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阴天,方和平躺在宋美妍的怀里透过长长的彩色珠帘看着大太太周贤把新娶进门的段铃从轿子上迎下来,段铃穿着一身学生装,梳着一条麻花辫,眼神越过一株桃树直直向方和平蜡黄的脸颊望来。宋美妍警觉的抬起脖颈,她看见周贤苍老的脸和陌生女人清秀的容貌碰撞在一起。她发出一声嗤笑,搂紧臂弯里的方和平,朝他痴呆的脸上吐了一口浓浓的长寿烟。方和平木木的转向她,他听见宋美妍用她当妓女时特有的柔媚声音轻轻叫他,和平,和平。
“和平!”方和平猛地一哆嗦,他的母亲方氏正揪着他的耳朵从栾城的码头往家走,瘦小的女人尖叫着一路穿过低矮的房檐,他抬起自己的双手,还握着拳,指缝里沾着血,是红旗的血,还有红旗的那些下三滥的狗的血。和平想着刚才把那些孬种都揍服的快感,红旗流着眼泪和鼻涕恨恨的看着自己。
“狗!”和平恶狠狠的小声骂道。方氏看向自己手里黑乌乌的少年半晌,才低声训斥,“你才是狗!连狗都不如的东西!”
拐进西弄路口的时候,方和平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蒋河,旁边放着一篮洗过的衣服。梳着麻花辫,吊着一双单眼皮望向远处的渔船。她瞧见狼狈的浑身淤泥和血污的方和平向家门口又靠了靠,方和平穷凶极恶的瞪了她一眼。正值栾城三月的初春,方氏把儿子扔进院子里时抻头瞥了一眼蒋河的背影。
许多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方和平躺在自己狭窄的床板上,从夜风中飘来的花香让他不可抑制的想起蒋河以及她怯弱柔软的目光,她望向他带着鄙夷,但看见那些血污时又夹杂着敬畏与害怕。她的粗辫子垂在半圆的脑后刮蹭在衣领上。有时候方和平还会想象到蒋河那双不大的手掐着一件衣服在河边认真的洗着,偶尔抬头看着河上运盐和花布的商船。这个时候方和平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变成一块轻盈的布,蒋河的双手在他身上不知疲倦的揉搓。方和平冲动的感情一触即发,然后很快的他绷直的躯体又滚向床铺深处。他抱着头细微的呻吟,方氏开灯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布满大汗的方和平,她慌忙抱紧他试图让他安静下来,之后她摸到他的裤裆一片湿润,方氏半是羞愤的推醒他,方和平半梦半醒的睁开眼睛看着母亲,方氏桑喝道,“流氓!你到底在想什么?”方和平撑起来迷茫的四处看,他问,“柴刀在哪?”方氏煽他一耳光,“胡说什么!”
“柴刀在哪?”方和平重复,然后他冲下床跑进院子里,方氏嘶叫着追随着儿子魔怔的脚步,方和平在黝黑的院子四处摸索,直到他终于找到他的刀,撞开院门一路向蒋河家的大门跑去。
整个栾城都沉浸在深夜里,人的、牲口的、植物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方和平提着刀立在蒋河家的大门口,他的母亲方氏不及披上外衣就跑来。缭乱着春风的深夜发出微不可闻的绝望叹息。方和平立定很久直到手已脱力才对紧张的方氏说,我我要蒋河。方氏低骂,狗!脓包!方和平像失去魂魄一样转身坐在白天蒋河坐在的台阶上,两眼紧闭,显得疲惫不堪,他的耳朵避过自己身体中无数川流不息的心跳与杂音,聆听到门里蒋河带着桃花味的呼吸以及梦话。
她在叫谁?方和平仔细听着。是不是在呼唤方和平这个名字。远方河流的声音冲走方氏最后一点啜泣的声音,方和平听见无限的呼唤,一声一声催动着自己平息下来的脉搏,直到长夜褪尽,整个世界都静谧下来。
2.
四月方和平脱了上衣纵身跃进栾城的河里,漂在水里看商船,看巷弄里洗衣服的女人,看水边捉螺蛳的姑娘,她们光着小腿弯着腰,手在潜水里摸索着,再往前游过小码头,蒋河正蹲在石台上搓衣服。方和平在那一年的春天里只干了两件事,泡在墨绿色河水的深处悄悄窥视蒋河的动作,还有就是看着红旗和他的狗将她团团围住,拉着那条像草绳一样的粗辫子把她掼进碧灰色的浅水处,蒋河在水底沉闷的哭声一波一波震动着水纹传向方和平在的地方。红旗和狗的吠声,嘲笑声刺激着他的听力,江河不顾一切的挣扎,双臂奋力摆脱红旗的桎梏,红旗的狗把她的衣服踩碎踩烂周进河里,江河白皙的双腿乱蹬,红旗在该死的狂笑,他手上一推,蒋河歪着又倒进河里。方和平的眼睛周围都在发紧,他潜入水底,慌乱的找着蒋河,然后他触摸到一片柔软冰凉的物体,他捞进怀里,向水面浮去,浮出的刹那他看见那不过是蒋河落下的衣服。当他再抻着头环顾的时候,他看见红旗的身姿如鱼鹰一般射入水中衔起被溺的半死的蒋河,把她拖入旁边无人的小巷里,撕开她的衣服。方和平的情绪如同他的身体,几乎在那一秒就肿胀起来,尽管他已经没有力气游到岸边,他看着眼前的暴行却隐藏了自己快要爆炸的激动,也许某一时刻他也曾幻想在暴力中得到蒋河。直到红旗提上裤子放开蒋河,方和平蓄势待发的身体才渐渐软下来,他看见水面扩散上来一绺浅白,好像那一刻他也同红旗一起强暴了可怜的蒋河。他脚下踩着水,却猛煽自己耳光,他大喊着别走,红旗你这个杂种。少年方和平的眼泪几乎都要迸发出火星,它们重重砸进不澄澈的水里,浑身皮肤都灼灼燃烧起来。
方氏回家看见的方和平把自己裹在厚棉被里不断瑟瑟抖动,方氏把手覆上儿子的额头,像是烧足的火炉。方和平细碎的念着,我要离开,我要离开。方氏问为什么,方和平晦涩枯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空洞的眼神瞟在方氏的皱纹上。
方氏问,“你要去哪儿?”
方和平只回答,“我要离开。”方式抱着他说,你不能离开,和平,你不能离开。
第二日醒来的和平颓败的告诉母亲他要到远方去,方氏问他,远方是哪。方和平仰着脸,风撩起他短短的发帘,良久他说,我要去远方,远方就是这风吹来的地方,我要到那儿去。方氏惊恐地看着方和平平静的脸,生怕一眨眼他就灰飞烟灭,从此上天遁地再无痕迹。一整天方氏都未在骂他半句,方和平坐在屋里打包行囊,停一阵抬头望望天,春天已经彻底的来了,他没有再看见过名叫蒋河的姑娘在西弄走动过,窗外总时不常会听见狗吠,他以为那都是无耻之徒红旗在光天化日之下奔走相告自己恶行的罪恶灵魂。
晚饭方氏殷勤的给方和平夹菜,方和平懵懵撞撞的吃,他吃了五个粗粮做的馍和一大盆拌的荠菜,味道很腥,方氏还摆了一盆螺蛳,方和平像饿狼一样吃了干净,随后他进屋拿出布包,打开院门,他看见消失许久的蒋河梳着粗壮的马尾辫走过,走路的姿势很跛,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清香变成一股阴郁的臭气,致使他跋足狂奔到码头,跳上随便一条船向蜿蜒朦胧的对岸涉河而去。他听见栾城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年少沸腾的血液一点一滴迅速消融在不敞亮的天光里,里面也掺杂着他的母亲方氏高声的喊叫和咒骂。
狗,狗!方和平扭过头,熟悉的称呼钝重的撞向他的耳膜。
3.
“狗!败家狗!”方和平呼出一口乳白色的长寿烟,涣散的望向站在门口的女人。周贤的手几乎要指在他的鼻尖上,她又指向方和平枕着的手臂上,周贤喊,“婊子!臭不要脸的女人!”薄被轻微蠕动,从里面拱出一张圆脸,头发成绺的垂挂在脖颈上,她抬起上身嬉笑着抚摸方和平瘦削的脸说,“方和平,她骂我。”方和平木然的说,“周贤,你回家去。”
“畜生!你和我一起回去!”周贤喊。
“不,我得筹备东西,我要娶宋美妍。”方和平呆呆的说,干柴一样的胸脯起伏,吐出一口浓烟。
“她是个妓女!是婊子!”周贤绕过床脚,她看见宋美妍地上放着的鞋,是缎面儿,绣了一只黄莺,张着嘴要衔一片树叶,宋美妍从被窝里出来,缓步走到大太太周贤的身后,血红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她说,“好姐姐,你没听他说要娶我,你再恨我,以后咱连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周贤抖开她的手,眼神剜着床上的方和平,“方和平!你要娶她?”周贤拉扯着方和平的胳膊,他的胳膊像一条疲软的藤条,毫无生气的横亘在空中。方和平模模糊糊的重复,就像当年和母亲方氏诉说他自己要离开栾城时那样,他说,我要娶她,我要宋美妍。周贤泪流不止,她抬手把头发掖到耳后,整个人垂着头立在床边,在方和平看来两个不同的女人都呈现着灰败的形状。
他抽着一口又一口的长寿烟,看见从半空飞来两只洁白的仙鹤,落在这些混沌的景象里,它们一只驮着干枯黑黄的方氏,一只驮着委婉清纯的蒋河,她们趴伏在鹤背上注视着他们仨。方和平已经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说想要蒋河时的心情,甚至连蒋河的长相都记不清。他唯一记得在那么多个夜里自己的身体随着春风的吹拂肿胀成一个脓包,伴着蒋河被红旗侮辱时无声的尖叫泻成一个皮球。
宋美妍坐着轿子进方宅的那天,周贤几乎砸碎了宅子里所有的盘碗。方和平穿着一身古旧的黑色衣服站在庭院里,他撩开帘子,双眼茫然的搜寻者里面的宋美妍。宋美妍闻见一股浓郁的烟味,那股烟味说,我得回去一趟。宋美妍盖着红盖头问,“和平。你要去哪儿阿?”方和平直起身子想了想,似乎自己也忘了要去哪,很久他才说,我要回家去,我回栾城去。
“栾城在哪?”宋美妍一把撩开帘子,她椭圆的鹅蛋脸有点狰狞,她说,“咱俩现在刚办喜事,你要去哪儿?”方和平不说话。她又说,“那你带我去,我一个人不想和周贤在家。”
方和平似乎是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周贤发疯的声音,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他说,“你留下,我很快就回来的。”宋美妍跳下轿子扑向那股烟味,但那股烟味第一次很强硬的推开了她,然后一拐一拐走进周贤的那厢责骂里。
4.
方和平再回到栾城和第一次出走已过去二十年,他坐着渡船,从未在梦中出现过的老城逐渐清晰,还是沿河低矮的房屋,淘米洗衣的女人,游泳的孩子。他脚踏在龟裂的石板上不能再动弹。鹅黄色朦胧飘渺的栾城真正躺在他的掌心里,方和平一路穿行,走过西弄的路口。他看见家门口破败的衰草,风干的肉肠挂在弯钩上。然后他又看见,从远处的巷弄里慢慢走来的人,挎着一只抽条的篮子,披散着头发,身体臃肿。直到与方和平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才看清,那个眼眶青黑,目光失落,嘴唇向外翻的女人是蒋河。她跛着一只脚,看见方和平时犹豫很久才猛的震住,方和平认得那种眼神,和当时自己被方氏抓住时蒋河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样,怯弱,敬畏,鄙视,方和平伸出手拍向她的肩膀,蒋河发出惊恐的叫声,扔下篮子逃向西弄的浓雾里,方和平想也许在自己走后不久,哀嚎一般的唢呐声承载着蒋河和她鼓胀的肚子向红旗家移动。蒋河哭裂的眼眶和碎烂滚烫的眼泪在红色的夕阳里幻化成幻觉一般的尘埃。十个月后她产下一个鲜活热气腾腾的孩子,蒋河和红旗作为踏进历史中的一代徐徐老去。
方和平就住在儿时的老宅里,他的母亲方氏已不知所踪,也许她已改嫁也许已经陨落,方和平听见无比熟悉的狗吠声,向中年过渡的红旗路过他的宅门,从更远处蒋河不复年轻的哭喊穿透无数的寒露。方和平裹在发霉的被子里打着哆嗦,他梦见年轻的蒋河,编者油黑的麻花辫,单手托着腮凝视着自己,嘴唇微微翘着,他也梦见年轻的红旗,捏着同样年幼的拳头,眼角迸裂,扬言要继续和自己厮杀,而后他看见少年方和平,扬起带着污血的脸慢慢和他们融合在一起。方和平醒来,他眼前蒋河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眼角,深深地干燥的皱纹夹住他的食指。方和平走进院子,摸索起一把柴刀,然后循着他那束马上就要熄灭的光亮,走向红旗和蒋河的家。那些都是他少年时遗憾的未去做的事情,那是他只是胡乱的告诉方氏,他要蒋河。
红旗听见响声,像一只真正年迈的狗一样走出房门,他瞧见一个陌生男人提了一把柴刀呆立在自己家院子中,他刚想张口问时,方和平似乎从梦中惊醒一样举起手中的刀,向红旗的头颅砍去,红旗像一只惊魂未定的雏鸡疯狂的院子中躲避,方和平似乎看见那年蒋河的领扣崩开飞落弹在地上,而可怜的蒋河紧闭双眼,拒绝着厄运靠近的鼻息。红旗的脑袋像秋收的麦穗从脖颈上飞离,方和平听了几乎半生的狗吠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当他走进屋,看到半撑在床上赤身裸体的蒋河时,方和平从脚底升腾起一阵悲哀。蒋河似年幼时看见他一样,悲悯,顺从,惶恐,唯一那鄙夷消失了,方和平举起柴刀,他记得第一次举起刀是为了砸开门掳走蒋河,而现在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在毁掉少年的一个梦,自己的一个软肋,但是他却半点不改相信自己是在从命运中将蒋河解脱。蒋河的血和红旗的血和在一起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方和平两眼辛辣,他点起一根长寿烟,坐在门槛上慢慢抽。吹拂在脸上的风再也不似他满怀萌动梦见蒋河时的风,更不像他离开时告诉母亲自己将要追逐的那阵风,这风让他坚定过,现在却让他怅然若失,但他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人们发现红旗家烧成一把焦炭的时候,方和平已经跌跌撞撞走进自己家中,周贤清晨看见蜷缩在窗棂下面污迹斑斑的方和平时捂着嘴惊叫一声。宋美妍闻声衣衫未整的跑出来,扑在他身上哭的异常悲切。她说,“狗!狗!我以为你丢下我跑了。”
天地一片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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