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离殇）

上一集：成婚

连长指导员听了我的申请，唏嘘不已。指导员说：“猛子，你真不容易，都是男人我理解。可惜了，你是我们连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转士官就转士官吧，兵头将尾，干好了也不差。好好干，过几年把你小媳妇接过来，再生个娃，你小子，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转士官很顺利，体能，业务，文化课我样样第一。当我拿到第一个月1500元工资的时候，我和春儿隔着电话又哭又笑。春儿哭是可惜我两次为了她没能上大学，我笑是因为我终于可以给春儿寄钱了。我留了200，余下的都给她打过去，我说：“春儿，你现在住在县里，也是城里人了，别委屈自己，想吃就吃，想穿就穿，以后我养着你。”

电话那头春儿哭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高兴，真高兴！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如今钱虽不多可好歹也能养家，只等着岁数一到，把证儿一领，孤家寡人二十年的我就又能有个家了。

人有了盼头日子过得就快，转眼我到了25，我一天都不能等，早早打了报告，生日那天就和春儿把证儿给领了。从民政局出来，我俩到路边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喝了点酒，看着面色泛红的春儿，我隔着桌子攥住她的手，千言万语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猛子，快放开，人家看着呢。你这样像啥？”春儿不安地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笑话了。

我傻笑着说：“怕啥，咱俩可是国家挂号了的夫妻，我抓我媳妇的手，看谁敢说啥。”

春儿又气又笑，啐我一口说：“傻样！快放手吃饭，你抓犯人似的抓着我还让不让我吃了？”

我一屁股坐到春儿旁边，把她挤到靠窗的那头：“这总行了吧？你吃，我看着你吃。春儿，真对不住，这就是咱俩的喜酒。我没爹妈，你为了我不要爹妈，这喜酒就咱俩，你吃，你多吃点。”

说到后来我忍不住有点哽咽，我想我爷，想我爹，他们要还在，看见我和春儿领证结婚不知要高兴成啥样。他们要还在，我和春儿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一辈子结一次婚居然连个见证的人都没有。

春儿也难受，她放下筷子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猛子，别老说对不住。你是我自己个选的，我不悔！没事，今天的喜酒就咱俩，咱俩也要吃好了喝高兴了，等将来你发达了咱再办一次，到时候把我娘我哥嫂，你叔你姑他们全请来，只要来吃席的都给他发被面，发毛毯，到时候要多风光就多风光。”

我把春儿柔软的却并不光滑的手攥了又攥，强笑着说：“成！就照你说的办，到时候咱把全村的人都请了，叫县长来给咱证婚！”

我把酒满上，和春儿碰杯，干了。这是我俩的喜酒，我一个孤儿不懂结婚还有啥仪式，可我心里想好了，这辈子一定对春儿好，她跟了我我就是卖血卖肾也不能亏了她。

婚假有两个多月，我攒了点钱本想带春儿去省城转转，城里人流行旅游结婚，我俩没摆酒席，总不能一点仪式都没有。可春儿不乐意，她嫌花钱。

春儿在县里租的小房子一个月要300多租金，一年下来也要三四千，春儿说老这样是给房东挣钱呢，她要攒钱，买个自己的房子。

她说啥是啥，我也想要属于我俩的家。可是才三天春儿就要出去打工，这我就不乐意了。那天早上我在被窝里抱着春儿不撒手，耍赖不让她走。

“春儿，我两年才有一次探亲假，我俩可是新婚，城里人都有15天婚假，你才三天就想把我糊弄过去，不成！我不干！”

春儿滑溜溜的身体在我怀里像一条小鱼，她越挣扎我搂得越紧，五月的天气她出了一身薄薄的汗，一被窝都是她的香气。

“臭流氓！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要你呢，这几天你把人家折腾成啥样了，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我在她脖颈里香了一口，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闷声说：“好呀，才结婚就敢后悔，看我怎么收拾你！昨晚是谁求我不要停的，昨晚是谁不住口的叫我好哥哥的？昨晚......”

春儿猛地转身把我嘴捂上，红着脸说：“不许说，你再说我可真急了！”

她娇羞的样子让我忍不住又一次跃跃欲试，可她着急的样子让我不忍心继续逗她。我拿下她悟在我嘴上的手，亲了一口嬉笑着说：“好好好，不说，我不说。我们家你最大，你说啥是啥。可你晚上的样子我放在心里想总行了吧？你是我媳妇儿，你那样儿我喜欢。”

春儿腾出手在我嘴上拧了一把，没好气的说：“念书的时候咋没发现你这嘴这么坏？叫你别说你还说。不理你了！”

“猛子，真不能闹了，我就请了三天假，再不去老板要雇了别人我再找工作可就难了。你难得休假，就在家好好歇歇，等我回来给你做打卤面。听话，乖啊！”她在我的嘴角亲了亲，像安抚孩子一样把我安顿了下来。

春儿一走我在家里呆不住，这又不是本县我也没个熟人，溜达来溜达去就溜达到春儿打工的地方。

那是县一中旁边的一家略有规模的饭馆，春儿说在那里跑堂，活儿不累，比起种地轻省多了。我隔着大玻璃往里面看，饭店挺气派的，上下两层，服务员少说也有二三十个。

正是饭点儿，客人不少，穿着紫红上衣黑裤子的服务员楼上楼下满屋子跑，可我一直没看见春儿。我看了看店名，没错呀，可直到三点多客人走光了服务员聚在一起吃午饭我还是没看见春儿。

有个大姐吃晚饭往门外走来，我忙叫住她：“大姐，跟您打听一下，王春儿在不在这里面上班？”

大姐看我穿着军装，对我蛮热情：“在在在，在后堂呢。你是她啥人？这姑娘多俊的人才，就是死心眼，前阵子客人摸了她的手她就把客人打了，老板不和她计较她自己说啥都不干传菜了。这不，在后厨洗碗呢。那活儿又脏又累还钱少，也就这傻姑娘才抢着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我顾不上对大姐道谢，向后厨跑去。自责，内疚，愤怒......无数种情绪充斥着我的大脑，我只想见到春儿，却没想好见了她我该说些啥。

楼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场院，一堆煤灰堆在墙角，几个废弃的炉子几套破桌椅把小院挤得满满当当。院子中间是一个大水槽，春儿坐在小板凳上把手泡在满是泡沫的水池里不停洗刷着没完没了的脏碗盘。

自来水哗哗的流着，带着泡沫的脏水漫过春儿穿着雨鞋的脚，夹裹着地上的煤灰垃圾流到我脚边的水沟里。五月的天，杨树才长出叶子，自来水透心的凉，春儿嘴唇发青，她自己却好似不知道一般。

我一拳砸在墙上，转身跑了出去，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自己无能，让春儿吃这许多苦，我说啥都是在扇自己嘴巴。

我回家换了身旧衣服，找了个工地打短工。还好我年轻，有力气，这两个多月我陪着春儿打工。别的战友回家探亲可以放松，休息，享受地方上的安逸生活，可我不能。想想春儿泡在冷水里越来越粗糙的手，我要还能在家闲着，我就不是个男人。

我下工回家，春儿已经做好了打卤面。油汪汪的鸡蛋卤子盖着白生生的面条，看得我忍不住直咽口水。

春儿把蒜泥、酸菜端上桌，笑着说：“你一白天到哪里玩去了？怎么弄得一身土？快洗洗，趁热吃，不然面坨了。”

我咽着口水急急的洗了脸，端起碗吸溜吸溜的大口吃着，一口气吃下大半碗才腾出口来和春儿说话：“春儿，你不去旅游也成，我一个人在家闲得难受，刚好看见工地上招人，一天给80，抵得上你干两天多呢。我两个月假，能挣五千多，咱俩一起使劲儿，早点买房。”

春儿放下给我夹菜的筷子，走到我身边搂着我，哭了：“猛子，你老说对不住我，其实是我对不住你，要不是我，你早考上大学当了老师，要不是我，你能上军校当军官，猛子，是我害了你。”

我手里端着碗，嘴里塞着面，我任由她抱着我哭，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我说：“傻媳妇，哭啥呢。你多金贵，别说当老师当军官，为了你，给个县长我也不换。赶紧的，再给我下碗面去。我媳妇做的面就是香。”

春儿挂着泪含着笑忙去给我煮面，小厨房里灯光昏黄，煮面的热气萦绕着春儿，她就像天上的仙女，不知咋就到了我的梦里。

两个月转眼即逝，我回了连队，春儿在我的坚持下换了个轻省一点的工作。我已经套了二期士官，再过两年就可以随军。到时候我和春儿在连队安家，我啥都不让她干，一定要把她得手养得像上学时一样滑嫩。

结婚第二年，春儿来连队探亲。西北风沙大，可春儿还是喜欢这里。在连队住了两个月，她天天抢着到食堂帮厨。每天铲完沙子吃春儿做的面食是全连爷们最高兴的事儿。我不是，我最高兴的是熄灯后我可以和春儿住家属宿舍。每天夜里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双人床吱呀吱呀的唱个不停，唱得我心花怒放，唱得春儿面如桃花。

春儿回去没多久就怀上了，连队的家属宿舍真是风水宝地，算起来连里好几个兄弟的仔仔都是在那张床上扎下根的。这俩月我算是没白出力气。

我高兴极了，我虽然有了春儿，可她是我的爱人，妻子，我俩心心相通却不能血脉相连。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张家的血脉没有在我这里断掉，我就是在地底下见到我爷我爹我也能硬气了。

我难得大方，买了烟发给全连的弟兄们一起庆贺。连长嘴上叼着一根耳朵上还别着两根，他把烟圈吹得圆溜溜的，说：“猛子，这么好的事就几根烟把咱们打发了？你个铁公鸡，这次说啥都要宰你一次，去，明天去苦水买几个肘子给弟兄们加餐！”

“就是！猛子，为了你好好播种，你说全连谁没给你换过岗？两个月没值夜班，就几根烟？不成！”有兄弟附和着连长起哄。

我搓着手眉开眼笑，就是不松口。不是我抠，我把钱都寄给春儿了，我真没钱。指导员知道我的情况，忙过来解围：“去去去！都是饿死鬼投胎，连队伙食不好还是咋地？猛子当爹了，更需要钱，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少跟着连长瞎起哄。真想吃我和连长给你们买！”

大家伙围着连长指导员计划着吃啥，我算是解放出来了。我一个人躲回宿舍算我的休假，算孩子出生的时间，算手里的钱够不够买个二手房。算着算着，啥时候吹了熄灯号都不知道。

我和春儿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休假，我把假攒着，到她预产期再回家。这样我能伺候她几个月。比起怀孕，坐月子更需要人。

我一天天的数着日子，春儿的预产期是农历二月，我心神不宁的在连队过完年，就等着节后打报告休假。

那晚风很大，天很冷。大半夜的值班室的电话响得惊心动魄。指导员喊我过去的时候神情凝重，我心里一咯噔，忙问：“指导员，怎么了？是不是春儿提前生了？”

“猛子，明天让刘排长陪你回家，你是个爷们，坚强点，成不？”

我愣了半天，坚强点？为啥要坚强点？“指导员，到底咋了？你快说，我撑得住。”

“猛子，你媳妇，昨晚，没了。”

“没了？啥叫没了？怎么会没了？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了？是不是孩子没了？没事，孩子没了还会再有，没事儿，没事儿......”

“猛子！是春儿，春儿和孩子都没了！她大肚子摔了，家里没人，再没能起来。等今天房东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的脑袋像被铁锤击打了，嗡嗡的响。指导员的声音越来越远，人影也变得虚浮。我眼里只有春儿笑着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一把推开指导员向门口跑去。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春儿！他们搞错了，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指导员在后面追了出来，他大喊着，连队里灯火通明。一帮人抱着我拦着我。我一次次把他们甩开，他们苍蝇一样一次次扑了上来。他们把我压在地下，我急了，顾不得他是谁，一阵拳打脚踢，冲了出去。可是连队的大铁门锁的死死的，我拽不开。

我给连长指导员跪下，求他们给我把门打开，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他们不让！我转身向铁门跑去，我都快翻过去了却不知被谁拽下来压在了地下。

一个又一个，许多人压在我身上，我不觉得疼，我就是着急。平时大家对我那么好，这时一个帮我的人都没有。我狠狠揍他们，踹他们，我还是被绑了起来。我哭嚎，我哀求。可平常心最软的指导员说啥都不肯放了我。

我嗓子哭哑了，我连干嚎的力气都没了。我像一只被骟了的公狗，呜呜的哀求着。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连队里的人都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直到我像一条死狗，晕了过去。

迷糊中我知道他们把我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我不甘心的向门口爬去，哪怕离铁门近一点也好像离春儿近了一步。

我爬了几步，终于没了力气，彻底的失去了知觉。

指导员和刘排长扶着我上了军列。一路上我不吃不喝也不想听他们说春儿的事。直到到了医院，看见太平间里冰凉的鼓着肚子的春儿，我感觉整个世界在一片片崩塌。指导员，排长，冰柜，都像沙子被风吹散，到最后整个世界只留下静静躺着的春儿。

我的脑子里响起二婶刺耳的声音，她说：“我就说这娃是天煞孤星，谁对他好谁倒霉！”

是呀，我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我爷对我好我把他克死了，我爹想供我上学，也死了。就连支书，他护着我也被我克死了。我二婶都明白的道理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现在春儿也死了，她要是不对我好，不嫁给我她一定不会死。

我真是天煞孤星，这世上最该死的人是我。如果我早点死了是不是我爷，我爹，支书，还有春儿都能活着呢？我为啥不早点死呢？

我一头向装着春儿的冰柜撞去，刘排长一把拉住了我，可我还是撞得头破血流。我不疼，一点都不疼，只是眼前的一切被血渍染得通红，从此我的眼睛看不见别的颜色，满眼只有血红。

后来，春儿的娘和嫂子来了，拽着我和指导员排长又哭又闹。我把买房的钱全给了他们，他们还不答应。闹了几天终于不闹了，说得要把春儿烧了，带仔的女人克兄弟，不烧不行。

烧吧，烧吧！都烧了！把这天地都烧了才干净！我看着春儿被架在柴堆上，我看见大火将春儿一点点吞噬，我看见春儿的肚子突然破裂，我那没见过面的儿子从火堆里滚了出来。春儿的娘家人吓得四散逃去，我不顾一切的向火堆冲去。

烧了我吧，烧了我吧！我儿子来叫我，叫我去陪他娘俩。烧了我，一家子的骨灰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全文完）

张猛子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