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四川省情网”,作者ID:陈海波,获四川省“百年荣光 百年辉煌”征文二等奖。收入《百年印记》文集。】
风枪,是铁路筑路工人怀抱的钢铁武器。向前冲锋,不断地奋斗,是风枪神圣庄严的使命,也是它的灵魂。
与风枪的最初遇见,是20世纪90年代我正式加入筑路队伍,从凉山州大桥镇驻地走向大桥水库施工工地第一个上班日的路上。
如果顺着那条奔腾的小河流(因我当时只是普通工人,对那条河的渊源历史知之甚少,现在想来,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宁河”吧),将头朝向左边,直线大约两三公里,在深山丛林的海子边,就是当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路上,刘伯承元帅与彝族头人小叶丹结盟的地方;那里,耸立着高大巍峨的“彝海结盟纪念碑”。据说,元帅当年就是从我们驻地的大桥镇出发,去会盟、书写革命光辉历史的。
当然,有关这些红色革命文化,都是后来工作久了才了解到的。
那天,沿着施工现场的公路转过一个小弯,突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令我目瞪口呆的图画:高耸入云的大山仿佛是被一只神工巨斧劈开了一个巨大的剖面,垂直的剖面顶上,一阵阵的惊雷在不断地炸响。
那不是惊雷,而是一群工人在几十米的高空开山作业。工人们分别用绳索自上而下悬挂在空中,他们头上的安全帽以及腰间紧勒的安全带隐约可见。他们像太空人一样,脚尖踩在垂直的岩石上,身体不时在空中旋转、飘移,同时还做着收腹、提臀、挺胸、发力等作业动作,他们双手紧紧怀抱着的就是风枪,那是要在垂直的山体上钻凿爆破眼孔、在半山腰开出一条水库引水隧洞的“齐头”来。
齐头,是隧洞施工的术语。顾名思义,就是隧洞整体与需要开凿的大山平齐的地方,也是隧洞施工最前沿、最前端、最开头的地方,形同一支开弓之箭的箭头。
不停轰鸣、震耳欲聋的惊雷,就是从正在作业的风枪身上暴发出来的。风枪体内饱胀的空压风随着钎钻在岩石上坚强有力的冲击,不停地从云端发出“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的巨响,如龙吟虎啸;数台风枪的轰鸣此起彼伏、响遏行云,风枪喷口处喷射出的气体、尘雾在空中交缠、盘旋、变幻莫测;风枪冲击山体岩石的身影在天空飞舞着,阳光打在厚重的枪体上,夺目耀眼的光芒在天空交织;明晃晃的钢钎不停地向前飞快地旋钻、冲击,发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金属与岩石摩擦、碰撞的有力回声,迸裂出的团团火花像流星,在天空四下飞散着。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从垂直、近90度的方向仰头,极目而望,风枪在云端不停地向着岩石冲击,不停地发出向前、向前、向前的呼喊,白茫茫的水气尘雾在空中奔涌、翻腾,其磅礴、向前的气势像利剑、像闪电、像千军万马,挟带着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的力量——从天而降。
风枪,我们遇见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难以忘怀、无比震撼。
风枪,是以空压风为动力的凿岩器械,这其实是筑路工人对它的一个亲爱的昵称。它有一个比较拗口的书面名字,叫“风动凿岩机”,小名又叫“风头”,通常是山区隧洞、筑路施工的主力、生力军。
主体“风头”大约有20来斤重,前可装置钻钎,后可装置支架。钻钎可长可短,短可盈尺,长可3米左右,若遇坍塌隧洞需要设置锚杆管棚,钻钎会换成套筒,套上逾丈长的钢管;支架通称“气腿”,气腿中部有可供一只手提握的设计,大约2米左右高,兼具近2米左右的伸缩尺度。
一台高低远近伸缩尺度近5米、钎长数米的机器巍巍然挺立在深邃、冷峻的隧洞施工现场,谁会说它不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通常一台机器都是由一人掌控司机,也叫司钻,辅助的工人擎举钻钎,帮助在岩层上布置钻眼的具体位置;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职业名称——开山工。
开山工,顾名思义,就是开山、劈山、凿山的工种,是要在崇山峻岭之中开出一条隧洞、开出一条坦途,是盘古开天的传承,也是愚公移山的传承。
机器一经抱在开山工的怀里,就被注入了开山的意志。开山工们立定脚跟,娴熟、敏捷地操控着机器。他们一手握着风头上的抓手,便于掌控升降开关,另一只手扶持着气腿,便于能将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更紧密地与机械合二为一;开山工们随意操纵着风头,或高或矮、或左或右、或进或退,不断变化着钻钎开凿爆破眼孔的角度、深浅和疏密……风头上的风动开关潇洒地朝前轻轻一按,“突突突”风头喷气、“哒哒哒”钻钎凿岩的轰鸣就开始在隧洞里响起;那一刻,笨拙的风头、机器,神奇地彰显出百变神通的本领,摇身一变,就已变成开山工们手中灵巧的开山战斗神器——风枪。
在施工现场,较之大型的台车钻孔设备,风枪是属于十分灵动、便于操作的轻型武器。在像大桥水库建设工地那样地质条件十分脆弱、施工场地又很局促的崇山峻岭,绝大多数情况下,大型设备都是空有一身本领却难以施展;这个时候,风枪挺身而出,责无旁贷地担当起独领风骚的重任。
风枪能够被称之为枪,通常是由三大要素组成,即风头、钻钎、气腿。风头是枪身,上面有开关、风力按钮、喷气口等;气腿就是枪架;至于钻钎,就是枪杆子。枪杆子的顶端必须装置十字型钻头,枪杆子中心有小孔,可从风头直接通水并从钻头两边的小孔排出,以保持钻孔过程是安全的湿钻作业。
通常,钻钎和钻头没有装进风头的风枪还只是一台机械、一台笨重的“风头”;装进了钻钎和钻头的机器,就像是子弹装进了枪镗,才是名副其实的风枪。装进了钻钎和钻头的风枪,动力一经风头传出,气腿便攒足了劲地伸缩支架,朝前推动风头,保证风力完全倾注于钻钎;钻钎受风力触动,加速顺时针旋转,将力量传递到前端的钻头上;钻头受到命令,一言不发,埋头便顶上岩石,就在自己的阵地上发起冲锋,直到战斗胜利结束,枪头才从钻眼里缓缓退出,然后转换作战位置,再次进行作业段面上其他眼孔的钻凿,重新发起新的一轮冲锋。此时此地的风枪,它的生命里只有勇敢、无畏,只有向前、向前、不断向前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它是隧洞筑路人手中的钢枪,也是灵魂。
由风枪开凿的施工段面,因属人工操作,为保证安全生产,隧洞的齐头差不多都是上下导坑开挖,会有十来台甚至十多台的风枪同时在作业面展开作业。每支风枪在一个施工段面都要发起无数次地冲锋,直到本轮施工结束,退出战斗,工人们卸下枪杆子,才将其扛回“机房”,等待修理工人对其进行专业维护。
机房是一个简陋的设施,在一个不被隧洞爆破的石块袭击到、紧贴隧洞边壁支了块木架子的地方。
风枪并不讲究栖身的环境。维护一新的风枪,联通气腿,背靠隧洞边壁,排着整齐的队列,静静地守候、等待、凝望着每一个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筑路工人,等待着那些熟悉的、浑身披挂雨具的开山工伙伴走近它的身旁,亲密地将其认领、扛上肩头,然后一起走上隧洞施工的齐头,再次投入新的战斗。
它吃的是草,挤出的一定是营养丰富的牛奶。因为要易于操作、易于持久的工作,一般风枪的组件不必复杂,螺栓很少,且耐锈耐腐蚀。在风头上灌注少量的机油,风枪就可以完成成百上千方量的土石工程。
在隧洞里,渗水像不断线的雨帘一样倾倒在它身上,风枪丝毫不为所动。雨水的冲刷仿佛更为增加它心中的豪气,让人想起“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此时的风枪,眉宇间挂满晶亮的水珠,目光炯炯有神,更加显示出凛然冷峻的风采。喷风口喷出的气雾高高地被抛在身后,它的心里装满了的,还是战斗、战斗,还是冲锋、冲锋;它清楚地知道,它的身后有无数的机械设备,排着长长的队列在等待着它,等待着它完成战斗,以便清理战场,以便投入隧洞施工的下一个循环。它同样十分清楚地知道,在它的身后,凝聚着千万双的眼睛,在密切关注着它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关注着它的每一次坚强有力的冲锋,关注着它和它的伙伴们都是怎样在”踏平坎坷成大道”。
它有着朴实无华的外表,同样也具备着朴实无华的内在品质。它明白,自己永远都是一台憨厚、笃实的“风头”,是属于隧洞里的一头“百变神牛”,配置给它的气腿、支架、钻枪、金钢钻等,都只是它在隧洞耕耘播种的劳动工具。
它谦虚谨慎,从来不沾染狂妄自大的恶习。在它的字典里,自大狂妄等恶习都是被规划在腐化堕落、奢侈糜烂一类被它所蔑视的范畴。它不会因为扛上了劳动工具,在宽阔的隧洞总是走在最前面,总是威风凛凛,总是被安放在最突出显赫的位置,总是要顶着隧洞随时有坍塌风险的惊雷出生入死而备受瞩目、备受讴歌等荣誉的光环而趾高气昂、而目空一切、而天下老子第一。它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一个隧洞战士,永远都只是隧洞里的普通一兵、一台朴实的机械——风头。它将自己的坚贞和初心牢牢地镌刻在内心深处,将一切光环、荣誉、包括生死都置之度外,怀抱一腔“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的慷慨激昂,哪里有需要,哪里有急、难、险、重,无论山有多高,也无论路有多远,它都会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出现在哪里。
隧洞发生了坍塌,虽然不是十分严重,但形势异常危险、异常严峻,阻挡着施工正常的朝前推进,给人们带来恐慌心理,严重影响着隧洞施工的士气。在一片寂静、迷惘里,它就已经对形势进行了仔细、审慎、合理的观察和判断,形成了自己的认识。只见它披挂整齐,很快将自己变成一头机警、年轻的公牛,毫不犹豫地将生命投进隧洞坍塌的重重阴霾之中。它可能会单兵作战,但不会有丝毫畏惧,它会采取先外后里、先易后难、步步为营的战斗策略,在坍塌的外围,背靠隧洞坚固、安全的方向,率先抢占有利地形,精准地选择最佳角度,给坍塌体钻凿植入支护设施的钢筋锚杆眼孔。将被动的形势尽可能地扭转成主动之后,它会睿智地巩固住阵地,以抓铁留痕般的意志,踩在坍塌现场松动、破碎、易滑的岩碴上,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立足、扎根、发力的地方和可能,一鼓作气,或仰或俯、或侧或边、或进或退,机警灵敏地调整风头头颅及枪头的角度、方向,将支护设施的眼孔一拳一脚、招招致命地击打在隧洞坍塌的要害体位,直到将隧洞坍塌这一隧洞施工不速之客击溃、击败,重新将施工的前景描绘得坦荡光明。
突突突、突突突。
哒哒哒、哒哒哒。
那时候,悠长深邃的隧洞里清晰地回荡着风枪的枪声,是那样地从容、冷峻而又高亢。那激越澎湃的枪声,就是风枪内心执着、笃定的信念和信仰。
有时候,隧洞出现较大面积、相对严重的坍塌,需要及时处理,需要在坍塌的地段设置密集的管棚、锚杆,进行灌注混凝土浆液。这时,它会毫不迟疑、心甘情愿地在风头前顶上一个“名份不正”的临时箍筒,便于在箍筒里套上逾丈长的灌浆管。顶着钢管的它,嗓音会变得沙哑,因为钢管会在套筒内不停“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地摇晃、震荡;钢管前端被设置成眼孔密集的一个1尺左右长、大萝卜形状的尖头,便于朝坍塌体内灌注混凝土浆,因其不会旋转,朝前的顶进就显得异常迟缓,因之,它的步履似乎也显起了踉跄;坍塌处的砂石源源不断地顺着钢管、像污水一样泼在它的脸上身上,它的形象似乎也倍显狼狈……然而它一脸凝重,埋下高昂的头颅,将自己彻头彻尾地还原成一头负重致远的老黄牛。它调动起浑身的力量,顽强地顶起所有的压力和危险,将一根根的钢管有力地顶进拦路虎的巢穴。它深知,只有这样一步步地顶起,紧追不舍地直捣黄龙,才能达到擒贼擒王的目地,才能让发生坍塌的隧洞化险为夷;也只有这样一步步地顶起,才能扫除阻挡它向前、阻挡它冲锋的障碍。
它善于审时度势,思维从来都是灵动、年轻的。它经常都会根据需要,快速地卸下一切荣誉和光环,卸下枪杆子、卸下金钢钻、卸下水管、也卸下豪迈奔放的气腿,将身上所有威武、高大统统都卸下,踏踏实实地把自己换位成低于老黄牛的”风镐”。风镐也是筑路人经常使用的筑路开山器具,形同农人锄地的镐头。风头前端的枪杆子卸下,换成尖型、大约2尺左右长的“镐头”,风枪就变成风镐了。这样的风镐会时时出现在已灌注过混凝土浆液的坍方现场,便于清理“残渣余孽”,尤其在隧洞“马口”,更能显出其百变神通来。
“马口”也是隧洞施工的一个术语,就是开凿出来的隧洞的两个边壁、浇筑钢筋混凝土基础、形似一匹马两边四蹄的地方,相当于修建房屋的墙基。隧洞将要进行浇筑混凝土作业,然而马口还不够规范,还需做深度规范的清理;此时的风枪被筑路工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怀抱着,深深地低下、甚至匍匐起自己的腰身,怀抱一腔追求完美、卓越的素养,一寸寸地用镐尖,抚摸着被渗水浸泡的马口,抚摸那些还藏在水中的“暗礁”,让它们心中抵触的情绪慢慢平息,也让那些粗鄙、浅薄、狭隘的胸怀变得深容和宽广,直到马口在它的抚慰下变得规范。此时的风枪,一步步地蹚在渗水里,宛如一位经验老道的驯马师,用自己无数次的职业积累和职业耐心、匠心,一步步地,将一匹桀骜的野马,驯化成风纪严正、胸怀宽广、利济大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千里驹。
处理完突发事件,清理规范马口,一转身,“百变神牛”又再次披挂齐整,还原风枪犀利、睿智、冷峻的本来面目,回到隧洞的最前沿,向着前方、向着莽莽大山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是的,在现场实际工作中,朴实的隧洞人一般情况下都只呼喊它的小名——“风头”,管操作风枪叫“抱风头”“打风头”“扛风头”等等。直唤它土气十足的小名,那是人们在时刻地提醒它,有一种为人轻浮、好大喜功的表现就叫“出风头”,那样的作风是被筑路人所鄙视所不齿的;时时呼喊它的小名,也是在时刻提醒它务必戒骄戒躁、务必脚踏坚实的泥土,提醒它不要忘本、不要被种种光环荣誉冲昏头脑,永远保持鲜红、“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赤子之心。
突突突、突突突。
哒哒哒、哒哒哒。
向前向前,使命担当、信念信仰;向前向前,忠诚坚定、百折不挠……风枪在豪迈地呼喊、在高声地歌唱,因为它知道,它在将壮丽山河打扮得更为妖娆,它在将母亲描绘的蓝图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
……
现在,大桥镇原址、当初的施工驻地早已变成了水库泽国,变成了风光旖旎的旅游景点。我因病离开筑路队伍也已经多年,虽然不再怀抱那威武笃实的钢铁神器了,但作为光荣的中共党员,我的心中依然时时回荡着风枪在凉山深处嘹亮坚定的歌声,它激励着我要永远像风枪那样,忠诚于党的事业,传承红色基因,永葆内心鲜艳的色彩,砥砺奋斗,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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