也许那就是一种偏执的爱吧，在漫长人生最孤单的时候，有个人一直耐心地陪着你，即使对方只是贪恋美色，也好过一个人苦苦捱着。所以会为他赴汤蹈火，连别人的臆想都不能容忍。

03.吴刚

吴刚知道这些以后反倒很沉静，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并不似我这般无助，只是十分淡然地说他会想办法，我绝望地点点头。

我想去找后羿帮忙，但是想想那变热凉茶的情谊太浅薄，不值得他为我舍弃刚飞升的神位。

正在我徘徊左右，就快要认命的时候，后羿突然来广寒宫找我，告诉我天蓬要迎娶月兔仙子，要我这些天去天蓬宫帮忙整理新房，等到天蓬月兔的婚宴结束，我再搬去玉帝那里。

我看着站在桂树下的俊朗少年有些感动，恍惚中抱了大力神一下，他仍旧如初见般看着我浅笑。

近些日子天蓬宫中一直热热闹闹，来帮忙的各宫仙娥不计其数，每个人看到我都要唏嘘一番，同情的话语几乎听得麻木。

直到天蓬月兔大婚当天，我才有机会见到吴刚。是夜，众神齐乐，我躲在人群后面冷眼看着一对新人，被寻来的吴刚拉回到广寒宫，他把我带到桂树下，看了我良久才轻声说道：

“小柔，不要怕，哥哥会有办法的。”

是了，我并不叫嫦娥，我是吴刚的亲妹妹，我叫吴柔。

从前一直以为哥哥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总是嫦娥嫦娥的唤我，甚至有时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如今突然听到哥哥喊我小柔，一时思绪万千。

“小柔，你不是讨厌广寒宫冷清且无聊么，那想不想去看一看繁华的人间？”吴刚抬手轻抚我的发尾，像小时候每次我想念母亲大哭时那样，指尖冰凉却无限温柔。

“人间，真的很繁华么？”我满脸疑惑。

“真的很繁华，会有你想要的一切。这些年哥哥一直没有照顾好小柔。以后的日子，小柔要照顾好自己。”像小时候那样，我拉着他的衣角默默地流眼泪，吴刚用哄小孩子的语气继续说：

“我曾听人说，这颗桂树下面是一条通往人间的密道，哥哥知道你不喜欢玉帝，也不喜欢做神仙，哥哥不能看着你违抗命令然后葬送性命，不如我推了这桂树，送你去人间吧。”

我知道毁了桂树后果会很严重，但是他说完不等我反应就用力推倒了大桂树，一时间，天旋地转，轰隆隆巨响，远远都能听见众神向着广寒宫奔来的嘈杂声。

那天未待我问一句“哥哥你怎么办”，就被他推下了密道，四周光芒闪烁，巨响不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密道仿佛没有尽头，我在其间飘飘浮浮了很久，思绪也跟着翻涌了很久，这几百年来吴刚为我付出的种种在眼前一幕幕略过。

我们被带离家的时候还很小，哥哥只比我年长一岁，到了广寒宫就已经懂得求月兔仙子多多照顾我，自己则像个大人一样东奔西跑。

后来知道我憋在广寒宫十分烦闷，就跑去求后羿来给我讲故事，陪尽了笑脸。

为了让我不嫁给讨厌的玉帝，又去求王母娘娘，这许多年来，他似乎一直在到处求人，只要能够帮到我，他不仅可以放弃颜面，也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

04.吴柔

很多很多年后，我已经在人间辗转了许多地方，走过一处又一处市井村庄，换了一个又一个国度，哥哥说的没有错，人间确实十分热闹繁华。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能偶遇下凡视察民情的后羿，我问他：

“你这样来回折腾多麻烦，不如回到人间吧，俗世这么美，我们一起游荡，两个人也不孤单。”

他摇头拒绝我，浅笑着说：

“好不容易飞升神仙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天上也不算太无聊，而且那里有我想要的”。

后羿想要的在天上，我想要的在人间，我怕孤独，他怕平凡。我们道不同，竟然一直互相为谋。

但是我猜应该是吴刚求他经常下来看我的吧。

大力神每次来人间都会给我讲一讲天上的故事，比如吴刚推倒桂树放走嫦娥后惹怒玉帝，让吴刚变成桂树堵住密道，永生永世不能变回人身；比如月兔仙子因为宫中丢失仙娥，毁了与玉帝的承诺，被贬为低等仙娥，终生孤守广寒宫；比如天蓬痛恨吴刚毁了他的美妙姻缘，所以日日夜夜持斧砍倒吴刚变幻的桂树，以此解除心中的悲愤。

我笑着说：

“你这些故事真无聊，凡世的人们可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后羿坐在饭桌边，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在桌边轻敲，没有节奏，却仿佛有叮叮咚咚的乐曲飘出。他这个样子让人看了觉得十分舒心，根本不像他大力神的封号。

后羿察觉到我在盯着他发呆，浅笑着问我：

“想什么呢？你倒是给我讲讲，人间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月亮上那个仙女身影仍然是嫦娥，她本是俗世的妇人，偷吃了仙药飞升上天，而她的丈夫后羿必须要射掉九个太阳才能飞升寻妻；偶尔出现的小玉兔是陪她度过漫长等待的伙伴；吴刚没日没夜的想砍倒桂树取悦嫦娥；天蓬因为调戏仙子被贬到凡间。”

后羿听完微微点头，我嘲笑他不论为人或成神都是个喜欢讲故事的家伙，却始终没有凡人们讲得好，他不为所动，还一本正经地问我后不后悔，我摆摆手从他身边走开，不曾回头。

我想我是不后悔的，毕竟在天上那些年我真真切切地体会了孤独，在凡世的这些年我也知道什么是开心，哥哥希望我开心，所以我不回头。想想广寒宫的日子，也是真的怕了。

05.后羿

小时候的后羿有一个愿望，他想去看看月亮上的嫦娥仙子。

后来天现异像，十个月亮霸占天空，没有白昼，人间日日黑夜严寒，民不聊生。

那时的后羿矮小瘦弱，听了大人们议论皇榜上的内容后，暗下决心，他想揭了皇榜，砍掉月亮，然后找到嫦娥。

没日没夜地磨炼，终于他成功了，因为造福人间，砍掉多余的九个月亮后，后羿飞升上天。

他自来到天上已经过去许多时日，踟躇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广寒宫。

却没想到他无意中讲故事的行为，引起了吴刚的注意，那天他踏进广寒宫内院的时候，心跳早已失序，看着日夜牵念的人儿，他只敢微微笑。

那天之后的后羿不停地告诉别人，嫦娥是自己的妻子，虽然全是玩笑话，可内心里满满地期待，他希望嫦娥听到这些能来找自己辩驳，可是一次都没有。

他一有空就去广寒宫讲故事，可惜知道的不多，有时候只得编纂。

所以任谁都没想到，他的假故事竟然害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

废了全部修为才找到上古仙神，获得仙界与人间的隐秘通道。当得知嫦娥已经获救的时候，后羿躺在床上几近归于虚无。

吴刚在受刑前来看望他，并且告诉他要保住性命，小柔也很喜欢他。

那天吴柔走之后，后羿继续把玩着小酒杯，低声说出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嫦娥仙子，小生不才，斗胆求仙子嫁与小生吧”。

但是没人听到后羿说出的这些话。

后羿苦笑着用一只手遮住双眼，他觉得自己的故事更有趣，但是不能讲给别人听，因为他只是一缕仙气化成的人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凝聚。

当初知道嫦娥为了给自己温茶消耗修为时，他的心情与刚刚吴柔问他要不要留下来时的心情颇为相似。

他想，嫦娥仙子的这一丝情谊，于他而言，即使身陨魂灭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