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的我去一家私人牙医诊所拔了智慧齿,还一次性拔掉了两颗,左右两边的腮帮子都肿了起来,塞着的那两小团棉花被鲜红的血和口水涨得尤其饱满。
“你待会拿了药,回去路上买根雪糕吃,这样可以帮助缓解麻药过后的疼痛。”
没想到在这样的年纪还可以得到如此充满童趣的甜蜜建议,我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不顾鼓着的双腮,模糊不清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我的童年时期是在这个街区度过的,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一片区域,从前就读的小学、市场、租住过的几处房子、熟悉的街道和商店久违地出现在眼前,心情很是奇妙,说不上开心,也提不上惆怅。
为了更好地品尝香甜冰凉的雪糕,我把两边吸满了鲜血和唾液的棉花取了出来,用纸巾包起来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拧开清洗口腔的药水,清洁一番后才在杂货店的冰柜里拿了小时候喜欢的口味的雪糕,撕开包装,咬上一口,原本胀痛的牙肉立马被冰凉包裹住,止痛效果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我们一家四口在这片街区居住了十年有余,从小学到高中,直到我上大学之后才搬离这里。
或许是太久没回来,我陷入了回忆当中,伴随着兴奋和紧张的心情,雪糕很快就被我给吃掉了。
时间接近傍晚,我懒得回去煮粥,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白粥店,打算填饱肚子吃了止痛药和消炎药才散步回家。
不知道学校附近的餐饮是不是都比别的地方要实惠,几块钱就能解决一餐,满满一碗白粥,小菜任装,看着品种丰富的小菜,我实在提不上食欲,牙齿被拔掉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样,明明平常用不上,却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长大了。”
一把衰老的男人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在这个还没到饭点的时间,除了一位在忙碌备菜的大姐,小小的店里只有我和他两个客人。
拔完牙后的不适让我没能很快地认出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你忘记我了?你们家租过我的房子,就在这附近,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学生呢!”
可能他注意到了我疑惑的神情,继续补充道:“我是住在七楼的房东,没记错的话,你们一家租在三楼。”
我记起来了,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看起来半个身子埋进了黄土里的老男人,实在提不上兴趣来。
“你们家后来搬去哪里了?离这边远不远?”
“不远。”
听到我这不咸不淡的回答,他反而更来劲儿了。
“我早就退休了,一个月拿着一万多的退休金,儿子、女儿们都成家了,老太婆给他们带小孩去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没有女人在家,我自己也懒得做饭,出来随便吃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两只浑浊的眼珠子找寻店里那个备菜大姐的忙碌身影,似乎对方是他优渥闲适退休生活的见证者,实在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证明些什么。
那位大姐从厨房里出来了,询问我要不要添点小菜。
“不用了,谢谢,我刚拔完牙齿,没什么胃口。”
“你说巧不巧,这是我以前的租客,现在都长那么大了,我也老喽!”
“老什么老,你这是有钱又有闲,每个月有那么一大笔退休金到手,还有一整栋楼出租,别人都羡慕不来呢!”
这话哄得老房东开心地大笑起来,一脸满意地看了几眼那位大姐,两人很有默契地配合着。
“你以前也是这么安静,一看就是一个乖小孩。”
他见我没什么反应,继续自说自话。
“真没想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还真是亭亭玉立呐,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麻药劲儿逐渐散去,两边腮帮子更肿了,痛感也越来越明显,我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他从前的职业。
“我是在XXX大学里当老师的,教了不少学生,我跟家里那个老太婆聊不来,她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多亏我找到关系把她弄进了学校做后勤人员,现在每个月也有八千多的退休金呢!”
他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
“你有微信吗?加一下微信吧,可不要嫌弃我这个老人家。”
他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缓慢而熟练地点开添加好友的“扫一扫”功能,气定神闲地等待着我下一步的举动。
迫于他这个曾经的老房东身份,我硬着头皮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让他扫码添加了好友。
“你平常喜欢唱K吗?到时候约你出来唱歌可不要拒绝我喔!”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仿佛在他面前的我不是一个成年女人而是当初那个还是小学生的稚嫩小女孩。
我一直没能学会如何恰到好处地拒绝别人,无论对方是什么性别,无论是年轻的抑或是年纪大的,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人。
面前这个年老色衰,曾经是房东与房客关系的男人更是一个超级大难题。
此时,好奇心促使我认真地观察起他来。
黑灰色的细条纹短外套,里面是一件灰色的长袖打底上衣,下身是深灰色的休闲长裤,搭着一双蓝白黄三色的运动鞋,这是他身上唯一鲜艳的色彩,一看就是年轻人挑选的款式。我也给奶奶买过类似的鞋子,轻盈透气又舒适,最主要是防滑。
人年纪一大,最害怕的就是摔跤,我爷爷就是摔了一跤后中风,再摔一跤卧床不起,最后在多种并发症的折磨下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想不想回去看看跟小时候有什么变化?”
我鬼迷心窍一般地答应了他的这个提议。
街区的变化可真小,我还能辨认出当初住在哪一栋、哪一层,他在前面带路,老人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里,这让我想起了爷爷来。按照年纪,他还真的就是爷爷辈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位老房东的家里,不同于那些出租的楼层,他们这层只有一套房子,面积大很多,所能看到家具电器倒是比想象中的要残旧许多,周围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要不要给你洗点水果?”
“不用了,我把这药吃了就回去。”
透明的一次性杯子盛着冒热气的开水,还好没把杯身给烫软。
“你真是长大了好多,我差点没能认出你来。”
或许人年纪大了真的会变得啰嗦,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整个人开始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我身边的朋友都退休了,他们的生活过得比我的有趣多了,约人打打牌,唱唱歌,聊聊天,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没有人陪着的话,可真是太孤单了,你说是不是?”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我们长大了,爷爷奶奶也老了,他们总是盼着儿孙们多回去看看,聊聊天,解解闷,增添点人气。
“不知道为什么手机上总是有很多不雅的照片和视频弹出来,现在的小学生也有手机了,你说他们看到这种淫秽图片和视频会不会学坏?”
这话一说完,他便试图坐得离我更近一些,我本能地挪开了。
“其实……点开那些链接的话,手机很容易会中毒,有些还会获取你的个人信息,可能会扣费什么的。”
虽然不太懂,但我还是忍住拔牙后的疼痛试图吓吓他。
“哦,是吗?”
我脸上露出了无比肯定的神情,他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方面了。
“家里有点脏,你不要介意,男人总是没有女人那么爱干净,一个人凑合着过,我的一个老友还雇了人回家帮忙搞卫生,女的,三十多岁,一个月两三千块钱,有需要的时候,晚上还能陪X……哈哈哈,你说他这是不是还挺会享受的?哈哈哈……”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理性战胜了疼痛,我的耳朵分明听到了“陪睡”这两个字,清晰并且赤裸裸的字眼。
那个老家伙再次试图靠近,我直接坐到了他对面的那张沙发上,再衰老的笑声也掩盖不住他那明目张胆的暗示。
我拿起放在桌上那杯热气散得差不多的开水,掏出一包药来,把药丸倒在手掌心,就着还有点烫的开水,将止痛药和消炎药一并吞了下去。
“我还会看掌纹呢,要不要帮你看看?”
“不用了,我得回去了。”
我握紧了手里那张原先包裹药丸的正方形白纸,手心的汗气把它变得湿润柔软。
“我帮你把杯子扔掉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我的身体本能且灵活地躲开他已经伸过来的右手,那只手苍老得就像是快要枯死的树枝,血管凸显出来,上面布满了老人斑,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到了那曾经充满活力和力量的肌肉。
可能是我躲避的动作过于灵活和果断,他愣住了,脸上疲态尽显,动作稍显无力,那一刻简直就像是整个身子心甘情愿被埋进黄土里面。
那扇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推开和关上的铁门“嘭”的一声彻底闭上了。
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了,微黄的路灯照耀着道路,大概是止痛药起了作用,我觉得没那么痛了,松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把那个加上不久的好友给删掉了,脚下的步伐越来越轻快有力。
我十分庆幸那两颗承受着衰老之苦的智慧齿被拔掉了,这可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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