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少年阿恒就要离开村子到城里谋生了。婆婆一天念叨好几遍让跟着去西华山顶的山神庙烧香拜神,寻得老神仙的庇护,日后能有出息。
老古板的东西就是上了岁数的人也没几个信了,谁还愿意钻密密的林子、爬羊肠小径去山顶烧一把纸钱?阿恒心里是不乐意的。留在村里的这两日,他还想着帮婆婆去山上多拾两捆松枝。烧燃气要花钱,婆婆不舍得,总要拖着衰老的身体去山上捡松枝,万一跌倒爬不起来,喊救命谁能听得见?村里,老的老,小的小,谁没事去山里闲逛?
阿恒是婆婆一手带大的,跟婆婆感情深,不想拂她老人家的意。婆婆命苦,四十岁时,公公在西华山下面的石库埋雷管炸山石,没响,回去检查,轰隆一声,炸开的山体将公公淹埋在下面,尸首都没挖出来。因为是私采,人没了也就没了。又因为死了人,镇里派人来查封了石库,其他靠石库赚钱的人家反怨恨起他家来。不过,婆婆的解释是山神发怒,怪罪下来的缘故。那为啥不怪罪到其他打石的人头上呢?婆婆说,还不是因为你那个不成器的爷,打小没个正行,被人家怂恿去山神庙拉屎撒尿!婆婆每逢说到他爷总是痛心疾首。要不是我这些年每年都去西华山求,你爷呀,还不晓得有什么样的苦难在等着他呢?
阿恒的爷是家里的长子,很早就去南方做工了,不过没走正路,沾染了吃喝嫖赌的习惯,工资已到手就花光;家里原指望他结婚之后,有人管束,能顾家,走向正路。谁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娘伤了心,离婚走了,连孩子也不要。他对娘没有什么印象,婆婆说,他还没满月就被丢给回来了。他是婆婆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的,婆婆疼他,生怕他吃的穿的比村里其他小孩差,心里委屈,牙缝里抠出来的钱都花在他身上。婆婆自己种几块菜地,每逢赶集就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换几块钱,有时候也豁出老脸向大姑二姑要钱。阿恒懂事早,体谅婆婆的难处,很少张口向婆婆要东西,在家也尽量多帮婆婆做点事。村里,阿恒差不多年纪的都到县城念高中了,家里不是买房了就是在那边租房,还得有大人专门伺候吃喝。阿恒没这个条件,在镇上念初中,大部分学生都是冲着这张毕业证来,没把学习当回事,老师也睁一眼闭一眼,横竖大家一起混日子。阿恒成绩不错,年级前几名,不过,跟县城的就没法比了,中不溜都进不去,他心里清楚,考上好大学的机会微乎其微,过年二姑来,对他说:一般的大学出来也没什么用,她厂里一堆大学毕业的后生,跟她一样在流水线上做普工,手脚比她慢多了,赚得自然就少。大学生,中听不中用。还不如早点出去赚钱,踏踏实实,一年一年攒下来,攒个十年八年的,也能靠自己盖房子娶媳妇。你爷,是指望不上了,就当这个人没了。
阿恒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过完元宵跟着大表哥去厂里做事。婆婆很自责,哭天抹泪地跟隔壁的老婆婆诉说,我家阿恒人聪明又攒劲,生在我这样的人家耽误了他一辈子,但凡他那雷劈的爷有点良心,攒两块钱使劲供出他仔来,一辈子也算活出样子来了。唉,唉,唉,都是打小埋下的祸根!山神也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些怂恿他的后生反倒什么事没有。
阿恒对自己前途到没有抱太多的奢望,无非走的是村里大多数人的路子,出去做工,攒钱,盖房娶妻生子。不过呢,他想着早点赚几个钱,先让婆婆享几年福。至于婆婆说的山神之类的鬼神玩意,除了几个嘴里没几颗牙齿的老人还扯一扯,谁关心这个?年纪轻的,连清明祭扫也不怎么在乎了,老牛岭的祖坟清明在也没人去了。二十几里的山路,林深草密的,就算不迷路,一天不一定能打一个来回,谁去?
婆婆说,上村的伍仔这么有出息,就是因为他婆婆在世的时每年好几次上山神庙烧香拜神,感动了山神,伍仔跟他爹年纪差不多,在东莞开鞋厂,听说一年赚好两三百万,过年开着气派的奔驰汽车回来,全村在外面打工的就数他风光。婆婆晓得他不信,特意跟他强调,梅婆婆亲口跟我说的,还有假?! 梅婆婆是伍仔的婆婆。
阿恒心想,就当哄婆婆开心吧! 去吧去吧!便笑道:保佑我早点发财,让婆婆享几年福!
婆婆听了,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了,浑浊的眼睛发闪过一道亮光。嗨,我们家时来运转要出在你身上哦。
2
山径沉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上面的是枯黄色,下面的已经腐烂。春节多雨,下个没完没了,只是这两天天才难得的放晴,走在路上像踩在吸了水的海绵上,繁茂的草木的枝叶遮拦住路的上方,人须得侧着身体往前挤方能前进,阿恒左手提着篮子,右手提着柴刀在前面开路。篮子里装了香烛纸钱,一碗装的是整块的大肥肉,一碗是半只鸡,上面各插着一双筷子,这两碗奉神的肉是婆婆叫他从神龛上取下装进篮子里来的。阿恒心里觉得好笑,祖宗们享用过的,现在又拿去给山神享用?他提醒婆婆:既然要去拜神,怎么不煮新鲜的肉,山神见了会不会怪我们心不诚。婆婆露出狡黠的笑容:你哪里晓得,肉摆上去原本就是做做样子的,现在山里什么没有,野猪、野鸡、野兔子……他缺你这个?无非是看你的态度。
阿恒想,既然婆婆心里早有计较,他听着就行了,横竖就是哄她高兴呗。婆婆拄着一根棍子、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地前头带路。她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斜开襟衣裤,将头上稀疏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用一个黑色网线兜住,脚上瞪的是一双黑布鞋。一身赶亲戚的打扮;出村子走在田埂路上,阿恒跟在后面,望着两侧荒芜的稻田有些发愣,种地不赚钱了,河岸上方这大片不容易灌溉的稻田都抛荒了,杂草横生。阿恒这代人对农事不甚了然,栽种收割的活也没怎么做过,村里的鸡散落在荒地里,捉食草籽或虫子,十分地悠闲。就要离开村子,阿恒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背井离乡的感觉。婆婆扭过头来催促:莫要磨洋工,早去早回哦!你年纪轻轻的还赶不上我这个小脚老太婆。
人老人,就缩成一团了。婆婆佝偻着背,站在跟前还够不到他肩膀。走快了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会跌到田里去。他紧赶几步她跟前去扶她,老太婆用枯树枝般的手推开他:还用不着你呢!
真要出去他还是放不下婆婆,七十多岁的人,左邻右舍都风烛残年的老人,耳聋眼花的,万一出点事,连个打电话通知家属的人都没有。婆婆晓得他的心事,特意做出身体还强健的样子。对他说:
上村的桂花婶八十九,照样伶伶俐俐的,儿孙给点钱买米买菜就行。
上了山,老太太就大口喘气了,扶着膝盖歇息。阿恒走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婆婆,我看还是算了,到了石库还得爬老高的山呢!
婆婆抬起头,脸上的皱纹缝隙里沁满了汗,她咧嘴笑了笑:生活好了,身体倒娇贵了,从前挑一担柴,一百来斤,走上五六里山路,不用歇一口气,爬坡下坡的,连肩都不用换。
阿恒过去搀她,一边笑着问:那是牛年马月的事?
婆婆顺从了,砸这干瘪的嘴巴,感叹:可不是,几十年一晃就过来了。我呀,有时做梦还想起做姑娘的时候的事,山上到处砍菜、挖笋,摘杨梅、采毛栗;进山,一群后生、姑娘,男男女女,说说笑笑,谁对谁有意,谁对谁怨恨。有时歇脚的时候,坐在山顶的打石头上还唱支曲子。
百花开来好春光,采茶姑娘满山岗。她轻声哼唱起来,哼了两句,把头摇摇,老了,不记得词了......
路越发难钻了,阿恒在前面用柴刀打掉叉住两边的枝叶开路,婆婆的话匣子打开了:从前山里人出路少,靠山吃山,卖木材呀、烧柴火呀,烧炭呀......靠山吃山,就把山吃光了,吃穷了......
从前望着西华山顶的山神庙,打哪条路都容易上去。不用这么费劲了。
观音菩萨、太伤老君、如来佛祖不比山神大,求他们不是更管用?阿恒问道。
婆婆说那些大神大佛是管全国的,山神是当地神,县官不如现管,求山神当然更有用。
阿恒又问,那现在人都跑出去了,不在这里了?求山神有啥用?要求要是求那边的神,什么神管城市、管工厂?
这个问题一时难到了婆婆,半天答不上来。她沉思了好一会,说:你们是出去了,过年过节不是还得回来?
我们回来不假,它又怎么保佑我在东莞赚钱?难道他跟过去不成!阿恒心里很得意,这下把婆婆驳倒了。
婆婆一时语塞,她有些强词夺理下结论:总归多拜神没坏处,你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当地神肯定向着当地人。
阿恒见婆婆有点不高兴,就不再顶撞她了。
两个不说话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和煦的阳光撒在山野,山上这些四季皆绿的松、杉、樟、苦槠等树木,更显郁郁青青,林子深处的黄鹂、布谷鸟一声叠一声的欢叫着,路边的野鸡人靠近了才不慌不忙地跳开,在山里,这些生灵才是主人;人,倒是成了客人。一直去到山径到西华山顶是不可能的,山林深处那些陈年小径已经被草木侵占了,全是莽莽榛榛的灌木、茅草,荆棘丛,密得连狗都钻不进去。林木如堵,人是寸步难行。他们从山路绕道上了石库的水泥路。从前,周边的乡村盖房子打地基的石头皆是产自这个石库,于是,从石库修了一条拖拉机路通到外面了,算是进出的大路,不过比较绕远。后面乡里修路,一并抹上水泥了,不过一年之后,又被运石头的车辆压得坑坑洼洼的。石库也是,禁一阵,开一阵,挡不住人盖房要用石头,乡里终究还是睁一只闭一眼,如今石库也用机器了,日常,碎石机轰轰地响个不停。
婆孙两个走到石库边缘,山体被掏出一大片来,青褐色的石壁裸露出来,碎石子如瀑布一般从上方铺下来。
婆婆眯起眼睛朝里面望了望,叹了口气:你那短命的公公,连尸骨也没找到,死了也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阿恒晓得婆婆想起这档子事就很痛心,公公没了,她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仔女有多不容易。婆婆指了指里面的一个石库,高耸的岩壁几乎是垂直下来,站在下面准得令人心惊胆战。我跟后来采石的人说:要是挖出尸骨来别给我抛了,我得让他入土为安,别再下面受罪。从前清明节在这里烧的纸钱也不知他收到没有?!唉,人这辈子啊,就是命啊!
阿恒抬头望了望山顶,山峦的这一面不知哪年被燎着,烧得光秃秃的,山体上去全是灰褐色的余烬。他心想再往上燎就把山神庙燎了,倒是省去这档子事了。
婆婆,你看他们天天在这里采石,弄得叮咣乱响,山神也不怪罪他们,还有烧着山的,都快烧到他家里去了?也没听着有谁倒霉了。
婆婆听了赶紧捂他的嘴巴:老弟,可不准乱说话,神仙会听见的。老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可不要像你爷那样发蠢。本来就是求好运,结果却把神仙得罪了。
3
西华山顶有十来株成人合抱不过松、柏,神庙便坐落在苍松翠柏之间。大约是因为神地的缘故,山里的古树都砍伐殆尽,始终没有人敢打这些挺直的古木的主意。神庙不知始建于何年,婆婆说她婆婆跟自己说,小时候老婆婆常带着她来拜神。神庙没有院子,是座方形的屋子,用结实的厚砖砌起来的,外墙褚红色的漆早已斑驳,露出淡青色的墙体,屋瓦上长满一簇簇的狗尾草,墙基生满苔藓。爬上几级石头垒的台阶,庙门口有块三四丈开阔的空地,铺满积年的爆竹碎屑,年深日久的,早已泛白。庙四面皆是比成人还高的茂密灌木丛。阿恒牵着婆婆上了台阶,她一屁股瘫坐在上面一面青石上大口喘息。阿恒也累得不轻,他这代人有几个往山里钻呢?乍一爬这么高的山,还真是吃不消,况且又的照顾婆婆。
老太婆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摇着头说:不服老不行呀,上来半条老命快交代了,再想上来一次怕是不能够了。
阿恒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婆婆怕他说出叫山神听到生气的话来,慌忙伸手制止,一面吩咐道,过来扶婆婆起来,天见可怜,神仙见我这个老太婆这么心诚,肯定会被感动,发发慈悲,保佑我这孙儿,做什么都一顺百顺,将来有个出息。
阿恒心里好笑,婆婆仿佛做戏给里面的山神看似的,就算到了庙跟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神秘力量在里面,世上如果真有鬼神,哪些不管爷娘的,坑蒙拐骗的,卖淫嫖娼的,不照样活得好好的,赚得钱就是好的,回来个个风风光光的,人人都高看一眼,谁管他钱怎么来的?谁听你老古板的那一套?
婆婆一手拄棍,一手扶着他肩膀上,起身往庙里去。
庙门两扇木门已经泛白,边缘处已经腐烂发霉,透露着岁月的沧桑。跨过一个青石台阶就进大殿了。庙宇不大,一间三十来平米的正殿,侧边一个十几平米的偏殿。正殿里面一个一米高的台基,上面供奉着庙宇的主神,一座两米高的泥塑山神像,涂着红红绿绿的颜色。台基下面是一个大香炉,里面插满了烧剩的香、烛秘密的残茬;香炉的前面,摆着两个草蒲团,被压得瘪下去。庙里的香火大约断了许久了,墙角布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屋里弥漫着一股陈腐、发霉的气味,大约谁屋顶漏雨,台基上的缝隙处,长出几簇一尺余的狗尾草。
婆婆眯着眼睛往上看,说了声,老神仙受苦了!从阿恒手里拿过篮子,取出祭肉摆在台基上,又吩咐阿恒用打火机点着香烛,阿恒觉得挺好玩的,把蜡烛倒过来点,烛泪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烤了许久才着,竖过来插在香炉里。婆婆就他手里取了三根香,就烛火上点着,一面告诉他学样子,点着香,两手握了躬身往上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然后又跪在团铺上朝上面叩拜,嘴里念念有词,山神显灵开恩,保佑我孙儿去东莞打工,心想事成,一顺百顺。
阿恒点着香,举着,一面打量着,高踞在上的山神塑像,屋里的光线不透亮,不过他的眼神可比老太婆强多了,神像样子十分破败狼狈,油漆剥落,头顶和身上落下一堆堆的鸟粪,眼睛点的黑漆似乎剥落了,仿佛合上眼睑一般,原本的黑胡子剥落的成了花白胡子,如虬卷的树根。本是拧眉瞪眼凶狠的架势,左缺一块,右缺一块的,就显得很滑稽了。他不禁心忖,这么倒霉的神仙连自身都难保,还指望他保佑其他人呢?他踌躇着。
婆婆爬起来,催促他,快拜呀,赶紧许愿!他突然觉得好无聊,心生一种促狭的想法,把这顿塑像推到,省得婆婆一直迷信这个。
还愣着干什么!婆婆不高兴了。
他只好耐着性子拜了拜,插了香,一抬头,塑像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被骇了一跳,揉揉眼睛,难道眼花了不成。
塑像突然抖了几抖,将身上赃物抖落在下来,张开嘴巴打着哈欠,这一觉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婆婆又惊又喜,连忙拉着他下拜。山神将外壳堕落之后,是个肥胖而邋遢的白胡子老头,一幅嬉皮赖脸的不正经样。
小东西?现在是什么年间了?谁坐龙床呀?他嗓音很苍老尖利,好像从石头缝隙里挤出来的。
阿恒惊愕得答不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拉着怕婆婆赶紧离开。
婆婆倒不是很惊慌,见他不答,忙冲上面笑道:小孩子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是正月里,过两天就是正月十五。
山神听了直翻白眼:糊涂婆子,谁问你正月来着去。再插嘴丢出去喂我的大花狗。嘿嘿,大花就是你们人怕得要死的大蛇,一口就可以把你吞下去。
阿恒缓过来了,胆子壮了些,告诉他现在是某年某月,没谁做龙床了。
山神闭着眼睛,掐着手指算了算,这么说我这一觉睡三十多年了。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得很,闲得很,只能睡睡觉。唉,无聊透顶,无聊透顶,做神仙有什么好呢?是不是?你说说看。
阿恒乍起胆子回道:你可以找其他神仙串串门呀。
山神晃着脑袋,胡须都快甩到红烛的火苗上了,说的是呀,我为什么不去串门啊?我一串门,有人把我的位子占掉了怎么办?
那神仙就没个朋友?阿恒不解。
没有没有,你高高在上之后,不可能有朋友!也不需要什么朋友!白胡子语气有几分粗暴。我不跟任何神鬼来往行,我不去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也不来我的地盘。实际上,我从没见过其他神仙,我一直在我的家里,从前很热闹,来拜求的人很多,有一些有趣的节目可以打发时光。后来,人来得少了,冷清了,我就睡觉,嘿嘿,人总离不开神,以前的热闹总归会回来的。是不是?小东西。
乡下学校很少有规规矩矩的学生,即便是下阿恒这么的好学生,也不会唯老师命是从,他反驳道:可是乡下人都走空了,很多人去外地买房了,乡下空了,还怎么热闹。
山神吹着胡子瞪着眼珠,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人老了就会像老狗念着它那个老窝。
阿恒闭着嘴巴不说话,可惜心里不服。
白胡子眼珠一转,忽而转怒为喜:小东西,不如你在这里陪着我,我这觉睡得够长的,再睡就睡不着了,只有野兽虫蛇那些蠢笨的东西作伴,太寂寞了。你跟着我,将来我把位子传给你。你就晓得有多大权势。
阿恒摇头:你别哄我,我一个凡人,怎么做得了神仙?
白胡子喝道:我说做得就做得,我从前也是一个凡人,也就是你这么大接了前任山神的班,一直做到现在。
那他去做什么了?
鬼知道?也许去别的地方去了,也许赶去投胎了。
我可不想一辈子我在荒山野岭里,久了,正常人都会憋疯了的。
你哪里晓得做神仙的好处,这方圆百十里你说了算。这片地界上的人、鸟兽、虫蛇,你叫他们干嘛就干嘛,胆敢不听就收拾他,叫他生不如死。等你施展过这种手段,你就会上瘾的,我可以教你一些小把戏,比如可以把你两腿中间的物件伸缩自如,你看上哪个女子,趁她不留神的时候,可以从她的库管伸进去。还可以给你一张兽皮,可以隐身,夜里你披着它进到人家屋里想干什么干什么,财宝可以随便取,女人可以随便睡。当然,你接了班之后呢,做这些不用偷偷摸摸,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他们都会送上门来。
阿恒点点头:这么说婆婆给我讲的老古板的传说是真的?
什么传说?
每年每个村子都要向山神进贡一个少女。
山神哈哈大笑,皱巴巴的脸上带着猥琐得意的神情:那是我最痛快的一段时光。我看你小子挺上道,我就告诉吧,我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村里容我不下,都嫌弃我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没奈何,我只能夜宿山神庙,有时偷吃一点供奉,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天夜里,烛火通亮,我睡到半夜时,台上塑像扑簌簌地抖,我吓了一条,还以为野狼挤进门来了呢,结果一个邋里邋遢的白胡子老头从塑像里抖落出来了。他跟我说,他在这里做山神太长了,上面把他忘了,他也做不下去了,问我愿不愿意接替他。他给我一项一项讲做山神的好处,掌管这么大片地界,有权有势;二是,下面的十几个村子的人都会来供奉,一年到头吃喝不愁。唯一的坏处是不能离开,离开这处神地,法力就没了,咒语不管用了。二则上面追查下来,难逃责罚。我心里一想,反正走投无路,这买卖干得过。我就爽快地答应了。他开始教我施咒,怎么驱赶鸟兽虫蛇,让它们做这个做那个,怎么搬动石头,怎么挪动树木,教会我之后,跟我说了声好自为之,他就出去了,见光就化成灰随凤飘走,不知是死翘翘还是去天上了。我发现这些本领要跟人过不去太容易了,我让他们给我供奉好酒好肉,我教他们进贡鲜嫩的处女,他们不敢不依,不然我断了他们的水,填了他们的田地,切断他们的路,驱赶虫蛇去占领他们的家......哈哈,我越作威作福,他们越会想方设法满足我,匍匐在我的脚下,一个个像个可怜虫......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被你糟蹋的女子嫁不出去吗?一辈子只能守活寡吗?你一点也不为她们设想吗?阿恒听了,义愤填膺,顾不得是否会把白胡子激怒。
山神冷笑道:那是他们的事,是他们容不下这些女人。后来有一个女子疯了,跑到庙里来,疯疯癫癫,哭哭啼啼的,我听得烦,就让阿花把她拖到山后的草丛里去了。她当屠夫的哥哥提了把砍骨刀来庙里要拼命,阿花正好没吃饱,拖走之后,一年不用进食了。
可是神仙不是保佑老百姓吗?
错,蠢材!当神仙首先是立威,他们才会怕你敬你,顺从你!你再给他们点好处,他们就会千恩万谢了。你一门心思给他们好处,他们早把你忘得精光,你哪来的香火供奉!还当个狗屁神仙?!
怎么样,小东西,跟着我,不比你外面做苦力出息大?别听大人的,他们要是说得对,能混得像一条没人要的老狗一样。
阿恒踌躇着,想着这些年遭受的各种各样的白眼和轻蔑,未免有几分心动,这辈子还要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大不了等我做了山神,收敛一点,不那么嚣张就行了。
山神突然一甩胡子要把他卷走。婆婆看得分明,捡起地上的柴刀砍过去,哎呀一声,山神缩了回去。
你怎么跪地上发愣啊,发了愿就起来了。婆婆等了许久,忍不住催促。阿恒站起来,定金看了看上面的塑像,眼睛空洞洞的,浑身依旧是进门时脏兮兮的倒霉样。
婆婆,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我脑袋里跟我说话!阿恒恍如梦醒。
婆婆高兴了,连连向上面作揖:老弟,山神应了你的愿,后面你的路就宽了。
阿恒不晓得怎么跟奶奶说,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他这张稚嫩长着细细绒毛的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痕,对未来的担忧和焦虑像风霜一样慢慢地摧残着这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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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山神的保佑,婆婆眼里焕发从年轻时才有的光芒来,送阿恒到村口搭去镇上长途汽车时,一改往常暗暗擦拭眼泪的做法,仿佛是送他做官似的,老弟心里要敞亮一些,有话不要憋着在肚子里,缺什么向姑姑张口要。以后出息了,他们还得靠你呢!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乡下跟先前没什么两样,平日里依旧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田地里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山岭阒无人声,是野兽鸟虫的乐土。年节,外出做工呼啦啦回来,热闹几天了,也就走了。
阿恒已经是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长久的体力活塑造了一幅横阔敦实的身板,四肢粗壮。已是四个孩子的他眼谋眸早没有少年时的清澈,生活的艰辛在面孔上留下清晰的印迹,这种紫红的脸如同沙纸般粗糙。他觉得是自己是头拴在村里的牛,不管绳索放多远,怎么用力挣脱,都挣脱不开,绕来绕去,绳索短了,还是得乖乖回来的。清明时节,他带着仔女给婆婆祭扫。婆婆在他出去的第二年就死掉了,心梗突发,死了三天才被收电费的发现的。大夏天,尸体已经发臭了。婆婆被草草葬在西华山脚下的祖坟山。
阿恒烧完值钱,用酒壶撒了一圈,抬头望了望西华山顶,茂密的树林遮挡了视线,他已经望不到山顶了。十几年前,庙宇坍塌了,成了一堆废墟,杂草横生。前年,村里几个好事的在群里蹿搓,要重修山神庙,让大家集资。阿恒心说,自己养活孩子的钱还不够,有钱修这个?不过呢,这年头信这个的还越来越多,多得一万五千,少得五百三百,很快就筹集到了十余万。说干就干,一座气派的庙宇重新又起来了,塑像是外地专门请师父来塑的,听说跟真的一样,一丈高,威风得很,乍进去一瞅,能吓人半死。
阿恒女人怪他,别的事不出钱也就罢了,修庙求神这样的事怎么落下了,出少了神仙记不住,不出他肯定能记住。不保佑你不说,还给你找麻烦!花两钱买个心安,你不顾自己,也要顾仔女!
阿恒吼道:拿老子的血汗钱搞迷信!老子没蠢到这个份上。这几年,做事做事不顺,孩子成绩成绩不行,看不到什么出路和希望。阿恒心里开始后悔,也许是以前忤逆了山神,就像自己那个不知横死在哪里的爷那样。难道还要把这种诅咒一代代传下去?!阿恒心里开始打鼓,神鬼这玩意到底有没有呢?为啥人家开小卖部赌马赚的钱用麻袋装;自己跟着学,开张第一天就被钓鱼执法了,七八年攒下的血汗钱被罚得精光。为啥人家卖螃蟹卷不兑换也没事,高高兴兴发财,自己搞装修换桶涂料被业主发现,工钱不给不算,还被打得头破血流。偏女人病恹恹地,是个药罐子,一点忙也帮不上。四个孩子里面也看不到一个伶俐的。时运怎么总是这么坏?!就算上牌桌,它总会让你摸到一把大牌吧!一定又什么东西在作祟!
他盘算着带仔女上山烧香拜一拜,求一求,哪怕跪在下面三天三夜也行啊。只要它不再跟自己过不去就行。做什么都行!
夜里他去小卖部买了几十块钱的香烛纸钱、金元宝,打牌的都诧异地问他:不是扫过墓了?
他答曰:庙里没去!第二天并没有急急地赶车出去做活,吃过早饭,他去邻居家,把抻着脖子津津有味看电视的仔女吼道:狗操的,都别看了,跟老子上山去趟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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