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 家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01 起

“没门！”

小周啪的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摔在桌面上。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怨气，忍不住要发泄出来，却又没有可发泄的地方，只好把满腔怒气转移到茶杯上来。这狠狠摔下去，差点儿没把茶杯摔裂。

妈的，我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小周瘫坐坐在椅子上，嘴巴里“呸”一声吐出半片茶末，恶狠狠地说道，还想让我入你家门？入你妹的家门。

坐在小周对面的老林，被小周的气鼓鼓给震惊到了，不由得问，谁呀小周，让你这么生气？

是我生父，一个渣男。

可能是渣男还不足以形容他的生父，小周又语气坚定地补充道，简直是渣男中的战斗机。我从没见过这么渣的渣男。

老林觉得二十出头的小周可能说话没个轻重，还是要引导引导，渣不渣先不说，你说是你生父，总是有血缘之亲嘛，你这么说他是不是太重了啊。

说他渣已经是轻的了，我没有诅咒他去死，就很给他面子了。这渣男自己没点数，居然还敢来认我，叫我入他家门。我就问他，你二十多年干什么去了？生而不养，你还有脸来认我了？你自己没点B数吗？

毕竟是你生父，你这么说他也不太好吧？老林试着引导。

不太好？你不知道他的渣啊。我从小是我妈妈一个人带大的，我妈妈有多辛苦，他哪里知道，二十多年了，他在哪里？从来没有出现，从来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现在居然要来认我，叫我入他家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没点自知之明。

二十多年都没来看过你，那确实是不应该。

所以说，他是渣男啊，生了我，却不尽一点点责任，没有一点点关心，无情无义到了极致，全天下估计都没有几个这样的极品。特别是我高三那年，考试考砸了，想复读一年，跟我妈说了很久，但是没有钱，复读不了。我妈肯定是向他提过这事的，但还是没钱给我高复。平时不出钱也就算了，这是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啊，我没钱复读，只能上民办大学，混个非全日制的大专文凭，找工作也只能将就着。

——小周去年大专毕业，在老林的科室当临时工。现在临时工的工资待遇不高，社会地位也一般，小周虽然是年轻人追求不大，但肉眼可见的差距还是懂的。所以，小周说的工作将就着，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也是啊，学历硬点嘛，机会总是多些的。不过，这也不全是，我们单位也不少全日制本科的临时工啊。以后再努力吧，机会还是有的。不过，你生父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做的不对，人生的关键时刻，作为生父，总要出点力吧。或者说，你爸——你生父没有工作？

怎么没有工作，在市区都两套房子呢，只是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渣男就是没有责任心。

小周继续说，反正我也不想和他有关系，管他有没有责任心，但他现在有来惹我，还想让我入他家门，我就来气，就想骂人，真想叫他去死吧，他配叫我入他家门吗？

老林开导着，也不用气，你也二十多岁，成年了嘛。不理他就好，他还能硬把你拉入他家不成？

问题是我妈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被他花言巧语给忽悠的，居然答应了，还叫我安排时间，哪天去他那里见见面。你说气人不气人？

老林看着余怒未消的小周，觉得他确实该郁闷，于是安慰着，这事你气也没用啊，你或者可以和你妈妈聊聊，看能不能拒绝。

我妈被他灌了迷魂汤，根本不听我的话。小周长叹一口气，唉，我妈还说他是生我的人，逃不过去的，迟早要认，现在他主动来认，不如顺水推舟。真拿我妈没辙。

02 承

那老周确实不妥啊，这不是让你难堪嘛。

老林觉得称呼小周的生父为“你爸”还不如用“老周”两字妥当，毕竟小周也没想认他生父。

但是见老林提到老周两字，小周却迟疑了片刻，然后才说，老周确实让我难堪。特别是我小的时候，别人都有父亲，而我没有，这滋味真是难受，我曾经恨死他了。

确实使人恨啊。那你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是啊，差不多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吧，他们就离婚了。小时候和别的小朋友玩耍，没起冲突还好，大家也玩得开开心心的，一起冲突就难受了，这些没有素质的，老是说我没爹，说我是野孩子，真是气不够，只想跟他们干架。

小孩子不懂事，总会乱说。但是，你是有爸啊，只是离婚而已。怎么能骂人没爹呢。或许，农村的孩子皮一点吧。

不过说实话，他们骂的没错。别人离婚了，起码是自己的孩子，偶尔会出面帮忙，但老周不是，我们同个村住着，老死不相往来，我被人欺负了，他不会吭一声，我被辱骂了，他还冷笑一声走开。

小周沉思片刻后，继续说，和别的孩子吵架、打架，其实都没什么。但我在十八岁之前，真是恨死老周了。我这成长路上遇到的曲折，他怎么就不出手稍微帮一下下呢？

那确实不应该啊，真是难以想象。老林附和着。

不过也不怨他，我十八岁的时候，终于知道老周不是我的父亲，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肯帮我了。

“啊，老周不是你的父亲？”老林一头雾水。

“是啊。我的父亲是现在想来认我入家门的这位人渣，不是老周啊。”

老林略微明白了一点点，又好像更加糊涂了，我还以为你生父就是老周呢，原来不是。那，老周怎么是在你出生不久后和你妈妈离婚？如果你生父另有其人，那么，那个时候你妈妈应该是和你生父一起啊？

小周解释着，是这样，渣男使我妈妈怀孕了，但是他们没有结婚。简单说，老周是接盘侠。

老林听的稍微明白了，但一时还捋不顺。

“渣男和我妈妈相识，然后我妈妈怀孕了，但是渣男没有娶我妈妈，我妈妈只好找人接盘，也就是老周，领取结婚证然后生下我。我一出生，他们就离婚了。”

——这套骚操作，老林是理解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有计划生育，未婚是不能生孩子的，就算生了孩子也登记不了户口。所以，小周的妈妈就是借老周登记结婚，然后合法生育，再顺利登记户口。

“我之前都不知道，对老周是恨死了。直到十八岁，有一次不经意听到妈妈的闺蜜聊天，说到老周不是我父亲，只是接盘侠。”小周喝了口水继续说，“我真是错怪老周了。他也是受害者，被渣男和我妈搞得喜当爹，凭空结了一次婚，凭空多了一个孩子。”

“既然怀孕了，为什么不结婚？”老林觉得奇怪。

“他结婚，他能结婚吗？这渣男当时是有老婆的，还在外面乱搞。真是人渣。”小周越说越火大，“他当时二十七八岁了，而我妈才二十一岁，我妈不懂事，他难道不懂事？还乱搞，把我生下来干什么？真是人渣。”

小周顿了顿又继续说，这人渣是婚内出轨。我后来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岁，推算下来，就是在他妻子怀孕的时候，他找上我妈的，而他女儿出生那会，我已经在我妈肚子里了。你说他是不是人渣？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渣男。

“做人，起码的责任心总要有嘛。”老林听了也直叹气。

“这些都不提也就算了，但他现在还想来认我，叫我入他家门，你说能不生气吗？”

03 转

几十年的怨气，当然难以消解。直到下班，小周还是气鼓鼓的。

刚一到家，又来气，周妈居然问，“宝，这个周末怎么样？安排起来去见见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妈继续说，“他终究是你的生父，迟早也要相认的啊。”

生父？他配吗？二十多年不闻不问，现在才来认，当时他干嘛去了？小周忍不住爆出来。

他不是有家室吗，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关心我们，但也没有不闻不问啊。周妈居然为他辩解。

有家室，他知道自己有家室，还在外面乱来？知道自己不能结婚，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小周气得脸都绿了。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不懂事。

你不懂还是他不懂，他那时候三十来岁了，怎么会不懂？就算不懂，起码要做好措施，把我生出来干什么？

什么事都有意外，我们在一起也是意外……

周妈喃喃道，本是偶然相遇，说好走一段就分开的，毕竟只是爱慕，当时也没想着结婚，只是，意外怀孕了，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和他结婚，再生下你。但他家里的快要出生了，他说不要生下你，看不到未来的。只是我，舍不得。你不懂我当时怀上你的喜悦，好像生命重生一般。所以不管他怎么样，我还是要你，你是我的孩子。

这样说，不是他要求生下我，而是你要生下我？妈，你有考虑过我怎么想嘛？

妈承认自己自私，明知道给不了你完整的家，还是倔强的把你生了下来。或许我觉得可以独自带好你吧。你看，我找到人领取了结婚证，光明正大的登记了你的户口，带着你正常成长、求学、就业。除了没有父爱，其他哪点不如别人家的孩子啊？

打住，虽然我正常长大了，但你知道这其中的苦滋味吗？小时候被人欺负，被人辱骂，也就算了，但是，我高考失利，想复读一年，这点钱他都不出，你不知道这其中的苦吗？就算是你要生下我，他总也要负担点责任吧，这二十多年不管不问，这算什么人？

我知道你难受。这样的日子也不是我所想要的，只是生活中有太多曲折，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在曲折里面慢慢走着。至于高复那事，也不怨他，是我当时没有和他说，后来偶然和他说起，他还埋怨我，不然早让你去高复了。

妈，你不用自欺欺人，就他那德行，你当时跟他说也是不会给钱的。或者，你当时就说了吧，现在编个谎话好叫我去见面？

宝，一个人可能做错事，但不会一点良心都没有的。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真正的恶人。他虽然人品差，结婚了还搞七搞八，使我们苦了这些年，但他也在努力弥补的。你的户口，就是他找到老周来结婚的，那时我已七个月身孕，一眼就能看出啊。他出钱出力才找到老周。而且，后面也经常支援我们，虽然这是他应该做的，但起码他没有逃避责任。

不管怎样，他是罪魁祸首。这二十多年的苦，他是源头祸水。我当他不存在，就仁至义尽了。想让我入他家门，我不会答应。小周虽然对生父不再咬牙切齿，还恨意依旧是陈年积雪一般，一时之间难以化解。

但周妈又说周末是奶奶八十岁摆酒，你就是不认他这个父亲，但总要去祝个寿吧？小周只好答应。

04 合

周末祝寿过后，新的一周开始了。

我去见老王了，我生父。小周语气平和的对老林说，像是吐槽别人，又像是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我拗不过我妈，她说只是去见见面，但是不提认家门的事。奶奶八十岁了，总要去见见吧。想想不认家门，去就去吧。小周见老林不说话，就进而解释道。

老林也就顺着说，那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你奶奶，毕竟有血缘关系嘛。但老林还是疑惑，你生父，你见了会不会尴尬啊？

面对老林的疑惑，小周便把当时的情形一股脑儿倒给老林：

当然尴尬啊，我妈居然直接开车到老王家门口，看着想进家门的样子，我就急了，我说，妈，你干嘛？我们说好不进家门的，来这做什么？这时候，老王和奶奶出来了。他们还未开口，我就吓了一跳。这居然是我生父？这怎么会是我生父？我妈四十来岁，看起来还是少女一般，而眼前这老王，就一个小老头的样子，会是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未老先衰的模样。

倒是奶奶，慈眉善目的，看着也亲近。奶奶先开口了，哎，大孙子，来来来，进来说话。我真是尴尬。按理说，奶奶拉我，我应该进门的。但是，我说过不入他家门，怎么能接受奶奶的邀请呢。我妈也想拉我进门，我拒绝了，不是说好不入家门的吗，我们直接去酒店吧。奶奶八十岁摆酒，是在酒店，所以，理论上是可以避开进家门这一环的。

我妈开腔了，认家门是认祖归宗，是需要仪式的，我们这只是进入一个房子，你奶奶居住的房子，进来坐坐，和认家门是两回事。我一听，也有道理，加上奶奶在后面一推，就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套路了，但我没有认家门，也没有和老王说话。

老王也是，或者是知道自己当年的过错吧，老王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奶奶和我们聊天。现在做什么工作啊，生活起居怎么样啊，有没有女朋友啊，瞎聊，倒也是可以。

我却发现不对劲，老王妻子呢？老王女儿呢？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难道不住一起吗？反正也没把老王当一回事，我就嘴破问了一句，阿姨姐姐呢？怎么没有看见啊？老王默不作声。奶奶却叹了口气，他们离婚了，你姐跟着她妈住，早已搬离了这个城市。

奶奶的意思好像是觉得老王可怜，一把年纪了无妻无女、孤苦伶仃的。我却暗自笑道，苍天有眼啊，年轻时候瞎搞，报应不爽。

老王似乎置身事外，未老先衰的样子没有表情变化，看不出可怜也看不出平静。不悲不喜？或者是麻木已久？我是看不透。

我们在老王家里尬聊了半小时，就去吃饭了。酒桌上还有其他亲友，但老王的前妻和女儿没在。我觉得好奇，奶奶八十岁摆酒，再怎么样也要来下嘛。他们的仇恨难道比我还深？却被告知，他们在女儿出生不久，就闹翻了，想离婚，又因为有女儿在，舍不得，于是吵吵停停，停停吵吵，在七八年前离婚了。唉。

我听不懂我妈最后的“唉”。这是叹息啥呢？叹息老王离婚了独自生活不易？还是叹息老王离婚迟了？或者是叹息她自己命运不济？

不说这些了，搞不清楚。

话说酒桌上大家还是和谐的，都在祝寿，都在敬酒。我小酌了几杯，老王却是豪饮。酒后的老王终于打开话匣：对不起啊儿子。我说你酒喝多了吧，我是小周，我不是你儿子。老王说，好吧，小周，我对不起你啊。世上没有后悔药，人也没有再年轻的时候，我也不说虚的，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不管你认不认我，入不入王家，我名下的房子分一套给你，另一套小的就给你姐吧，另外，我手头还有一点点余钱，给你买辆车，算是弥补这年欠你的。

我还没开口说呢。有亲友在边上嘀咕着，老王，你酒喝多了吧，你这在郊区打零工的，有两套房？还有余款买车？又有亲友说，有段时间你不是帮工厂看门吗？收入能有多少啊？还买房买车？

老王被亲友们吓哭了，眼睛湿润，年轻时瞎晃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我改过自新了，每天打三份工，省吃俭用，二十年努力才有这些，唉，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不要这么苦。

老林啊，听了他们这么说，我忽然明白老王的未老先衰了，唉，何必呢。小周叹着气。

醉后，大家各自分散，也没再说入不入家门的事，但老王还是向我保证，房子和车子都给我备上，他也心安一点。

老林啊，我若接受了这些，算是入了他的家门？

老林听后，久久回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