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作者: 㻬琈玉 | 来源:发表于2022-09-06 22:0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寒风像把刀,刺进灌木丛,冰冷无情地刀刃割着黄毛的皮肉。它麻木的身体,像腐朽的木头,没有感觉。

白天被大黑狗撕咬后留下的伤口,一直钻心地疼,现在竟然不疼了。

“怎么了?难道我要死了?”黄毛惶恐不安,它的身体像一片即将飘走的羽毛,轻飘飘地。

风在外面呼啸着,刺耳的声音,像催命的哨子,在黑暗的夜空中尖叫,穿梭。

“太可怕了,这声音……”黄毛蜷缩的身子,开始发抖,它的心也在哆嗦,这可怕的声音,经常在它的梦里出现。

不知为什么?它的梦中,经常见到地狱的场景。阴森森、黒湫湫的殿堂里,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器具,还有未干的血迹。幽幽暗暗的火苗,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暗了,幽冥的像坟头上闪烁的鬼火。大堂阴暗处,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凄惨。这样鬼哭狼嚎的声音,在它的耳边一直回荡。

脚下潮湿的地面上,冒出红色的液体,不停地翻涌,像猩红的血盆大口,吞噬着脚下的土地。浓烈的血腥味直逼鼻腔,它惊恐不已,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风咆哮起来,跟地狱里的声音一样!黄毛的毛竖了起来,它要窒息了。微弱地呼吸声被凄厉,怒吼的风声掩盖了,嘴里呼出来的一丝热气,顷刻,被黑夜里的寒气吞掉了。它觉得自己也快被这样的夜晚吞掉了。

混浊的泪珠,滑过血迹斑斑的狗脸,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它不甘心啊!“苍天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自打出生,它就被遗弃在公园里,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它不知道自己是谁?家在哪里?一身土黄色的狗毛,一张土里土气的狗脸。最糟糕的是,一条后腿还是残疾。

在弱肉强食的狗群里,黄毛一直是被欺凌的对象。它经常饿着肚子徘徊在,大黑狗为首的狗群边缘。它们享受骨头的时候,它只能远远的看着,不敢靠近。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都是它们所赐。

美味的骨头,它们嚼得津津有味,长长的哈喇子,从狗嘴角流了出来。黄毛沮丧地耷拉着狗头,一瘸一拐地走向阴暗的角落。

想着自己几年来,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黄毛不觉悲从中来。它没有力气,用行动和声音,表达自己的悲愤。它在心里呐喊着,发泄着,埋怨着老天的不公平。它是笨狗也就算了,还被剥夺了健康,连小小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无家可归的丧家犬,还能怎么办?呜呜……”黄毛呜咽着,心里的不甘,无力抗争。它悲切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昏昏沉沉,紧紧缩成一团的身体,像一堆没有灵魂的腐肉。

(02)

细纱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一声高过一声。热浪在车间里弥漫着。穿着短袖衬衣,系着白色围裙的女工们,在花毛飞舞中急步穿梭,一派繁忙的景象。

嘈杂的环境,简单、枯燥的捻线动作,被女工们,每天重复千百次。她们动作娴熟自如,神态温和平静,她们心情愉悦。平凡的岗位,她们奉献了青春,实现了梦想。

翠枝纤细、修长的身影,在细纱的缠绕中很显眼。白色围裙不松不紧的系在腰上,圆筒帽子下面,乌黑的头发扎着彩色的皮筋,发梢直溜溜地,垂在背上。她低头捻着断开的棉线,细细的汗水,从光洁的额头轻柔地滑落。娟秀的脸庞,浸湿在汗水中,更加的白嫩,柔滑。

两个月前,厂里去县城招纺纱工。翠枝的爹娘托了人情,不到十六岁的她,进了城。进城才两个月,她姣好的面容,迷人的身材,楚楚动人的模样,就掩盖不住了。白色纱线飞舞的车间,她像一朵白色的,含羞开放的山茶花,亭亭玉立,洁白无瑕。

师傅佳宜休息的时候,悄声地问:“翠,你是不是山里的?”

师傅疑惑的眼神看着她,翠枝着急地解释,蹩脚的普通话,夹着方言:“佳宜姐,我家真的在山里!你怎么,也不信?”翠枝急得脸红脖子粗,土的掉渣的方言,脱口而出。佳宜信了。

她拉着翠枝的手,羡慕的看她,赞叹着:“什么好山好水?让你出落得这么水灵。”

翠枝有点羞涩,她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站起来,用手指着东南方向:“这边的凤凰山。”

佳宜顺着翠枝指得方向望去,除了车间高大的屋顶,什么也没看见。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魏陵的凤凰山吗?”

“是啊!是啊!”翠枝欣喜地向师傅靠近了一些,没想到师傅知道魏陵。

翠枝的家在凤凰山的魏陵村。因为山里埋着一代名相,大唐魏征。这座山,从此有了名气。

魏陵是唐太宗陪葬墓规格最高之一,也是离他最近的陵墓。魏陵和唐昭陵相隔了三公里左右。一千多年后,一代明君和一代名相,在凤凰山巅和九嵕山上遥遥相望。

翠枝的村子,以前叫碾子村,后来改名魏陵村。村子不大,寥寥数家。凤凰山比起九嵕山的巍峨雄伟,平平无奇。如果没有魏陵,估计很少有人知道。

传说魏征的儿子给他爹挖墓的时候,从大坑里飞出了五只凤凰,后来,这座山就叫凤凰山。

佳宜看着翠枝娇嫩的脸蛋,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羡慕地说:“怪不得这么水灵,原来是风水宝地里养出来的。”

翠枝害羞地用胳膊,碰了一下佳宜,娇嗔地让她别打趣了。

看着翠枝羞红了脸颊,佳宜不再逗她。顺口问起翠枝姐妹几个,这样漂亮的闺女,谁家有两、三个,父母还不得梦里笑醒啊!

翠枝告诉佳宜。家里兄妹三个,两个哥哥,她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娃。

一个闺女呀?佳宜有点失望。当年自己怀孕的时候,就想生个闺女。没想到,儿子自作主张地来了。从此闺女情结就一直牵着佳宜的心。

见到别人家的小女孩,她就想上去抱抱,又担心人家误会,只好作罢。只能痴痴地望一会儿,过过眼瘾。她回头看见,自己三岁的儿子,脏得跟泥猴似的。一副猪嫌狗不爱的模样,她只能望女兴叹了。

(03)

翠枝刚到车间,佳宜就喜欢上了她。这个小姑娘,漂亮又纯朴。绿红格子衬衣,蓝色裤子,红色绒面布鞋,鞋面上绣了,几朵黄色的小梅花。一条粗粗的大辫子,朴实的很真实,一股子山村味儿。

进厂当天,翠枝就引起了瞩目。她的绿格子衬衣,绣着黄色梅花的红布鞋,在上班的人潮中,回头率是前所未有。

九十年代,城里时髦的女孩,烫着流行的大波浪,穿着露大腿的超短裙,屁股被绷得溜圆。一寸高的高跟鞋,走起路风摆杨柳一样。

普通的女孩,披着齐腰长发,或扎着高高的马尾,洋气的连衣裙,洋溢着青春。翠枝这身打扮,在舞台上才能看到。翠枝不明白,她们有什么好笑的?这身衣服是爹娘、哥哥从牙缝里省下的钱,进城前买的,村里人都说这衣服好看。

到了车间,女工们对她是爱答不理。只有佳宜主动、热情,领着她熟悉环境,还帮她找了存物柜。那时候,佳宜不是她师傅。班长见她们投缘,让佳宜做了她师傅。

转眼,翠枝进城都快半年了。马上要过年了。厂里的生活区,生产区都挂上了红灯笼,厂路两边的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翠枝的宿舍门口也挂着灯笼。里里外外都弥漫着新年的气息。

翠枝打算过年不回家了。上班不满半年,车间里又不放假。回去路上要倒两次车,还要几个小时的路程。来回折腾半天,又累又费钱。

她给村长家里打电话,给爹娘捎话,给二哥结婚攒的钱,还有一点年货,她已经从邮局寄回去了。

家里的事安排好了,翠枝心里空落落的。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心里酸酸的。快半年了,她想爹娘和哥哥了。

转念一想,二哥还没结婚,她得好好挣钱,等钱攒够了,再回去。二哥娶了媳妇,爹娘也就轻松了。

过完年,她就十六了,应该替爹娘分担一些。想到这,她心里一下铆足了劲儿。

山里娶媳妇太难了。大哥三十多岁才娶上嫂子,要不是嫂子有残疾,彩礼少,恐怕现在大哥还是光棍。结婚的时候,家里东拼西凑,才把嫂子迎回家。

二哥快三十了,早该结婚了。进城之前,爹娘叮嘱她,好好攒钱。还说,如果二哥娶不上媳妇,她就要回去嫁人,用她的彩礼给二哥结婚。

翠枝虽然在山里长大,但她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以前爹去赶集,她也经常跟着去。集市上玲琅满目的货物,让她目不暇接,五颜六色的发饰,让她眼花缭乱。每次她都流连在头饰的摊位前,不愿离去。她爹催促好几次,她才恋恋不舍,把眼睛从色彩斑斓中拔出来,一步三回头。

她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去城市里生活。她不愿一辈子窝在山里。

她的愿望实现了。城市里比她想像的还要好。白天,宽阔的马路上,出租车、公交车、自行车,川流不息,热闹繁华。晚上,到处都亮堂堂的,闪烁着彩色光茫的灯,颜色绚丽的就像天边的彩霞。

进城的第一晚,她失眠了。外面那么亮,城里人怎么睡觉?不晃眼?

她心里打着鼓,这么多灯亮着,得费多少电?她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辗转反侧,为城市的路灯,操心了半宿。

翠枝想,她爹如果来了,看到像白昼一样的晚上,他落满风霜的脸上,不知道惊讶成什么样子?肯定还有心疼!这么多灯亮着,太费电了!

她娘来了,就坐在宿舍门口,纳着鞋底,这里比她家萤火虫一样的灯,亮堂多了。

(04)

腊月二十八,厂里开联欢会。佳宜约着翠枝一起去。吃过晚饭,她穿了一件粉色的棉袄,黑色的西裤,这是她咬牙买的新衣服。佳宜说,女孩子过年要买套新衣服穿。

翠枝看时间,还来得及。她给被子里的暖水袋,灌满了热水。宿舍在地下室,夏天挺凉快,冬天太冷了。有这样的房子住,她就很知足了。

大哥结婚的时候,用了家里的二间瓦房。她和爹娘、二哥住回了原来的土窑洞里,阴暗又潮湿。

看时间差不多了,翠枝走出地下室,向俱乐部走去。厂里为了丰富职工的生活,经常在这里放电影。一次,她上早班,晚上刚好有电影,她和同事去看了。

她第一次看室内电影。俱乐部里真大,数不清的靠背椅子,一排排,很整齐。看电影的人也不少,翠枝还是觉得周围空荡荡地。舞台上的大屏幕,清晰的显现出精彩的画面。这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了幸福的感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佳宜在俱乐部门口,远远看见了翠枝,她举起手挥了挥,翠枝加快了脚步。佳宜拉着翠枝直接进去了,她边走边说:“这会儿人少,找个好位置。”

好一些的位置都被占了。她们只能在偏后的位置,选了两个座位坐下。

人陆续地多了,原本还安静的大厅,喧闹起来,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训斥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喧闹中,进来了一帮人,大概有二十岁左右,男多女少。他们打扮时髦,看着不像是厂里的职工。他们大摇大摆,往中间的位置走去。刚才闹哄哄的小孩子,仿佛被摄走了魂魄,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人看见他们,好像见到了瘟神,个个表情复杂。坐在中间的几个人,起身闪到了一边。翠枝看他们的架势,觉得不像是好人。

旁边的佳宜,偏过头,贴着翠枝的耳朵,小声地说:“哎,你看这帮人,以后碰见躲远一点。”

“中间那个穿宝蓝色羽绒服,外号“黄浪子”,是个大坏蛋。”佳宜手指着一个男青年,压低声音。

翠枝顺着佳宜的手,看见一个男青年,宝蓝色羽绒服,明晃晃的光头,站在那帮人中间很扎眼。他在通道上,东张西望,身边的那帮人,也四处张望。

他们的目光好像锁定了,一帮人转身向通道的后面走来,刚好是佳宜和翠枝这个方向。

佳宜看见黄浪子一帮人,呼啦一下奔着她们的方向来了。几个身手矫健的人,直接从椅背上,辗转腾挪,上窜下跳地就翻越过来了。

周围的人看着,都默不作声,好像他们的行为都在预料之中。孩子们却惊喜地睁大眼睛,张着小嘴,望着椅子上腾飞的腿,眼睛里都是羡慕。

佳宜没反应过来,这帮人快到跟前了。椅子上翻过来的几条腿,已近在咫尺。佳宜“蹭”地站起来,拉起翠枝就走。翠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懵着头,任由她拉着。

已经来不及了,从侧面最先跃过来的两个人,挡住了她们去路。狭小的空间,占的满满地,她们根本过不去。

佳宜对刚坐下的人说:“让一下,我们要出去。”

两人看了一眼佳宜,又互相看了一下,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佳宜看这两个人没有反应,又准备开口提醒。前排传来声音:“姐姐,坐下吧!跑来跑去,一会没座位了。”

佳宜抬起头寻着声音,看见说话的人,竟然是坐在前排的黄浪子。

黄浪子回过头来,看着佳宜和翠枝,一脸的坏笑。佳宜看是黄浪子,脸色立马变得难看了。但她还是假装着平静,对着黄浪子说:“黄跃,别嬉皮笑脸的,叫你的人让开,我们要出去。”

佳宜平静的语气里,压抑着恼怒。

黄浪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瞅着佳宜难看的脸色,一脸的得意。他手指着周围,挑衅地说:“好姐姐,你们看看,哪里还有空座?再不坐,今晚你们就是站票。”说完,他邪恶的笑着,转过身坐下了。

佳宜和翠枝看了周围,刚才空着的座位,已经被黄浪子的人占了。她们刚好被围在中间,前面出不去,后面退不了。

这样的情形,让佳宜很恼火,她还想跟黄浪子争辩。翠枝看这情形,径直坐回了座位,她拉着佳宜的胳膊:“佳宜姐,坐吧!这么多人呢,咱不怕!”

佳宜看着翠枝,有些诧异,她犹豫了一下,无奈地坐下了。她还是不甘心,用眼神狠狠地瞪着前面的黄浪子,小声地咒骂:“真是个坏种。”

“黄浪子”,大名黄跃。跟佳宜娘家住在一栋楼里。黄跃的父母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儿子。黄跃从小是爷爷奶奶带着。他不喜欢学习,从小就惹事生非。他父母被老师叫到学校的次数,比他上学的次数还多。

长大以后,他不但没有收敛,还经常召集一些闲人,在厂里打架斗殴。治安科,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有几次他打架伤人,被抓走了。没过几天,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听说是他爸爸托了关系。

在爸爸的“保护”下,他更加的肆无忌惮。佳宜比他大几岁,一次他把佳宜堵在上学的路上,拉拉扯扯。多亏周围的熟人多,才给佳宜解了围。

佳宜她爸爸为这事,去他家里理论,此后,他在佳宜面前才收敛了一点。

黄浪子在厂里的所作所为,大家敢怒不敢言:一,担心他报复;二,他爸是厂里的主要领导,谁都不愿意在工作上被人找麻烦。

日子久了,厂里的人都叫他“黄浪子”,黄跃这个名字,都被人遗忘了。

(05)

年三十,翠枝下了早班。佳宜让她去她家里过年,翠枝婉言谢绝了。佳宜对她跟亲妹妹一样,工作、生活上处处照顾她。除夕夜,一家人团聚,她怕自己徒增伤感,影响了氛围。

翠枝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生活区,迎面就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居民楼的窗户里,传来菜刀剁在案板上“噔噔噔……”的声音。“呲啦…呲啦…”油锅炸东西的声音,也从窗户里传出。

厨房里的交响曲,一声声地传来,又热气腾腾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欢乐。翠枝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咽着被勾出来的口水,走向小超市。

大人们在家忙碌着,孩子们在楼下,享受着快乐的时光。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帮,或互相打闹玩耍,或聚在小超市门口,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翠枝穿过孩子群,进到超市,拿了两块面包,一根火腿肠。付钱的时候,她有点心疼,平时,她可舍不得花这钱。今天是除夕,她实在不想吃馒头加咸菜了,就慰劳慰劳自己吧!

平时叽叽喳喳的宿舍,今天很安静。住在附近的同事,都回家了,没回去的,此时正在上班。门口值班室里,没有人,平时笑脸相迎的王大姐,估计回家过年去了。

翠枝沿着狭长,阴冷的过道,朝着最里面的宿舍走去。一间间相邻的宿舍,房门紧闭,悄无一人。过度的安静,让地下室的阴冷仿佛加深了几分,翠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今天的过道特别的长。

室友晓玲也回家去了。翠枝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点伤感。同事们回家的回家,上班的上班。除夕夜,只剩下她在这潮湿、冰冷的宿舍里,啃着干面包,喝着白开水。想着,想着,她心里就难过了,眼泪夺眶而出。

吃了两口面包,她咬了一小口火腿肠,现在吃什么都没滋味。一赌气,她把面包和火腿肠丢在桌子上。随手拉开了床上的被子,脱掉鞋,坐到了床上。

被子里冷冰冰地,好像比她的心还凉。她掖了掖被角,斜靠在枕头上。想起,去年的除夕夜,她爹早早就把窖里的白菜、土豆、萝卜,用竹笼子吊上来。

她娘还笑着骂她爹,过年比小娃还积极。她爹憨憨地笑脸,像院里的老槐树,沧桑中透着难得的开心和亲切。她二哥抡圆了肩膀头,劈着柴火,干得满头大汗。

她在娘的指挥下,切完了白菜,又切着萝卜。冻成冰渣子的豆腐,切起来“咯吱,咯吱”的响,仿佛把这寒冷的冬天切碎了。她切一下菜,就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一口热气,她娘埋怨:“妮子呀!太慢了,农家娃咋还娇气了?”

院子里的土灶上,炖着腊汁的猪头肉,热气卷着肉的香味,“呲呲呲........”地从锅盖的缝隙中往出冒,冉冉升起的白气,飘到漆黑的夜空,绕着苍茫的大山慢慢地散去了。

翠枝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肉的香味。白菜、豆腐、萝卜、粉条,还有猪头肉,满满一大盆。

除夕夜,她和家人围在一起,吃着丰盛的饭菜,其乐融融。

(06)

翠枝沉浸在猪头肉的香味里,不可自拔。她迷迷糊糊中,抹掉腮帮上的泪水。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连续地敲门声,把快睡着的翠枝,吵醒了。

“谁呀”她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叽咕着。她正琢磨是谁呢,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连带着轻轻撞击门的声音。

翠枝从床上下来,边用脚摸索着穿鞋,边整理身上的衣服。她轻轻走到门前,靠近门,轻声地问:“谁呀?”

外面传来人互相推搡的声音,还有人的哼唧声,是男人的声音。她又问了一句:“谁呀?”没有回答。她靠近门,试图再听出点什么,外面一片沉寂。她猜想,可能是敲错门了。

她回到了床边,这一折腾,竟然没有了睡意,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她拿起面包,撕一块正要塞进嘴里。门外传来“扑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了。

她放下手中的面包,起身去看个究竟。她刚把门拉开,一个人“呼”得一下,涌了上来,她没看清是谁?一股酒味冲上了鼻子,还被撞了个趔趄,房门大开。

一个人晃悠着进来了。翠枝站稳了脚跟,定眼一看,明晃晃的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锃明瓦亮。这不是黄浪子吗?翠枝有些惊慌,她用身体挡住黄浪子,想制止他往里走。

黄浪子抬起胳膊,轻轻一挥,翠枝就被呼啦到一边。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什么东西,敢挡老,老子的路…….。”

他边骂,边晃悠着身体往里走。

翠枝看情形不好,转身就往门口走,这时她发现,房门被关上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把手使劲地拉着门,怎么都拉不开。她攥紧把手拼了命似的拉着门,这一刻,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多么希望门突然能打开。“啪”地一下,把手断了。

翠枝看着手里,断裂的把手,她的慌了,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怎么办?”她的脑子“嗡、嗡”地响,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她扔掉断裂的把手,疯狂地扑向门,用拳头“咚咚咚咚咚……,”拼命地捶打着门。这时候,门就像一堵无情,冰冷地墙,任翠枝怎么拳打脚踢,呼喊,它都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她精疲力尽了,她停下挥舞的拳头,瘫坐在地上。她无助地,回头看着黄浪子,他正斜靠在床架上,看着她,他满脸通红,嘴里吐着酒气。他狡黠的眼神,透着幸灾乐祸,泛着莹莹的光。

翠枝打了个冷战,这光太熟悉了,山里的野兽发现猎物时,眼睛里就会露出这样的光。翠枝知道,自己陷入了危险,她不甘心。

她站了起来,朝着黄浪子“扑通”跪下了。她满脸泪花地哀求着:“大哥,你行行好,放过了我吧!我还小,求求你!”她一边哀求,一边“咚咚咚……”头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黄浪子有些意外,他直勾勾地盯着,翠枝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心里痒痒的。

“你还小?还蒙老子?老子早打听过了,你十六岁了,哈哈……”他说完,放肆地狂笑起来。

他的光头随着笑声,晃动着,像一颗滚动的肉球,恶心又可憎

翠枝绝望了,她站起来,用袖子擦掉了泪水,眼睛盯着黄浪子,慢慢地向桌子靠近。黄浪子看着她,有点莫名其妙,刚才还梨花带雨,这会又安静了。她想干嘛?他好奇地看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翠枝“嗖”地,扑到桌子前,一把抓过闹钟,转身砸向了黄浪子,动作干脆、果决。

黄浪子正思量呢!眼前一团黑影冲着脑门就来了。他真是社会上没白混,反应够快,膝盖一弯,只见头顶上“嗖”地一下,飞过去一个东西,“砰”地一声砸到了哪儿,“咣铛”又掉在了地上。他扭头看见了支离的闹钟正在地上打转儿。

他这才明白,小丫头反抗了:“妈的,真带劲,还挺烈。”他回过神摸摸光头,骂出了声。

刚才那一下,着实把他吓出了冷汗。这么大个铁疙瘩,砸在脑袋上,肯定是个血窟窿。

“小丫头,真不知死活,给老子下死手。”黄浪子不由怒从心头起。他一个跨步上去,抓住翠枝准备拿暖壶的手,用力一拉,翠枝的身体象一片落叶,摔倒在了床边。

紧接着,他双手一托,翠枝整个人被扔在了床上。柔弱的翠枝,面对着狼一样的黄浪子,像一只初生的羔羊,又小又弱。

一阵踢里哐啷的厮打、一声声地呼救、一句句悲戚地哀求。后来,黄浪子满足地嚎叫声,翠枝痛苦地尖叫声,在潮湿、狭长的过道里回荡、徘徊。

宿舍的门打开了,黄浪子把撕破的衣服拢了拢。他看了一眼床上,翠枝像死尸一样,躺在揉成一团被子里,没有动静。他慌张地关了灯,向门外跨了去。

“妈的,小丫头,性子这么烈!”他从过道往外跑,边跑边喘着气,沮丧地用手摸着抓伤的半边脸,呲着牙。

他着急忙慌地跑出地下室,手里拿着没顾上穿的外套,仓惶地消失在灯火阑珊的暗影中。

(07)

佳宜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提着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的。这是她给翠枝送的饭菜,还有热乎的包子。

她走着,哼着歌。地下室里静悄悄地,两边宿舍的灯都黑着。过年都回去了?宿舍里不会就翠枝一个人吧?想到这,她加快了脚步。

翠枝的宿舍也是黑的。佳宜看了下手表,刚八点,她出去了?佳宜心里想着,嘴里念叨着:“这女子,大过年的去哪了?”

她正思量着,发现房门好像虚掩着,她用手一推,门没有关。

“出去了?怎么不关门?”佳宜心里想着,边推门,嘴里还嘟囔:“这女子,太粗心了。”

她推开门,屋里黑咕隆咚。过道微弱的光,照进屋里,她还是看不清。翠枝的宿舍,她很熟悉,跟自己家一样。

她抬手打开了灯。眼前的景象,把她吓了一跳。地上乱七八糟的,枕头、被单、喝水杯、饭盒,还有支离的闹钟,踩的稀巴烂的面包、火腿肠,粘在水泥地面上。

“这是什么情况?”佳宜有些懵了。

“进贼了?”她反应过来了,房间里进贼了。

她抬头看见床上,揉成一团的被子,露出两只光脚。

她脑子里有点乱了,手里的东西“咣当”,掉在了地上。她有些惊慌,腿都有点软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三个字,在她的脑子里,反复闪过。

忽然,她脑子里闪过床上的人,是谁?是翠?她脑子又乱哄哄的,各种不好的事,在脑海中闪现。她觉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她强装镇静,拖着软绵绵的双腿,向床边一点点挪去。

翠枝仰着苍白的脸,泪已经干了。微微红肿的右脸上,清晰的巴掌印,露出魔鬼般的狞笑。光滑、细腻的脖子上,几处明显的淤青,像丑陋的脸,向人再示威。

她的头发像一堆草,干裂、发白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一动不动。

翠枝这副模样,让佳宜的心揪得更紧了。她头皮有些发麻,嗓子仿佛被灌满东西,涨得发不出声,腿软得站不起来了,她扶着床沿,慢慢地坐在地上。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稍微调整了一下状态,伸出颤抖的手,慢慢地伸到翠枝的鼻子下,一丝气息喷在她冰冷的手指上。

“有气,还活着!”她瞬间双腿充满了力量,从地上爬起来,伏在床边,靠近翠枝的头,轻轻地摇晃她的肩头,唤到:“翠,翠,翠……醒醒!”

翠枝的睫毛微微地动了,眼睛没有睁开。佳宜看她有反应,心踏实多了。她拽着揉成一团的被子角,准备拉开。

突然,翠枝尖叫起来,疯狂地把整个被子扯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放声痛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声,让心还悬着的佳宜,慌了。她明白了,翠枝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坐到床边,把浑身发抖的翠枝搂在怀里。她轻柔地,抚着翠枝颤动的肩膀,温柔地说:“翠,你哭吧!哭吧!把难受都哭出来。”佳宜哽咽着,眼里蓄满了泪水。

除夕夜,厂里,厂外,街道上,“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接连不断。耀眼的火花,在灯火通明的夜晚,闪烁着,绽放着。

天上的星星,今晚分外的亮。它们明亮的光,照到了黑暗的角落里,照到了哪些灯光照不到地方。

翠枝在佳宜的怀里,沉沉睡去。睡着的她,眉头紧锁,伤痕累累的脸上布满了悲伤。

(08)

翠枝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在佳宜的陪伴下,报了案。

黄浪子,除夕夜之后,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佳宜给翠枝请了假,让她在宿舍里好好休息,下了班,她过来陪着翠枝。暗地里,佳宜托人打听着黄浪子的踪迹。

谁曾想,冰冷,潮湿的宿舍,来了一些不速之客。他们提着礼品,和蔼可亲,脸上带着同情,他们委婉的希望,这件事情私下解决,最好不要弄得人尽皆知。

他们娓娓动听的承诺着,翠枝的临时工可以马上转正,还有一些补偿。在遭到翠枝的拒绝后,他们又变了一副面孔,犀利的言辞,透着威胁、恐吓。

这样的人,一拨拨的来了,一拨拨的又走了,走马灯似的,在翠枝的眼前晃来晃去。

一时间,翠枝心力交瘁,她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动弹不得。佳宜和同事们的鼓励、安慰,也被这种力量一点点撕碎了,拉远了。

她为自己伸张正义,被嘲笑成螳臂挡车。身体上的伤害,心里的痛苦,还有无形的压力,把翠枝推进了无底的深渊,里面看不见光明和希望,只有无尽的黑暗。她孤独、无助的在黑暗中挣扎着,却无法挣脱。

她思念大山里的爹娘、思念家门口的茶花树,思念山坡坡上,那一片结着红果子的沙果树。

正月十三日晚,翠枝带着对爹娘的思念,对大山里一草一木的眷恋,还有二哥没娶上媳妇的遗憾,离开了。

第二天,是她满十六岁的生日。

佳宜目送着,翠枝的爹娘上了车。悲痛、愁苦布满了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他们佝偻、蹒跚的背影,让佳宜哽咽、悲痛、泪流满面。

半年前,那个水灵、鲜活的闺女,如今成了怀里木盒中的一捧灰,陈旧的布袋里一沓子的钞票,弥补了她生前的遗憾。

(09)

外面的寒风,一阵紧着一阵。躺在灌木丛里的黄毛,把发抖的身体,蜷缩地更紧了。它又做梦了,梦里一颗锃明瓦亮的光头,倒在火车疾驰后的轨道上,一截血刺呼啦的腿,被疾驰的火车甩出了几米以外。

“这货喝多了,睡在铁轨上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腥臭的血腥味,把黄毛从梦中惊醒了,它身上的黄毛奓了起来,冷汗从皱巴巴的狗皮上直往下流。

梦里倒在铁轨上的人,是谁?它不敢多想,太惨了!

“他,他是你的前世啊!哼哼哼……”一个阴森、诡异的声音,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像一把阴冷的剑,刺进了黄毛的身体。

“呜……呜……”灌木丛里悲惨的叫声,被黑夜里怒吼的狂风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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