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一
地点:睢阳北城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九天。
我清一清嗓子,说道:“我说,咱们几个在一块儿已经有一阵子了。可是,除了一起巡夜以外,私下里也没有什么深交。既然长夜无聊,我提议,咱们每个人都讲讲自己的故事,算是互相之间也有个了解。你们说呢?”
我边说边偷偷给小五和小七使眼色。
“邵纶哥好主意。我早就想问了,萧大哥,你的枪法为什么那么好?为什么你会有钩镰枪和护心镜这些东西?难道,你之前就当过兵么?那为什么田老将军还要屈才让你来当辅兵呢?”
小五早就对老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碍于老萧的沉默寡言而不敢直言相问。我稍一提醒,他便抢着把心里的疑惑滔滔不绝地问了出来。
小七也欢快地拍拍手,笑着说道:“对啊对啊。还有小俭哥,我很好奇,像你这样一个柔弱的江南公子哥,为什么也会千里迢迢地到我们睢阳来参军?莫非,莫非你跟我们一样,家里遭了变故?”
苏俭脸色发红,轻声说道:“没有”。
老萧垂下头,紧紧抱着钩镰枪,继续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只不过,我看见他粗大的喉结明显地上下动了一动。
老萧,来吧,说出你的秘密,换取我的信任。不然,我怎么敢在战场上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你?
我问道:“老萧,我都听杨都尉说了,你是从叛军那边投过来的,对吧?还有,田老将军戎马一生,精于武道,你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刺伤,你的枪法是从哪儿学的?”
“萧大哥,真是这样吗?”小五和小七异口同声地惊问道。
苏俭此前亲耳听杨闻道说起过这些事,因此倒并不怎么惊讶。只是他心性善良,见我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忍不住替老萧担忧起来。
老萧还是没有说话。不过,我却清楚地看到他紧握钩镰枪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萧,对不起了。生死攸关的事儿,你也不要怪我。
我心生一计,转脸向小五和小七,说道:“这样吧,咱们按着年龄轮流着来。小五和小七,你们俩最小,你们先说。”
小五点燃了松油火把,火光映在他们两个稚嫩的圆脸上。
他稍微想了想,便说道:“我和小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排行第五,所以就被人叫做小五。他……”
小七扑哧一乐,抢着说道:“嘿嘿,我在家里排行第七,所以就被称作小七。”
小五的脸色变得有些难过:“在我们两个还很小的时候,爹娘因病故去。家里的叔伯们一心只顾分夺那少的可怜的家财,没人在意我们俩的死活。”
小七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于是,我们两个就在城里流浪,像野狗一样到处找能吃的东西。你还别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还真的从狗嘴里抢过黍米团子呢。”
小五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后来,我们遇到了邵纶哥。那个时候,他是睢阳北城一带的孩子王。跟着他,日子虽然依旧艰辛,但是总算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小七得意地笑道:“我们跟着邵纶哥打了不少的架。除了和城南白老虎那次以外,其他的人都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
小五说道:“直到两个月前,邵纶哥被杨都尉说动,接受了睢阳折冲府的征召,加入巡夜队。我们两个自然也就跟着过来了。”
小七的脸上满是对自己军伍生涯的期冀:“五哥说,我们要跟着邵纶哥在军营里好好效力,多立功劳。等以后,邵纶哥做了将军,我们就在他的手下给他当亲兵队长。”
小五和小七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们短短十六年的人生讲给大家听。说实话,他们的经历实在平常。你若仔细想来,似乎每一个穷苦的大唐百姓或多或少都有着相似的过往。
苏俭瞪着大眼睛,认真地问道:“你叫小五,你叫小七,那么小六呢?你们之间有小六吗?”
小五低下头,苏俭的问题勾起他悲伤的回忆。
“爹娘死的那年,我们生活陷入绝望。小六不甘心,一个人出城到外面谋生活去了。天下之大,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漂泊。”
小七却抬起头望着夜空,眼神里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要我说,六哥现在说不定已经做了官,整天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跟着皇帝顿顿有肉蒸饼吃。我老是梦见,六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接我们去长安吃肉饼去。”
我摸了摸小七的头,说道:“许太守给了我三斗麦粉。我拿一些去送给你们文婉姐。剩下的,全都做了蒸饼给你吃。”
“真的?”小七高兴地跳了起来。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吃黍米饭的日子让他对用麦粉作的蒸饼垂涎不已。
“真的。”我冲他微微一笑,“我让你一次吃个饱。”
小七开心地笑了起来。小五比他内敛很多,不过我看见他也在大口大口地吞咽口水。
“苏俭,该你了。”我转头望望苏俭,说道,“你为什么千里迢迢到睢阳来?”
苏俭又害羞起来。他脸颊上的那一抹红在火光的映衬下变成一种奇怪的颜色,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我……我……”他扭捏起来,“我也没什么好讲的。”
我笑道:“先说说你爹你娘,他们是做什么的?”
苏俭说:“嗯……我爹是扬州的粮商,在扬州有几个码头和三四十条粮船。我娘生自苏州绸缎商人之家,嫁给我爹后便一心相夫教子。我上面有两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兄长帮着爹做些买卖。弟弟天资聪颖,现在朝廷上又允许工商子弟进京赴考,爹就请了扬州最有名的几个先生来教他读书,希望有一天他能光宗耀祖。
“三四十条粮船?我的个乖乖!”小七一缩脖子,忍不住又吐了吐舌头。
小五很好奇:“小俭哥,你家里那么有钱,现下商人子弟又可以赴京赶考做官,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我们睢阳当大头兵呢?”
苏俭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前几年读书的时候,先生就一直教育我们说,‘大唐兴亡,匹夫有责’。我来睢阳参军,就是为了保卫咱们大唐、保卫家乡扬州。我想,如果睢阳能守住的话,叛军南下必然受阻,那么爹娘哥哥们就能平静地在扬州生活,弟弟也就能够安心地读书识字了。
“我想,一家人里,总要有一个来承担这种责任。哥哥们都已经娶妻生子,弟弟还太小,那么,这份责任就只能是我自己来承担了。”
苏俭说得很认真。若是在以前,我一定会对这种家国情怀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苏俭真的很伟大。
小七点点头,又问道:“那你爹你娘同意你来吗?”
苏俭低下头,眼眶里已经有泪珠在打转。
“是我偷偷跑出来的。我当时觉着自己在扬州已经了无牵挂了。可是,在来到睢阳后的每一个晚上,我都缩在被窝里,默默地想念我爹、想念我娘,想我的哥哥弟弟们。”
“了无牵挂”?这个词从稚嫩的苏俭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好笑。难道你刚刚经历过情场失意吗?我突然想起尚在腿上绑着的雪白手帕,于是笑着打趣他道:“怕是因为送你手帕的人先离开了扬州吧?”
苏俭一愣,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望着我:“邵纶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淡淡一笑:“那方手帕上既有并蒂莲花又有蝴蝶双飞,像是女子所用之物。你又将手帕收藏在最贴身的地方,自然此物对你很重要了。”
苏俭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柳红姐送我的礼物。我们自幼相熟,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她家道中落,父母亡故,狠心的远方堂叔将她偷偷卖给一个外任小官作了妾。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
苏俭哽咽起来。
看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苦恼和悲伤。不管是谁,你都不能逃脱生活和命运给你的当头一棒。
“老萧,下一个先轮你吧。我看他们几个对你可比对我有兴趣多了。”我笑着望向老萧,目光却凌厉如刀锋,“说说,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才加入叛军的?”
这个问题是如此的不友好。小五、小七和苏俭从未见过我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老萧也扭回头来,漠然地看着我。
抱歉,老萧。或许在今后很长的日子里,我们五个都需要同生共死,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你的过往。否则,我不可能把我自己,还有他们三个孩子的性命,放心地托付给你。
“老萧,你说吧。”好不容易才起了这个话头,我当然不肯轻易罢休。
老萧凝望着我,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是当他张开嘴后,却只说了几个字。
“我原是西平郡王哥帅的亲兵。潼关一役后,哥帅被俘,我也就跟着过去了。”
他说了这句之后,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老萧竟然曾是大唐名将哥舒翰的护卫亲兵!这大出我的所料。
哥舒翰本是突厥人。他一生带甲数十万,为大唐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深得皇帝信赖,最后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尚书左仆射之显职,甚至还进封为郡王爵位,真可谓几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他潼关败北后竟然出乎意料地投降了贼首安禄山,落得个晚节不保,被万民所唾骂。
如果老萧当真曾是哥舒翰的亲兵。那么他近乎神奇的枪法,以及他加入叛军的始末,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老萧啊老萧,莫非我真的错怪了你?
就在这时,远处的巷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箫声。那乐曲时而哀怨婉转,时而响如金鼓,在这幽深寂寥的夜晚里,显得格外诡谲。
“这是霓裳羽衣曲!”苏俭惊道。
“什么人?竟敢公然违抗宵禁令!”我怒喝一声,拔剑在手。
我的话音未落,就见前面箫声传来的地方,两条红色的火线先后冲天而起,然后在半空中极速炸裂开来。
“不好,是报信烟火,前面有麻烦了!”老萧平端起钩镰枪,两只眼睛里全是杀气。
“跟我上!”
我握紧短剑,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