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汗端得是位合格的夫君,自从锦瑟怀孕之后,他便移居到偏殿居住,寝食都与她在一处。
昨夜雨疏风骤,应是绿肥红瘦。
塞外的风吹黄了草地,吹走了莺啼,吹来大片的乌云。
终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愁的莫过于蓝溪。打从踏入这片土地,他的心便被利刃切割开来,一分为二。
一半向着相宜公主,一半向着他自己。
属于公主的那一半,诚心诚意地盼着公主得宠,因她的冷落而失去着落,替她闷闷不乐。
而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恨不得公主就一直这样。
若无人疼爱,便会永远在意他。身为琴师,除了用之不竭的时间以外,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讨她欢心了。
每日黄昏,当夕阳西下,大漠的孤烟扶摇直上,公主都会来找他学琴。
蓝溪最清楚,相宜并非是个有耐心的,太过复杂的曲子,要她听听也就罢了,若真要学起来,恐怕不出半日便会吓跑她。
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明摆着存了私心的。
所选的曲目,都是再简单不过的,每逢公主完整地弹出一支曲子,都会高兴地大笑,“蓝溪你瞧,我也没有那么笨,对不对?”
蓝溪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会笑着看她,和她共享这份喜悦。
“公主自然是聪明的。”
何止聪明呢。
相宜公主本性善良,虽然有时难免娇纵了些,可那也不能怪她呀!
她是被惯坏的。再她还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的时候,她便先一步被关进了金丝鸟笼里,以为头顶的一方天空就是全部。
怎料天道轮回,她这只金丝雀,突然地被放飞。
那些人只是仓促地告诉她,“飞吧,以后就自由了。”
可从没有人教过她,断了翅的鸟儿,又该如何翱翔呢?
所以,她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而他的任务,便是帮她守住一颗心,别轻易地送给任何人。
岁月如梭,一转眼,半年又过去了。
秋草青黄,草原上尽是萧条的景象。大汗带着部下出去狩猎屯粮,以备冬日生活之需。
锦瑟一个人呆得闷了,贸然登门拜访。
仆人来报的时候,蓝溪也在。他忧心忡忡,劝公主,“咱们与她素无来往,不要见了。”
可他的担心,在公主看来都是多余的。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锦瑟没有坏心。
“蓝溪,我看你是越发操心了,小心很快变成糟老头子!”
公主笑着打发他走,留下锦瑟对坐相谈。
大肚子的孕妇,面上带着母性的光辉,看起来反而更美了。
相宜好奇,围着她的肚子打转转,“小宝宝就住在里面吗?太神奇了!”
“是呀!”锦瑟也笑,手心抚在肚皮上,试探道,“公主想摸摸看吗?”
“可以吗?”
相宜跃跃欲试,怕吓坏了小宝宝,特意把手搓热了。
她摸上去的时候,腹中胎儿似有所感,突然动了一下。
“嘿,小宝宝这是踢我了!”小公主兴奋极了,笑吟吟地对着大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肯停下来。
“锦瑟,那你以后可要注意了,一定要平安生下孩子啊!”
“是。”锦瑟颔首,心里却想到,因为自己的存在,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受委屈了。
她如今身怀六甲,心肠较之从前软了许多。且因为大汗偏爱,底下人没少阿谀奉承。
她听得最多的,无非就是奴才们嚼舌根,说公主无能,不堪与她为敌。
两相对坐,她在桌案这头,静静地瞧着,深知他们说的不对。
公主才不愚钝。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要更聪慧。
她只是不想要罢了。
别人挤破头要争取的东西,被她视作浮云,根本不屑一顾。
既然这样,又谈何输赢呢?
2.
是夜,相宜在沉睡中,听到外面车马喧哗,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她还没完全清醒,床帐便被人大力扯开,咆哮声自上而下——
“说,为什么要害锦瑟?”
蓝溪是被一阵急促的哭声惊醒的。
他披上衣服就跑,也不顾外面正狂风大作,一路跑到公主的寝殿。
推开门,丫鬟跪了一地,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就连琴都被打翻在地。
可那都不重要。
“公主呢?”
他慌乱地问,声音发颤,连身体都快站不稳了。
“公主、公主她……”
“蓝溪,我在这儿!”
声音是从内室传出来的。蓝溪停在门外,狠狠地闭目。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关系多么亲密,他从未越矩。
一门之隔,他坚决不肯踏入。
今天要破例了。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横七竖八的桌椅,凌乱的程度,难以想象发生了什么。
公主倒还完好,只是她的寝衣乱了,一只手被缚在雕花的床架上,看见他时,露出一个清甜的笑。
她说,“蓝溪,你终于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锦瑟从相宜这里离开,晚上便开始腹痛。
下人们怕事情有变,派人通知大汗。
大夫一连来了七八个,都诊不出问题。到最后,锦瑟闹肚子,出了几次恭,这下才舒坦了。
大概是吃多了,撑着了。
这边,锦瑟托着疲惫的身子入睡了。而大汗深夜归来,仅凭仆人三言两语,便断定相宜动了手脚。
车马刚停下,他二话不说先跑来示威,扬言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定要叫相宜陪葬。
幸运的是,孩子没事。
可汗小惩大诫,依然不肯放过相宜,派人大肆翻腾,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找到。
最后只留下一句,“公主不守妇德,罚她闭门思过。”
可笑的是,放眼整个大漠,能找出几个遵守天朝妇德之人呢?
“公主莫怕,蓝溪陪你。”
琴师坐在一旁,替她解了绳结。
公主皮肉细嫩,手腕上的勒痕鲜红闭目。
“我去拿药箱。”
“蓝溪别走!”
公主扑上来,抱着他的腰身,祈求他,“陪陪我吧。”
“……好。”
大漠的孤风,带着凄凉萧条的意味,孜孜不倦地拍打着公主的窗棂。
蓝溪抱着桐木琴,又为她奏响曾经最熟悉的那曲。
故人之情,最难将息。
3.
可汗提高了戒备,锦瑟被重重保护起来,不许外人近身。
初雪来临的那天,相宜和蓝溪围炉而坐,一起吃涮锅子。
嘹亮的婴啼打破了寒夜的寂静,蓝溪面色微僵,抬眸打量相宜。
“看什么,我很好啊!”
小公主仿佛松了一口气,吃的更欢了。
“她生她的,我过我的,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自找麻烦了。”
“嗯。”蓝溪点头,虽然心疼,可事到如今,避而不见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可蓝溪没有想到,相宜这厢稳住了,麻烦还会自己找上门来。
大汗再度登门,喜笑颜开,俨然忘了上次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相宜公主,听说你会跳舞?”
这真是无稽之谈了!
相宜幼时的确学过,那是公主们必修的一课,可她的表现并不好呀!
还记得从前,教舞的女先生看着相宜,说她筋骨太硬,压根不是学舞的材料。
她后来便不再去了,余下的时间,还不如逗逗蛐蛐儿呢!
大汗不管这些,他侃侃而谈,说要为小王子办一场盛大的满月酒。
“到时候,由你来献舞。”
“公主……”可汗走后,蓝溪上前,忧心而愤懑,“身为大汗,竟然毫不知礼,怎敢叫公主……”
“蓝溪,无妨。”
相宜轻笑,好似完全不在意,却一连几日都早出晚归。
公主从没说过她去干什么了,可蓝溪知道。
他对公主太熟悉了,她的一颦一笑,都印在心里。
相宜起早贪黑,总算练好了一支舞。亲自设计的舞裙,也定做好了,穿起来很是合身。
一切都在掌握,只没想到,小王子满月那天,赶上了罕见的大寒潮。
相宜梳妆完毕,揽镜自照,美不自胜。
蓝溪却浓眉紧锁,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苦苦相劝,“公主,外面实在太冷,你再多穿一件吧!”
“蓝溪,你不懂。”
她精心策划,求的就是一个完美。
冷点儿没关系,她能坚持得住。
身为琴师,蓝溪坐在一道帷幕之后,为公主伴奏。
琴声起,女子踏雪而来,翩翩起舞。
她是天之骄女,与生俱来的气度,就连舞姿都带着骄傲。
蓝溪视线被遮挡,透过薄薄一层帘幕,却分明看见了那个红衣女子。
她美极了,身姿妖娆,目光魅惑。微笑间,唇角荡漾着浅浅一对梨涡,像醇酒,让人见之心醉。
绝世容颜,翩若惊鸿。舞中的她,与雪花互为映衬,雪下得越大,她反倒越美。
孤傲、凄艳、惊伦。
一曲终了,画面定格,女子垂目,嘴角的笑渐渐隐去了。
完美的配合,仿若天生一对。没人会相信,这是一次没有排练过的演出。
“好、好啊!”
大汗深感满意,得意之下,当着众臣的面,宣布晋升锦瑟的位份。
“从今以后,没有侧妃。锦瑟与相宜,平起平坐。”
简直,荒唐啊。
琴师匆匆而退,在雪地里狂奔,追逐着朦胧的月色。
“公主,等我!”
相宜闻声停下,提起裙摆,遥遥地转了个圈。
“蓝溪,我美吗?”
“美。”是眉目如画,是动人心魄。
可是,不值得啊。
看出他眼神里的不甘,知道他会错了意。
相宜眼里的光也很快归于黯淡。
“蓝溪你知道吗?你于我,是最特别的存在。”
“只可惜你浑身上下,也唯有琴声,是真正懂我的了。”
可是怎么办。
大漠的风太冷、雪太大,我不喜欢。
真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了。
我的琴师啊——
山有木兮木有枝,你何时才能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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