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旁边就是糖铺。
糖铺不是铺子。
糖铺是大队的仓库。平时锁着,到11月左右开铺熬糖。
糖铺侧面深深挖出了六个大坑,烧着上好的柴,齐地安置了一排六个大灶,架着直径超过一米的大锅,锅里熬着满满的甘蔗汁。汁水会很快变得粘稠,师傅们站在锅边不断翻炒,防止糖浆黏底。糖浆越来越粘稠,翻炒时非常费力。师傅们的全身都被火光照亮,一边翻炒,一边不忘和身边的伙伴或者围观的人打趣聊天,看到我们小孩的馋样,他们经常会拿一根甘蔗头,衣服上擦一擦,在红热冒泡的糖浆里蘸一下,糖浆就黏在甘蔗头上。每次我接过来就感谢地笑笑,然后就跑开,去专心享用我的巨型棒棒糖。冷风一吹,糖浆立刻凝固了,又红又亮;咬一口,热乎乎的,黏牙的甜。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棒棒糖了!
糖浆变成糖坨坨糖面面,就从锅里盛起来,拿进屋,放到大铁盘子里烘着,冒着热气继续翻炒,直至变成松软糍糯的糖粉。铺子满溢着醉人的甜香,飘到屋外,到处甜丝丝的。寒风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柔,人也是,都绕着喜滋滋的味道。
糖铺对面也是大队的房子,和糖铺门对门。夏天养蚕,冬天临时用来堆甘蔗,榨甘蔗汁。每年秋后,农人们把今年的甘蔗都放在这里,做上记号,排着队等着榨汁做糖。炸甘蔗汁的机器有一人高,正面塞进甘蔗,背后出来就是扁扁的甘蔗渣了,打印机一样。那时榨汁机是个稀罕玩意儿,我小小的脑袋很惊奇,这么硬的甘蔗怎么进了榨汁机就变成软面条了?
甘蔗做成红糖后,妈妈就封在瓮里,塞在床底下,想起来的时候她就会郑重其事取出来,打开,捏个糖蛋蛋给我吃,眼里饱含温暖。她每次都用十二分的感恩,描述红糖对女人家的好处。特别是坐月子的时候,红糖会帮助把身体里的胎毒扫清。对红糖的感情,简直是一种信仰。当时我我完全不懂妈妈的碎碎念。10多年后回想起来,心里一疼:她是在和我委婉的解释为什么她从不砍甘蔗给我们吃呢!
我记得甘蔗成熟的日子,妈妈经常嘱咐我和妹妹在家看好我们家的甘蔗地,不要被人偷。我家的地离家近,出门绕过池塘,上坡就是。坐门墩上就看得见。若见甘蔗摇晃得不正常,就可能有贼。有一次妈妈看见地里有动静,遣我和妹妹去看看。我们去了。我家甘蔗红皮绿叶,长得有两人高。妈妈种东西很拿手,经常有人夸她产量好。妈妈说,种东西哪有那么难,勤施肥,保准壮壮的。特别是快速生长的时候根边都埋一把菜饼,你就看着他一天一天一个模样得长!……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的眼里亮晶晶的,无尽的自豪与展望。我却知道她如何每日里早出晚归,回到家躺下时像虚脱了一样。
甘蔗地不大,两眼就知道贼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发现了罪证:在两畦甘蔗中间,撒着好些甘蔗渣!我心里愤愤不平起来。我对妹妹说,种起来给人家吃,还不如我们自己吃呢!咱们折一根甘蔗吃吧,不然被人偷完了,我们就白种了!就和妈妈说,这根甘蔗折断了,人家来不及带走的。印象中妈妈也没有说过不能吃甘蔗,但她不说,我们就不敢提。妈妈不凶,但是对我们非常有威慑力。妹妹平常很乖,却没想到竟然对我的主意点点头,看来再乖也有馋的时候,哈哈哈,我心里暗笑,但绝对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她好面子,万一反悔了怎么办?
我们俩好不容易折断一根甘蔗,一路拖回家。路上一边合计谁开口和妈妈解释比较好?我说,“你说吧,妈妈更相信你!”妹妹答应了。和妈妈解释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甘蔗好甜,但让我记忆深刻的仍然是红糖的味道。嘴馋的时候我就去给自己捏个糖蛋蛋吃。反正,家里的红糖大半都在我肚子里。妈妈偶尔也会用红糖给我们拌粥吃,她自然是知道糖是如何变少了的,甚至最后瓮里空了,她也只是把瓮洗了,什么都没有说。
说到底妈妈不过是想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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