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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小时候开始,就记得村子里有个非常热心的男人,他总是出现在村里举办的各种活动中,还有各类闲话市场,以及各种替邻居帮工的场合里。他叫五金,是村子里的一个光棍,这件事情是在我长大以后从母亲那里得知的,不然我从来不会相信他是个光棍,因为他身上少了光棍该有的邋遢,反而表现的比有家室的人更加积极。
冬天的时候,他总是穿的十分单薄,一件灰色的外套好似从未更换过,他双手插兜,胳膊贴紧身体两侧,弯着腰走过田间地头,在西北荒凉的冬天里,他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扭曲着身体,他向前走,总是带起尘土飞扬,尘土飘过他胡乱排列的头发,在远处落了下来。
他跟往来的人十分热情的打着招呼,询问他们吃饭没有,要去那里。他的头发好似自己胡乱修理,长短不齐,胡子也是随意乱剪,但基本经常清理,在黄土漫天的西北,荒凉的景色衬托了他荒凉的背景,他一个人从家门口出发一直弯弯曲曲走过老磨坊,又从老磨坊沿着山神庙的路一直往上走去,当别人问起他去哪里时,他总会说去给谁家帮个忙,西北人的问候,除了吃了什么,便是要去哪里,这个问候在城里人看来有点侵犯隐私的嫌疑。但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里,或许仅仅是为了出去走走,或许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逛。
每年村子里都会有社火活动,他总是不请自来,天还没亮就早早的爬起来,拿着他破旧的手电筒摸黑去帮忙,帮忙生火,给角色找衣服穿衣服,给画脸的师傅找工具,忙里忙外,跑前跑后,也许一个光棍太闲了吧,或许他性格天生如此,在一切忙完开始表演时,他又一个人落寞的站在角落里,看着每一年相同的表演和样式,他目不转晴的盯着表演,时不时抽根烟,在注意到他的身份以后,我开始本能的观察他,我十分喜欢观察别人,尤其是老年人,总是在他们身上看到有趣的东西。
有一天他拿着手机叫我给他设置一下,说最近听不到声音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过他的手机,我惊讶的看到那还是一部翻盖手机,屏幕极小,应该是那种我上小学时流行的手机,记得那个冬天夜里很冷,他矮小的个头认真的在我旁边看我给他捣鼓手机,终于我在找到原因后给他设置正确,听到铃声响起,他说还是你厉害,他都折腾了半个月了,给很多人看过都不行。看着他五十多岁爬满皱纹的脸,一阵心酸,拿到手机后,他便恢复了他的标志性动作,双手插兜向门外走去。
我给村子里的很多大人设置过手机,以至于后来有的大人从大老远的地方来我家让我给他研究手机,上一辈人接受不了电子产品,胡乱按压,便会出错,后来我修理手机的能力超过了同辈,在大人中间流传了一句话,如果是我看不好的手机,基本上就没救了,我听到这句话后非常震惊。我的父亲的专业能力是当谁家电视有问题都会请他去修理,而我的专业则在手机领域。
夏天农忙季,村子里总是人会叫他帮忙耕地,而有些人则请他帮忙盖新房子,他则十分卖力的帮助着别人干农活,小个子的他赶着牛在田间地头穿梭着,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吆喝声。亦或是左一趟又一趟提着水泥砂浆在后院和房屋之间穿梭着,偶尔凑近给泥瓦工提着自己的意见,这里有点高,那里有点低。而作为答谢通常主人会请他吃一顿午饭或者晚饭,他一直一个人,却很会知足常乐,总是乐呵呵的面对着村子里的人,也经常参加众人的谈话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或许他知道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也知道别人只是利用自己的劳动力,但他依然会做这些事,并且乐此不疲的做着。
至于他为什么叫五金,我也不太清楚,甚至我都不知道他是“金”还是“斤”,我曾猜测过他是排行老五,而名字带金仅仅是为了让他以后多金,也可能是他生下来时体重正好称了五斤,所以便取名叫做五斤,这个猜测我更接受前者,因为那个年代生下来的孩子,可能不会称重也说不定,最后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去询问了父母和村子里的人,最终依然没有答案。上一辈人总是会取一些荒唐又好笑的名字,类似于“老鼠、轱辘、黑狗、驴蛋”这样奇奇怪怪的名字,感觉好像是在生下来的那一刻,父亲看到了某种东西,便根据它来命名了,这些名字后来也被叫顺口了,反而连当事人都觉得很自然。
母亲在调侃我没结婚这件事情时,他便会拿五金出来比喻,把他当做反面教材来调侃我,说你可别像五金一样就天天给人打短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真的很像他,区别只是在于他在村子里游荡,而我是在城市里游荡,在无所事事时,我偶尔会和他对号入座,在这荒凉的流浪之路中,我在很多城市之间辗转,却像极了五金从村头游荡到村尾那般无趣。
听别人说他年轻时有过一个妻子,是一个离异带孩子的女人,但后来跟人跑了,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跑的,只觉得这落后的村子终究容不下一外来人,并不是别人的驱赶,而是生活的压抑让她最终选择了逃离,当然她的离开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作为那个年代离异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男人的照顾,毕竟那个年代的女性获取生活资源的途径少之又少,况且还有一个孩子等待着抚养。
光棍,这个词是个贬义词,泛指没有本事,娶不到老婆,只能一个人过活的男人,也指嫁不出去,或者没人要的的女人,百度百科的解释是“光棍最主要的涵义除指单身男人,也泛指一切男女单身人士。”在这个物质逐渐充裕的年代里,这个角色的人反而多了起来,但有些人从被迫变成了主动。
有一部分光棍,他们在冗长的孤独岁月里丢失了人生追求,变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但是五金没有,在父母离世之后,他的境遇会更加的凄惨,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但他依然挺了过来,完成了身为人子的义务,为父母料理后事。
我们村子里的另一个光棍,在死后半个月才被人发现,那是一个夏天,发现时他的尸体发出恶臭,蝇虫漫天飞舞,一个可悲的男人在某个无声的夜里无声的死去了,可能死亡时发出的呻吟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见,当时我在听到这件事情时,是无比的震惊,想不到一个人的结局还能如此潦草。
迎着第一缕曙光,五金缓缓推着他的耕地机往田里走去,口袋里的干粮和水一直支撑他耕完了所有的地,在回家路过我家门口时,他总会进来坐坐,说我母亲的厨艺好,做的东西很好吃,父亲则总是喜欢调侃他太老实,总是被别人占便宜,而他总是摸着脑袋嘿嘿嘿的笑着,我没有从他的笑声中读懂出什么,只感觉到他不想脱离人群,不想独自一人,所以才总是第一个到场帮忙,又最后一个离开现场,可能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蹩脚的给自己胡乱做些吃的,草草吃完,然后感叹又活了一天。
我时常在想,如果他拥有了像阳明先生一样的追求,他的生活应该不会再无聊了吧,他可以在他狭小的房间里畅想他的伟大思想,用他的余生来研究某个领域,而不是用弱小的身躯穷尽一生的对抗孤独,可无奈的是,他没有这个条件接触这些,也绝无可能接触这些,但我幼稚的思想怎么有资格强加在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身上,况且他已经接近暮年,他和大多数西北农民一样,拥有着自己独立且强大的生存意志,以及贯穿一生的生活哲学。
不得不说,凄惨的晚年足以抹杀人生的一切美好,村子里老年人,在变成弱势群体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为了儿女的附属品,他们没有了倔强的脾气,性格也开始和蔼起来,可能仅仅是为了获取微薄的生活资源,以便能够使自己存活,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对家人成了“无用之人”,他们反而更加卖力的获得存在感,可日渐消瘦的躯体和时常错乱的思想让他们最终只能向生活屈服,转而看着儿女的脸色谨小慎微的过着日子,等待着生命终章的来临。
那个曾经年轻力壮的五金近几年头发开始变白了,走路也比以前慢了许多,但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好奇心,依然热心的帮助着可以帮助的每一个人,他的孤独可能难以名状,但他更像是一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勇士,面对困难,奋力向前,生活的千疮百孔最终他也没能填平,可他依然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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