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姐 | 短篇

作者: 葉葉素心 | 来源:发表于2022-09-16 09:3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那日,一女孩为了三天没回家的猫,缠巴我定要登个《寻猫启事》。

    整理文稿的思路被打断,我为她这番小题大做有点不耐烦:“确定要登《寻猫启事》?”

    “必须的啊,儿子离家出走,当妈的能不担心吗?”

    我瞥着她稚嫩的身架,却说着不惭的大言,有点风中凌乱的错觉。 

    “那好,猫咪近照发给我——这属于广告业务,交费360元,来,跟我去财务室吧!”我站起来。

    女孩迟疑了下,洒脱的眼神顿时变得沉滞 :“就是请你们帮忙找一下,还要交钱?”

    “《寻猫启事》,当然要交钱!”

    “那算了,我再找找吧!”女孩泄气说道,垂头欲走。

    我暗暗好笑,想了想又叫住她:“不如这样,你写篇和猫亲密互动的散文吧,我把你转的猫咪照片配上,也许效果更好。即使找不回来,也聊以文字寄相思啊!”

    女孩被逗笑了。看她走远,我重新坐下打开文稿“啪啪啪”干活。忽听同事阿琪喊:“曼姐,有人找你!”我应了声“好”,叮嘱一声“稍等下”,低头在那个章节的最后一句话尾,重重敲上句号,这才抬头:“谁找我?”

    阿琪眨了眨眼,做了个“自求多福”的鬼脸,往旁边移了移位,我悚然看到站在她身后——正在不断搓着双手的菊姐,一头黑白灰掺杂的乱发下,那只不会聚焦的左眼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立即——刚刚消肿的牙龈又张牙舞爪地活动起来,疼得我咧嘴。

    “菊姐来了!”我一边站起来,一边捂着腮帮子,对菊姐抱歉地笑了笑:“牙龈上火,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没事没事,您休息——”菊姐一边搓着手客套,立即又很不客套地追问:“我就想问问最近有人捐款吗?”

    “嘶——”我疼得忍不住吸口气,示意她先坐下。

    真是躲得了十五躲不过十六。想起当初采访那一幕,很为自己的“不听老人言”冒出丝丝悔意。

    菊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对于捐款这件事,她已经执着地追我问了大半个月,问得我不敢接电话,不敢回短信,连出门也小心翼翼,恐怕她从哪钻出来,瞪着那只瘆人的眼问:“有捐款吗?”

    ——这架势,即使我见识过各种形色的人,还是觉得自己被硌楞得不仅牙疼,且头疼、肺疼,全身都疼。

    (2)

    第一次见菊姐,是前同事珉丰引见,为了一个求助的男孩青子。青子姓颜,20岁,是本市下属一个乡镇颜楼人。菊姐就是青子的妈妈。

    珉丰原来和我一个办公室,后来调到政法线,前年拿到律师资格证,慢慢将业务重心转移到律师那边,去年正式从这边离开,加入清远律师事务所。作为一名新律师,他目前主跑外围,和我们这边依然保持较密切的关系。

    我和珉丰算不上关系特殊,但有事绝不会袖手。民生口的事儿他也熟悉,不会随便招惹麻烦。按常规我们见了面,做了采访。

    这次采访让我印象深刻,因为菊姐这个人——比较特殊。

    初见也是在办公室,珉丰打电话介绍情况后约十分钟,菊姐就出现在门口。她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五,顶着一头黑黄杂白的乱发,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脸色焦黄,却肚大腰圆,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其实刚刚41岁。

    她一直低头绞手,双手一会儿十指交叉,一会儿左右手交互,扭来扭去。我以为这位大姐对陌生环境敏感,就接了杯水递过去。

    她抬头接过。我这才发现她的脸有些不对——是不对称,右侧皱眉出褶时,左侧一动不动,连带左眼也不转动——视线转过来时,两个不聚焦的瞳孔多少有点渗人。珉丰后来告诉我,菊姐有面瘫,左眼好像还受过伤。

    我没想太多,如同往常一样梳理他们的诉求。事儿并不复杂,和以前遇到的“求助”类性质差不多。今年20岁的青子前段时间查出患上尿毒症,需要换肾,费用巨大,为给儿子治病,菊姐用尽家底,借遍亲友,“实在没得办法,求媒体呼吁下”。

    求助这种事儿,如今层出不穷,媒体也管不过来。青子这种还好,有程序可走,有较长的缓冲期。看了青子的病例、病情诊断书,我还留下了颜楼村书记和主治医生的电话,想进一步了解相关情况。

    提到村书记时——我发现,菊姐明显迟疑了下,似乎有些不情愿,那只不会转睛的左眼直愣愣瞪过来,瞪得我有点发毛。我重复了调查的重要性,她这才翻找手机联系人,搜索号码报过来。

    坚持要咨询村委,也是对菊姐的话产生部分疑虑,需要进一步求证。青子的病亟待救助,但毕竟是慢性病,成因复杂,治疗也复杂,至于救助,是更复杂的事儿。

    一个电话打给村书记颜世丙,他得知我来自宣传单位,一开始还有三分热情,一听是打问青子的事,立即就收了笑声,多了几分冷淡:“我们村委没什么可说,都是她自家的事。”

    “那年村里推广新农合,菊姐第一个拒绝,而且一直不参与,现在孩子闹病了,又找过来想买进去……她以为这是过家家,自家说了算。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颜书记说起菊姐的事,一会夹枪带棒,一会感慨唏嘘,显见对“菊姐”没啥好感,甚至连鄙薄的同情都欠奉。

    没买新农合,也就是她主动放弃了这份社会保障,难怪现在急到跳脚。

    (3)

    下午,我赶到市中医院住院部,见到了青子。小伙子头脑清晰,对于自己的病不抱怨,也不抱任何幻想。的确,从他满脸的硬疙瘩和那张灰败无神的脸上,能看到这孩子对于生的眷恋已经不多了。

    我有些心痛,退出病房时,盘算着该怎么帮帮他们。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走廊另一头卷过来。涌进耳朵的瞬间,恍然觉得熟悉,不是菊姐还是谁?刚刚她不是拿了水壶说去打水吗?怎么转眼间和人吵起来了?

    争吵声异常强悍地在整个走廊回荡,引得好多人伸出脑袋看热闹。也有人看了下便缩回脖子,对病友挤挤眼:“又是那娘们在闹。”

    坐在门边的病友显然对这事更感兴趣,他特意下床走到门边,伸长了兔耳朵聆听,忽而回头感慨:“我其实挺佩服她,又不是胡闹——别看眼睛直瘆瘆的,每次都能查出问题——院里这笔糊涂账,偏她能挑出理来……”

    毋庸置疑,他们讨论的背后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从青子所住的西头慢慢走到偏东的护士站时,争吵声已戛然而止。我好奇是哪位大神下凡制住了浑身戾气的菊姐,便听到护士站俩小护士正在嘀咕:

    年轻那个低语:“厉害啊,每次催缴费就大闹!”

    年纪稍大一点地一脸愠怒:“她可是个‘磨人精’——每次催缴单一送,就来找事……这人也奇,医院的每项费用她门清,连医生开的药也怀疑,愣是一项一项查了,换同类里最便宜的。每次看着有疑当场就问护士,护士答不出就找医生。医生当然也烦啊——之前那次闹到医务科,就是惹恼了主治大夫……”

    年轻护士转了转黑漆漆的大眼睛,显出几分稚嫩的不平:“小萍姐,她来找你,你都推给我。每次一看到她那两只眼睛,我心里就发毛……”

    年长护士叹气:“可不是嘛,看到那样两只不同频的眼,谁不发毛呀?算了,也是个可怜人,不过,医院里可怜人多了,谁能顾得了谁呢?也就是新来不久的吴医生,热心肠地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很快我就见到了她们嘴里的“吴医生”,她叫吴箐,白净脸颊,齐耳短发,虎着一双丹凤眼,有着拒人于千里的淡漠和冷意。这样的人,是怎么劝住菊姐,让她乖乖离去的?

    吴医生很忙,刚接触就表示自己事多,没时间接受采访(医院医生接受采访一般有不成文的规定,须经由宣传科安排)。谈及青子才缓了口气,聊了几句检查结果和目下的保守治疗。

    “这孩子身体太敏感,恐撑不了多久,最佳方案还是肾移植。”她叹了口气。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吴医生接起一听,立即回头对我做了个简单示意,匆匆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散溢着墨香的《青年学子罹患重症,高额医疗费愁煞一家人》走入千家万户。我心思这类文章见多了,大家也都麻木,一篇文章发出去,聊等于投石问路,恐惊不起任何浪花。若要引发反响,还需要持续跟踪,青子的病情自己以后要多关注。

    我的计划还没想停当,菊姐就找上了门。

    文章刊发第二天一大早,菊姐带着那份报纸跑过来。私以为这是她特意表示感谢,客套几句想和她商讨后续报道问题。没想她话题一转,当即问道:“文章刊发后,有捐款的吗?”

    我愕然——的确是有,昨天就来了几笔款项。单位工会拨出一笔公益基金,加上其他几笔捐助的,目前还没完全到位。本想凑齐后一起转菊姐,给她个惊喜,哪知她性急如此!

    “果然有!珉丰律师没骗咱!”听说有捐款,菊姐那只不会动的眸子都扑散出惊喜的神采。万没想到,噩梦就此开了头。

    第三天一大早,我前脚走进办公室,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摸出来一看,是菊姐。接起来没有半句废话,张口就问:“今天捐款到了吗?”

    “没有。”

    菊姐居然问:“怎么会没有?不是应该天天有吗?”面对这么理直气壮的佶问,我哭笑不得。行善是出于本自一份善念,而不是道义上行为上的“绑·架”。我开始反思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真如颜世丙书记所说,自己招惹了麻烦,帮了一个拎不清的人?

    虽然我已经表现出不耐烦,但菊姐表现出了让我更加抓狂的执着——每日问安电话雷打不动,以至于我后面一听来电铃声就产生某种生理不适。再见来电显示是她的号码,干脆顺手挂了。反正有了捐款再联系她也不迟。

    转眼过去半个月,后续的捐款愈加稀少,没想到她再次“堵”到编辑部。

    得知依然没收到捐款,菊姐脸色瞬转,那只左眼直勾勾地盯过来,让我立即体会到了两个小护士的感觉:浑身发毛。

    我安慰她:“媒体传播需要时间,不会那么快就让人产生捐款的意愿。何况——”我忍了忍,那句话终于冲出了口,“捐款也看个人意愿,强迫谁去做性质就变了。”

    菊姐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灰着脸站起来向外走。这时我仿佛看到了青子那张更加灰败的脸,心下一动,对菊姐说:“不如你去电视台试试,电视播放效应比纸媒生动,形成合力效果更好。”我给她留了个电话,是电视台民生频道记者小马的联系方式。

    (4)

    这次见面后,菊姐终于没再骚扰。但仅过了三天,另一番神操作把我陷入了更大的漩涡。

    第一次通风的是颜楼村书记颜世丙。那天我正在开编前会,手机忽然响不停,是颜书记。开完会后我回过去,一接通就听到他强抑怒气依然散露几分气急的声音:“生记者,你不听劝可惹下祸了!青子他妈捲着你写的那篇报道,又跑来村委闹,非让给她儿办农合。你说咋办吧?”

    我一翻白眼,咋办?凉拌!想了想不放心,发条短信建议他耐心劝解,不要激化矛盾。

    几天后,另一个消息真真把我震得外焦里嫩,好半天还在怀疑自己的三观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次又是阿琪先发现,吃过午饭,我们几人要了新品奶茶酥花慕雪,坐着闲聊。忽听热线电话“嘀铃铃”响动。正好阿琪值班,她啜一口奶茶,清清嗓子摁下接听键。没过半分钟,这丫头就扔下奶茶,一把将我拎出人群,一脸严峻地说:“曼姐,出事了!”

    她翻动手机,迅速调出几张图片转给我,“是青子妈妈,她跑到新区企业门口,拉横幅,敲锣打鼓,明目张胆要钱……”

    我翻来覆去看那几张照片:宽阔的厂区门口,横着一条幅,上面几个大字非常扎眼——救死扶伤,大爱无疆!尤其最后那个感叹号,底下圆圆的点,堪比一个小磨盘,气势状如衡岳。青子妈妈面无表情,双膝着地,正正当当跪在横幅下面。

    横幅的两头各贴着两张报纸,报纸上那篇大幅报道,醒目的标题用醒目的大粗黑笔标示出来,连带着把记者名儿也圈进去了——生曼。

    脑瓜壳一紧,联想到菊姐一贯的做派,我预感到什么事了!

    很明显,菊姐是借用我们报纸的公信力,“绑架”企业拿钱。这招太损,连带着把我、我们单位陷入了“不仁不义”。

    就在这时,我接到主编萧玥的电话:菊姐的“壮举”不仅让人爆了料,还被人拍成视频发在某音某手上,已经在圈子内掀起不小的风波。萧玥指示我作为参与人之一,一定要妥善处理,将负面影响消弭或降到最低。

    我一边骂自己糊涂,一边火速开车和阿琪奔赴现场。阿琪消息灵,给新区宣传科通了气,没几分钟就收到比较完整的信息链:菊姐已经在新区游荡好几天了,看到厂区较新、厂内运营繁忙的企业,就跪在一边。一开始无人问津,大约被人当成了乞丐。两天后,菊姐全副武装,重新亮相,拉横幅,敲锣打鼓,明着要钱,果然一下就冲上了热搜。

    好事者发挥网络的神奇功能,将菊姐家那点事掀了个底朝天,连她去年底刚盖了新房,朝南六间铮明瓦亮,家里养过八头猪,十只兔子两只羊这些陈年烂谷都扒出来。持观望的吃瓜群众立即倒向一边,集体讨伐菊姐:一边哭穷逼人捐款,一边住着明光新屋,把惺惺作态这个词玩出了新境界……

    我快速翻阅了有关菊姐的相关消息,很快,车“嘎”一声停在某企业大门旁。这是一家机械公司, 从车窗望去,可以看到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菊姐所处的位置在大门正门处,把人家堵了个严实。

    下了车,就见新区宣传科干事站在一边。这是一个刚二十啷当的小伙,大概没见过这种阵仗,抱着一台佳能70D,眼睛里却写满了茫然。不知自己是该拍摄呢还是该劝解?

    其实,劝解压根没用,新区看到消息后,先后赶来三拨人,一拨更比一拨极尽能事的威逼利诱,但都无功而返——菊姐眼睛也不眨——当然她那只左眼也眨不动,就那么直瘆瘆盯着人看,嘴里翻来覆去叨咕一句话:“我儿要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来人先是一惊,再细看报道,又是一惊,也不敢自处了——生怕处置个好歹出来,关系到身后那个病重的孩子,一个舆·论不好就牵连甚广。

    大家看着眼前的菊姐,默不作声。菊姐也支棱着两只不对焦的眼看大家,默不作声。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又僵持了好一会。小干事介绍道,厂方很恼火,本来想捐也坚决不捐了。

    看菊姐如此冥顽不灵,厂方选择报了警。

    “私了?公了?”

    新区派出所民警小于耐着性子问。看菊姐始终抿着嘴不愿服软,气得对方一叠声催促:“死猪不怕开水烫!赶紧拉走,她已经严重影响我们业务了!”

    小于不再多话,将菊姐和厂方代表都请进了新区派出所。我和阿琪悄悄跟在后面,寻思找认识的新区派出所所长刘正一打个招呼,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话说回来,就菊姐那硬耿的脾气,让她吃点苦头未必是坏事,不然她逮谁咬谁,谁能有个好?

    刘正一不在,他将指挥棒交给了副所长李昊。结果走进李昊办公室,发现他竟然“金屋藏娇”,房间里坐着个娇俏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吴箐医生。

    原来,李昊和吴医生是一家子,今天本是两人的结婚纪念日,约好了一块在外面吃饭,吴医生休班,听说李昊接了个新案子,就跑过来等着。

    人熟好办事。和李副所长打完招呼,我转身对吴医生道:“吴医生这么巧,知道吗?今天被带来的人正是青子妈妈。”

    吴医生的确吃惊,大约是奇怪菊姐怎么会被带到这里。这时除去了白口罩,我发现吴医生也除去了职业加身的严肃,一双丹凤眼忽闪着柔和的神采。

    低头想了想,她向丈夫说出了自己的建议:“既然是她我就不能置身事外了,让我参与调解吧——青子的真实病况,只有我最清楚。”

    吴医生此举,让我立即明白,为何桀骜不驯的菊姐会听她的。

    为了避免引起菊姐的不适,李昊专门请出厂方代表,我作为“参与者”光荣地列席了这次调解。

    吴医生一开口,我就吃了一惊:“青子病得很重,关键是他的身体非常排斥透析,必须尽快动手术,没有什么时间等待。”

    青子患病的过程被完整还原出来,比之前菊姐的讲述更清晰:菊姐丈夫早年出车祸留下后遗症,干不了重活,还因看病欠下不少钱,经济条件比较紧巴,不过她能吃苦,在镇里一家食品厂找到工作,每天三班倒,工资不高但比较稳定。去年七月,他们将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送进郑州某大学,又借了点钱翻盖新屋。哪知房子刚落成,就查出青子患了病。

    今年2月,青子因为痔疮住院,做术前检查时,医生发现他血肌酐值超过了600umol/L,是正常范围的好几倍,肾功能已经严重受损。当时青子一心扑在学业上,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敢告诉家人,自己找人打针吃药,没想到6月复查指数飙升到了正常人的十倍,确诊为慢性肾脏病5期,必须做血液透析,每周3次,每次要做4小时。

    “一般来说,像青子这么年轻的,做透析坚持个几年没问题,条件好适应性强的除了定时透析,基本和常人无异。关键是青子的身体非常敏感,每次做完透析,会全身疼痛、心慌恶心,最严重时甚至并发心衰,所以换肾迫在眉睫。换肾需要合适的肾源,要至少三十万的一笔费用,这还不包含后期的各种排异药物。”吴医生严肃地说,“菊姐这些操作我当然不支持,但可怜她也是为了救孩子,能不能酌情、从轻处理?”

    厂方代表有些动容,微微点了点头。

    “您怎么看菊姐这个人?有人说她作秀,有人说她牟利……真的走投无路,怎么不想方设法卖房筹钱,反而到处迫人捐款,这做法,是不是像有评论说的,不怎么厚道……”

    “她是个好母亲!”吴医生不容置疑。

    这件事的收尾有些出人意料:企业老板听说后,不仅主动和解,而且愿意拿出一万元送给菊姐。捧着那一万元钱,菊姐终于垂下了眼睑,哭得稀里哗啦。

    当晚,我将菊姐的故事再次诉诸笔端,并讲述了与爱心企业的戏剧性一幕,结果这篇文章引发大量关注,很多人打来慰问电话,电视台的小马甚至追过来,要走了菊姐的相关材料。

    这也许才是真实的人间,总是以我们看不懂的方式演绎着各种悲喜辛甜。

    (5)

    一个多月后,医院忽然传来好消息:青子有肾源了!

    菊姐专门打来电话,表达了她无与伦比的惊喜,连话也讲得磕磕巴巴,有肾了,青子有救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消息。这一个多月,青子的病数次发生危机,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好在吴医生当机立断,有惊无险地避过去。比较宽慰人的是,经过一个多月的发酵,新晋网红菊姐得到不少人支持,居然收到不少捐款。

    菊姐也没有让大家失望,在阿琪的指导下,开了视频自营号,每天跟踪青子的病情,并且及时公布收到的公益款。离30万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有了肾源,意味着治疗青子不再渺茫。菊姐第一时间在直播间分享了这份喜悦。

    我和阿琪立即赶到医院,能顺利等到肾源,站在宣传角度,是不可多得的好素材;站在菊姐和院方,进一步采访讲述这个事,也非常积极正能量。基于多种考虑,院方拿出足够的诚意,不仅减免了部分药费,还关照专家组团对青子病情进行针对性的研究和探讨。

    推门走入青子病房,发现他正躺在床上休息,不见菊姐的人影。看我们进来,青子虚弱地笑笑,说妈妈被医生叫走了。

    最近他的病情愈加严重,来探望时发现,菊姐那样的倔性,也好几次偷偷抹泪。终于等到肾源,得救的是青子,最开心的大概是她吧。奇怪的是我一直没见到青子爸爸露面,有一次问菊姐,她支支吾吾地说,给孩子看病“太费”,他爹出门打工挣钱了。我叹口气,这是很多患病家庭无奈的选择,一个留院照顾,另一个外出挣钱,聊以填补治病这个无底洞。

    退出病房,拐过走廊尽头的弯道时,忽然听到非常压抑的哭声。这哭声虽然压得很低,却撕心裂肺,似乎难过得已经把整个心掏空。

    我们走过去,悄悄探头,看到菊姐蹲在角落里,一会儿捶自己头,一会儿咬自己胳膊,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要吃人。

    事实上,自从顺利解决跪迫企业捐款事件后,菊姐这段时间收敛了很多坏脾气,不再追着护士站的小姑娘要求翻找电脑账单,得知医院主动减免部分费用后,非常感恩,每次见到查房的医生或护士,也能规规矩矩站在一边,或者及时递上个看望青子的热心人买的水果点心。

    “刚刚接到省城第一医院传来的化验结果,这颗宝贵的肾和青子的血型虽然相符,但染色体基因不吻合,方案最终被否了。”办公室里,吴医生沉郁地说,看得出来,作为青子的主治医生,她也难过。

    “还有什么办法吗?”我问。

    吴医生摇摇头,沉吟一会,说,“其实专家组提过另一个方案,但是条件不允许……目前看,只有试一试了!看看青子爸爸妈妈如何抉择……”

    几天后,方案公布:菊姐要割肾救子。经过全身检查,专家组的意见分成两派:一派是不支持,因为菊姐的检查报告显示,多项指数超标,尤其体重,至少需要减掉三十到四十斤;支持者则以吴医生为首,表示只要经过减肥调理,菊姐完全能在短时间内达到割肾要求。

    “她以前大概率是幸福的,后来又转为焦虑,精神屡受磋磨,很多时候通过狂吃来缓解,所以体脂一定要减。”吴医生分析。

    在菊姐的极力要求下,最后院方采取了吴医生方的意见。

    中医院建在历史上的老城墙边,墙外就是蜿蜒数千年的护城河。老城墙扒掉后,医院临水而居,自然条件非常好。尤其全面整修河道后,垒了河堤,栽了绿植,整个河岸面貌焕然一新。

    每天一早,迎着晨曦,菊姐从医院后门出发,沿河岸跑一周圈,大约一个小时,气喘吁吁地回到病房,正好迎接医生查房。

    吴医生说:“只要你坚持锻炼,并按照我给的方子饮食健身,保证一个月瘦到青子可以接受的范围。“这话给菊姐打足了鸡血,每次跑步她戴上头巾,一懈怠就紧紧头巾,提醒自己必须坚持到底。

    菊姐的粉丝越来越多,为了让大家更直观了解她和青子的生活,还学会直播,每天跑步、买饭、吃饭、打针,这些点点滴滴都用镜头记录下来,跟粉丝们分享。

    后来,菊姐索性边跑边播,吸引了不少身边早跑的人,大家自愿加入这个队伍,逐渐壮大成一支十几人的早跑小队。菊姐带头跑步,与队友们相互支持打气,步伐越来越矫健,脸上再次挂上微笑。菊姐的故事再次走入我的笔下,妇联、民政局等多家单位表示关注,办了援助。

    2021年5月1日,菊姐减肥成功,如愿躺上省城第一医院的手术床,经过八个小时的紧张手术,她的左侧肾完好取出,植入儿子青子的腰部。青子麻醉苏醒后,只隔了几个小时就顺利解出了尿——这也意味着,那个妈妈给予的肾,在他体内开始运作了。

    至此,菊姐割肾救子的故事完美落幕。发完最后一篇跟踪报道,我长舒一口气,在那之后很长时间,她没再给我打电话。而我一忙,也顾不上问候她。毕竟成年人的生活均有各自的规则,我陷身新的忙碌旋涡,无暇顾及皆大欢喜的菊姐。

    一次看视频翻到菊姐的号,看到直播间已回归平静。菊姐仍有露面,下地、种瓜、做农间小吃,忙忙碌碌。

    一年后,当我以为彼此已慢慢相忘于江湖时,再次接到菊姐电话。

    青子突然发病,经过一夜的抢救,还是没能救过来,去了!

    她说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接着说,自己问过吴医生,可以捐出青子的遗体,“他是坏了肾,但不是全身都不能用。或许还能帮助一两个人恢复身体……”

    下午,我去往医院参与青子的遗体告别仪式,看到菊姐那只一向古井无波的左眼,爬满红丝,红得如要滴血。红十字会的人来了,妇联和民政局的人来了,连曾经无比烦她的颜书记也带着部分村民赶到了,还有一些粉丝赶来现场。在大家的注视下,菊姐庄重地在《自愿捐赠遗体书》上签了字,领了荣誉证书,然后目送青子遗体离去。

    全程,她不曾掉一滴泪。直到青子遗体走远,才“哇——”痛哭出声,接着喷出一口乌黑的血,人歪倒在地。幸好吴医生在场,马上进行了救治。我们都知道,菊姐是急火攻心,伤心过度,但这心结怕不是一时半会能解的,只能让时间老人慢慢冲散。

    打那后,我又好长时间没见菊姐,有时想起来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事情一多就放到一边了。或许,经历了惨痛的过往,她不想被人打扰。

    (6)

    前段时间单位组织查体,我在医院偶然见到吴医生。我们站着闲聊了几句。

    “你还记得菊姐吗?”她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

    “中午休息一起吃饭?我带你去个地方。”她神秘一笑。

    中午12点,按照约定到达指定地点。拐过前面一个胡同口,吴医生忽然指着对过一个小摊问:“看看那是谁?”

    这是一个小小的米粉摊,我定睛瞧去,在那忙活招呼客人的居然是菊姐?!

    “她把老家房子卖了,全部用来还款——所有救助青子的款项,实在无名无姓没留联系方式的,都一笔一划记着账——她说自己和儿子欠大家伙的实在太多,如今儿子不在了,她要一笔一笔来还清。”

    我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几十万的捐款?”

    想起她当初问我要捐款,追得我差点神经衰弱;她直挺挺跪在企业门前“勒索”人家捐款;最困难的时候她也咬紧牙关没有卖房……我以为她那样的人,细细盘算他人给予的同时,还紧紧拽住自己身上的所有,无可厚非。毕竟,她是个强悍的母亲,也是个弱质的女人,披荆斩棘所做的一切,都是努力让自己和家人更好。

    但……

    “卖掉老房子不够还账,她来城里租了间半地下室,支摊卖米粉,省吃俭用的攒钱。我也是一次无意中走到这里发现的。”吴医生说。

    午间的阳光明晃晃打在小摊那把明黄色的遮阳伞上,映照得菊姐的脸也明晃晃的。

    “走,嗦粉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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