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分道扬镳
“一定要进城吗?”
战事吃紧,作为交通重镇的荆州城气氛紧张,城防严密,城门口通关的队伍排成长龙,出城的和进城的,逃难的和投靠的,摆成两条不同方向的长龙,组成长龙的每一个人脸上,却写满了相同的忧心忡忡。
两个泥腿子打扮的男子站在进城的长龙之末,神色悲悯,若有所思。
“你知道无影门守候的秘密是什么吗?”身条细长的泥腿子问。
“是旷世的宝藏……”身形笔挺的同伴拉低了头上的草帽,将脸孔遮得更加严实:“我猜测的——苏,苏先生的论著里并没有详细说明。”
“……”瘦子叹了口气,向着那逃难的人龙扬扬下巴:“你有没有想过,秘密之所以被守护,有可能是因为,一旦公之于众,便会成为人间的灾难,造成更多的流离失所……”
“我知道。”标枪似的人影淡淡地说:“但我不能置英一郎父亲的性命于不顾。”
“……”是无法反驳的理由呢,瘦子憔悴的面色上,多掺杂了一分忧虑。
“……也不想,叫苏先生白死。”
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却掷地有声。瘦子微微一震,扭头看向同伴:
“苏格……”
“设关卡的是皇……日军正规部队,不是本土治安军。”寒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一板一眼地分析利弊:“我要拿着这个证件进城,小池可就知道我的动向了。”
“你以为,小池会不知道你到了荆州城么……”沈瀚一哂:“那位,那位苏先生……的论著,小池想必也是看过的;大家都会以为,你的目的地就是荆州城……”他有些艰难地提到“苏先生”,仿佛那是一个艰于启齿的人名:“我们一较高下的,不过是时间快慢罢了——我们是坐船来的,日夜兼程;你猜,羽良有没有一路追踪堵截,所以落在后面,并没有比我们提前到达?”
“……你竟然,比我还要了解小池。”沉吟良久,寒川迂回地表示了认可和服输。
“所以,你拿什么证件进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晚一两天出现在众人视野面前,把时间留给我……”
“怎么,你要一个人进城?那不成……”寒川才展开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既钦服沈瀚的周全,又担心他的安危:“你以为小池只盯着我吗?你八成已经上了秘密通缉令!”
“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元帅府我都混了进去,何况这乱哄哄的荆州城——就算被盯上,我也有办法甩开他们。”
“不行!我必须跟着你……”寒川语气低沉,透着股霸道和强硬。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你跟着我,目标才大!”沈瀚瞪圆了眼睛:“你又不是我的保姆,干嘛非得跟着我?!没你之前我一直一个人……”
“好了!”寒川暴躁地打断沈瀚,扭身就走,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大步拉开与沈瀚的距离:“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提以前……”
沈瀚怔在原地。他自知失言,却打不起妥协的念头。低头拉拉帽檐,他转身走向和寒川相反的方向。
暮色浓重。本就萧条的城市街道,一眨眼的功夫就了无人烟。家家户户闭门熄灯,大街上只有维持会和宪兵队列队行进的声音。
宵禁了。
沈瀚猫在一堵矮墙下,堪堪躲过巡街的维持会,暗暗后悔今早拒绝了和寒川一起进城的决定。
情况有些超乎意料。饶是胆大包天的他,脑门上还是渗出了冷汗。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沿着矮墙走了几步,翻了进去。
“笃笃笃……”窗户被轻柔而耐心地敲着。
“谁呀?”沉寂了好一会,终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打扰了大婶!我是隔壁敖二叔家的亲戚,今日从乡下进城来投奔敖二叔,可是从早晨到现在,他家里也没人……大婶,我饿坏了,可否讨口水喝?再让我借宿一宿?我付钱……”
“原来是敖二家的孩子……快别说什么钱不钱的,进来吧!”一阵门闩拨动的声音,门打开了。
沈瀚猛灌了大半碗冷水,终于抹着嘴抬起了头:“谢谢大叔,大婶。”
“嗨,客气啥!这兵荒马乱的,遭罪了吧?!……敖二人模狗样的,竟然有你这么秀气的后辈。”邻居大婶盯着沈瀚,忍不住感慨。
“咳咳!”邻居大叔打着哈哈,阻断了大婶的心直口快:“孩子,你来的不巧——你敖二叔被日本人抓去当民夫了,你早来一日还能见到他。”
“什么?!”沈瀚来不及咽下去的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我二叔都多大年纪了,还会被征去当民夫?!”
“说的是啊,还不是怪他自己不争气吗?敖二在赌坊里欠下了高利贷,家里的东西都当光了也还不上,最后只能以身抵债,替赌坊老板的儿子应征了民夫!”
“……”沈瀚闻言,一脸惨然。
“该敖二命中有此一劫,我看他这把老骨头是回不来了……孩子,别怪大叔说话不吉利,你早做打算。”
“大叔大婶,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个消息。”沈瀚抿了抿嘴,目光坚定:“你们能告诉我,我二叔是被征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怎么,你还要去找他不成?……你可别做傻事!日本人的民夫营,可是有去无回的地方!”两口子忙不迭地摇头。
“我知道。可是,我必须去找二叔,因为二叔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
城郊一处插着膏药旗的工地,民夫们挖坑筑壕,显然在修建一个军事工事。
得亏敖二叔年纪大,没往远的地方送,不然再耗上两天也不一定能找着……沈瀚默默搅着眼前大桶里稀可照人的稀粥,心中暗暗祈祷这趟不要落空。
墙头日矮。劳累了一天的民夫歪歪斜斜地排着队前来领饭。
“不管找不找得到,今天可是最后一趟了!我不能再帮你了!”手持长勺正挨个分舀饭食的沈瀚身后,传来压得低低的一嗓子。
“明白……谢谢大叔!”沈瀚脸上蒙了块布巾,腰上系了块围裙,很有伙头的模样。他一边仔细打量排队领饭的民夫队伍,一边感激地回答了仗“金”相助的伙头大叔。
暮色越来越重,大桶里的汤食越来越浅,沈瀚的心中飘浮的期翼也终于触了底。他失望地抬起头,揉着自己分粥分得酸疼的手臂。眼前已经没有领饭的队伍,捧着碗埋头吃饭的民夫坐得满地都是,在暮色中聚成一团一团的阴影。他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落单的人影,一步一瘸,缓慢而吃力,恨不得下一步就坐倒在地。沈瀚心中一动,用大勺在粥桶底费劲地刮了好半天,刮出小半碗稀粥,端着碗走出粥棚,朝那个人影走去。
“没吃饭吧……”沈瀚离得远远便伸出胳膊,搀扶住那个行动不便的人。
“哎呦,菩萨呀……”那人也不客气,抱着沈瀚的胳膊一屁股坐到底:“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没有埋在乱葬岗,却要填了战壕……”
“师傅!”黑暗中,沈瀚抖着声音叫了一句。
“嗯?你叫谁师傅?”那人悚然一惊。
“师傅,是我,小瀚……”沈瀚将脸上的布巾一扯,膝下不由自主地摆了一个规规整整的跪姿。
“小瀚?!”瘫坐在地上的人仿若被施加了一把还魂术,猛然弹起身子凑近检视。
“啪!”沈瀚挨了劈头盖脸的一记耳刮子。
“你是谁?你干嘛来了?!老天啊,你不要作践我敖二好吗,不要嫌我的命太好罢!非要我技艺失传、后继无人,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师傅……”沈瀚忍着脸颊上的火烧感,低声劝慰敖二:“您别激动,我是来带您出去的……”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撮炒好的罂粟壳碎末,撒在粥碗里。
敖二眼睛一亮,收起哭天抢地的作态,端起架子来:“算你有孝心……”
敖二三下两下将粥碗舔了个精光。沈瀚看着他颤抖的下巴髭须上沾着的粥水,心下不禁恻然。
“师傅,找到您就好办了——我计划是这样……”
话没说完,半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啾鸣,半个夜空都被映亮了。
“敌袭!敌袭!赶快开拔,上前线!”尖锐的集结哨声中,炮火的轰鸣没有预兆地降临。
沈瀚拽住敖二干瘦的手腕,在惊惶的人流中穿行。然而他们没能跑太远,持枪的士兵将他们裹在一大批民夫当中,赶上满满当当的汽车,向着天边战火喧腾的方向疾驰。
“完了完了,这回真成炮灰了!”有了罂粟壳的加持,此时的敖二一改蹶然不振的姿态,目光精亮:“小子,怕不怕死?”
“我还不想死。”沈瀚紧挨在敖二身边,神色坦然,并不像是在讨论一个沉重的话题。
“嘿嘿,有种……当年,你父亲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师傅!”沈瀚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从来没跟我提过……父亲?”
“是么?”轮到敖二愕然了:“难道是,因为没到生死一线的时刻么?”敖二挠了挠头:“我以为你知道的,你从小就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在乎的拽样……”
“既然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不如把您知道的父亲的故事告诉我吧,我想听。”
“……”敖二像是领悟到了什么,难得亲近地揽过沈瀚瘦削的肩膀,说:“嗨,我一辈子就你父亲一个朋友,就你一个宝贝徒弟,不会叫你遭逢生死攸关的!还指着你把我敖氏绝活发扬光大呢,放心哈!你师傅命硬,能护着你!”
沈瀚笑笑没有说话,他想起那个人,那个在城门口被他气跑的人,他终于能够理解他了。
——在这片战火肆虐的土地上,谁知道下一秒是不是生别死离;而穿越了生死界,跋涉了万重洋才找到彼此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相扶相守的人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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