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六
地点:睢阳北城楼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四天。
许远冲上城楼。他一把握住张巡的手,带着歉意说道:“张大人,我来迟了。”
张巡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我能理解太守大人的难处。”他说道。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民夫们将刚出笼的蒸饼和一大桶一大桶的肉汤分散到城上各处垛口。城上唐军利用这来之不易的短暂休整时间,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塞到嘴里。
许远遥望着城下那片正缓缓向前移动的巨大黑色方阵,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叛军又要发起一轮进攻了!”他自言自语说道。
张巡点点头,用剑指着那片黑色方阵,说道:“只不过这次攻城的,是叛军的主力部队。”
许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批黑甲士兵,少说也有两千多人。张大人,你麾下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张巡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不妙。他答道:“方才一战,我军死伤共有五百余人。现在,留在城上还能打仗的,大概只有一千六七百人了吧。”
许远指指身后:“我把太守府的辅兵和官差都给你带过来了,加上我,一共八十七个人。聊胜于无,请张大人来统一调度指挥吧”
张巡点点头。眼下这种情况,越大的权柄便意味着越大的责任,同时也需要越大的能力。张巡明白这点,他没有推辞。
他命令齐楚和雷万春,将八十六个援兵补充到城上各处垛口去。然后,他从身旁的大木桶里舀起一大瓢冒着浓香的肉汤,咕咚咕咚一大口全灌了下去。
南霁云忽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战场,惊呼起来:“二位大人,你们快看!”
我也好奇地顺着南大哥的指引向城下望去。虽然我早对叛军的残忍凶暴有所耳闻,可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只见在不远处的战场上,先前被唐军击退、正落潮般溃退回本阵的褐衣叛军们,迎面遇上了列队而出的黑甲军阵。就在褐衣叛军将士自以为逃出生天、从睢阳城下捡回了一条性命而开始松懈之时,不料,黑甲方阵在大批败兵面前却没有丝毫停滞。他们似乎已将这些打了败仗的同伴视若无物,仍然挺着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自始至终都保持一种完美的方形向前方行进着。
退的最快的几十名褐衣叛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黑甲方阵中钻出的数十支长枪刺穿了胸腔和喉咙。他们瞪着眼睛,宁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死在了同袍战友的枪下。后面的褐衣将士仿佛直到这个时候才刚刚醒悟过来。他们大跳着,惊呼、咒骂不断,却依旧难逃死在黑甲军阵长枪下的厄运。
一名戴着黄色头巾的褐衣军百户,忽然怪叫一声,挥舞着手中战刀疯了似的砍向已经走到他面前的黑甲军阵。这名叛军百户看起来武艺的确不错,几刀下去,竟然将整齐的黑甲军阵砍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黄头巾横握着刀,还要继续向军阵里冲杀,不提防,从黑甲军阵中央忽然冲出来一名黑盔黑甲的长枪骑士。只见这名骑士舞动手中长枪,只一个回合,便干净利落地刺死了黄头巾。
他将长枪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大帅有令!前军转头,继续攻城!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黑甲骑士说罢,猛地提起缰绳。他胯下黑色战马嘶鸣一声,高高抬起两条前蹄。一人一马像一道破空而下的黑色闪电,向睢阳城冲了过来。
“冲啊!”他身后的黑甲军阵瞬间散开成一条整齐的漆黑兵线,像涨潮的江水一般,向睢阳城杀了过来。
“张文廷!那是张文廷!就是他杀了杨都尉!我要给杨都尉报仇!”李永福忽然发疯似的喊叫起来。若不是被旁边的齐楚一把拉住,他几乎就要翻过垛口跳下城去了。
不过短短的半柱香左右时间,叛军再次攻到了睢阳城下。黑甲兵熟练地搭好云梯,飞快地攀爬而上。几个褐衣兵在云梯下磨磨蹭蹭地不敢登城,被张文廷和督战骑队当场刺死。
张巡将只咬了几口的蒸饼扔回笼屉。他拔出宝剑,高声大喊:“杀敌报国!保卫睢阳!”说罢,他自己也重新冲回到敌楼下的垛口前,一边居中指挥,一边挥剑杀敌。
许远也挽起袖子,亲自带着民夫,给作战的唐军们搬运武器和羽箭。他的身子很瘦弱,简直会令人觉得他随时可能被夏风给吹到城下去。
南霁云组织起一队弓箭手,连珠似的向城下放起箭雨。叛军瞬间又倒了一片。只是,黑甲兵实为叛军精锐,士气高昂。再者,他们身上胸前又都披着一片片铁甲,防御能力自是比先前的褐衣军高出一截。黑甲兵们似乎已经无惧生死,他们踏过地上高高堆积的尸山,疯狂地往云梯上攀爬。南霁云换上随身铁箭,将箭头朝下,对准云梯上的第一颗脑袋,将弓拉满后松弦发射。铁箭威力十足,竟然接连射穿三名黑甲兵的身体。三具尸首在下落时,又将云梯下方几个正在向上攀爬的叛兵连带着摔了下去。
另一座云梯上,爬在最前头的是一名头盔上插着白色羽毛的黑甲兵。看其盔型服色,显然是叛军军官了。只见他握住云梯横杠,身子猛地向上窜起,随后迅捷地探出猿臂,一把握住城上唐军刺来的长枪。他使劲用力拉扯,将这名唐军长枪手摔死在城下。
雷万春见部将惨死,一个大步冲到垛口前来。他拨开垛口近处的两名唐军刀盾手,抓起云梯两端长竹,响雷般大喊一声,竟一把掀翻了整座云梯。白羽黑甲兵随着云梯跌落了下去,正好掉在另一名叛军的刀尖上,被刺了个通透。
“好!”城头上响起一片赞叹。
雷万春兴奋地大叫几声,又鼓足神力,如法炮制,一气接连掀翻了三架巨大的云梯。云梯上的数十名叛军纷纷跌落城下。
“给我射那个怪物!”只听城下有人大喊一声,接着,雷万春的左臂上便结结实实的中了一箭。
“给爷爷挠痒痒吗?”雷万春大笑一声,竟然一把撅断了箭头。
叛军不断地涌上云梯,试图登上睢阳城头。城上唐军奋力砍杀,叛军却像是无意打开地狱之门后呼啸而出的恶鬼一般,源源不断地围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向上攀爬。城头上和城墙下都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死尸,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城砖和土地了。
我身前那名唐军长枪手大概被这无尽的折磨弄得失去了耐心。他大叫一声,冲了出去,却被刚刚登上城头的一名白羽毛一刀砍翻。白羽毛敏捷地翻过垛口,又用刀砍死另一名补位过来的唐军刀盾手。
“噗!噗!”张巡和邵纶哥一起扑了过来,一刀一剑几乎同时挥出,将白羽毛砍翻在地。
不料,白羽毛的死尸刚一落地,从他身后的垛口后面紧跟着又跳上来四个黑甲兵和一个红头巾。城墙防线在我眼前被打开了第一道缺口。
我举起手弩,略一瞄准,便飞快地扣动悬刀射出一箭。一名黑甲兵捂着眼睛惨叫起来。
我熟练地取箭,上弦,再次发射。另一名红头巾便瞪着眼睛,向后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机械地重复着南大哥教授的弓弩技法,每发出一箭,必有一名叛军应声而中。
其实,射击活人和射击草靶红心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你的心够决!
够绝!
只是,我不知道,我这双沾过鲜血的手,以后还能不能再从容地捧起圣贤书,握住狼毫笔呢?
邵纶哥带着人围过来,合力击杀了尚在城头的几个黑甲兵。张巡握着宝剑,将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断气的叛军一一捅死。
我们总算是补上了这个窟窿,可是,城墙两边的防线却又出了问题。大批的黑甲兵从城角冲了上来。
负责守卫防线两端的吴越和贾贲两人,奋力搏杀一阵,仍然无法击退敌军,无奈只好放弃垛口,带领残兵向城楼中心地带且战且退。
张巡回头,想吩咐督战队赶去助战,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身后只剩下许远和十几个赤膊的民夫了。
这时,又一名白羽毛跳上了垛口。他高举一把宽背障刀疯狂砍杀,几刀下去,竟然在城上杀出了一小片空地。
我举弩欲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混账东西,竟敢在老夫的地盘上撒野!”
话音未落,一柄长剑从我脑后飞出。它穿过白羽毛舞出的刀圈,直直破甲插进了他的胸口,剑没至柄。
“田都尉!”许远大喊一声。我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正是田老都尉。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刘长生和八九十个唐军。
“许太守,老夫把家丁和剩下的新兵都带来了。你放心,但有老夫在,睢阳城永不陷落!”
说罢,田滚忽然大喝一声,手中青龙大刀从半空中狠狠劈下,竟将一个刚冲上城来的叛军连人带甲剁成两半。
尸体内红红绿绿的东西一齐涌了出来,我又忍不住开始干呕。
“许太守,田都尉,这城快守不住了!”张巡见到田滚,也顾不得寒暄,一边奋力砍杀,一边跟他们两个说话。
田滚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气息中满是浓浓的酒意。
“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刘长生,李永福,我命令你们两个速带人去城角两边支援。让张县令和真源军看看,咱们睢阳军可不是吃素的。”
张巡没好气地打断他:“不只是城角。你们看城下!”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叛军又派出了一队重甲巨汉。他们合力举起一根两人合抱的粗大木桩,踏着城门口处足有一两尺厚的尸堆,用人力来推动撞木攻门。伴随着每一次强烈的撞击,城头上的我都能感觉到一阵天摇地动般的震颤。
雷万春还要如法炮制搬运石块,却被密集如蝗的箭雨射得几乎探不出头。南霁云回身取箭,欲和叛军对射,却发现许远方才运上来的箭垛都已经见底。而他自己箭壶中的特制铁箭,也只剩下不到五支了。
睢阳,真正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田滚兀自仗着酒劲儿,将手中青龙大刀轮转如飞,瞬间斩杀了六七名登城的叛军。可是,冲上城来的黑甲叛军越来越多,唐军多条防线都明显开始被迫收缩。而两侧的城角,则已被叛军完全占领。
田滚终于慌了神,他一边抡刀,一边问道:“许太守、张县令,叛军人数太多。依你们看,咱们该怎么办?”
许远也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张巡。
张巡一咬牙,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铤而走险,尝试通过‘斩首’来扭转败局了。”
“斩首?”田滚和许远一齐惊问。
张巡点点头:“对,斩首!派遣突击队,偷袭令狐潮的帅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