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山》第三卷 柴女(四)郑巧儿仗义解微澜

作者: 叶康成 | 来源:发表于2015-11-11 00:00 被阅读0次

  柴女(三) 返回目录 柴女(五)

  书接上回,却说,那宋家的大奶奶暗中定下一计,是铁了心要逼成巧儿,便交代她身边几个贴身的大丫鬟,要她们恁般如此,如此恁般。

  不几日后,那府中的上上下下就传扬开了,皆说那巧儿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与这府里的舅老爷不干不净,莫瞧她常日里斯斯文文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耐好大得很呢!又有传瞎话儿的,说在某年某月某夜,曾撞见她私会来着,便在这府内的后花园中,两个是怎么怎么地好,怎么怎么地亲,怎个样地下楼?怎个样地出门?一通完了,还互留了信物表记,与那舅老爷的使唤帕子就是,整个儿编地是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人不信。

  起先,那巧儿不知,长了,便瞧丫鬟们做起事来,总有拿捏搪塞,多时起疑,便叫过贴心的丫鬟小红道:“红儿,咱府中可有变故?”小红道:“不曾啊!”“这街上可有变故?”“也不曾啊!”“却好作怪,怎如今,这府里的丫鬟婆子,见了我便同没见了似的,是礼也没的,话也没的,多有扭脸低头,只除撞个顶头碰儿,不得已也似的道个万福,是何道理?”

  那小红听了,不自变颜变色,口中乌涂,没有话说,巧儿益发狐疑,狠了狠道:“红儿,我平日待你怎样?”“回小姐,亲如姊妹”,“那你怎好如此瞒我?”小红低头,咬了咬嘴唇道:“小姐,若我说了,你可别骂我,就是——,就是——”,“就是甚么?你快讲啊?”

  那小红一跺脚,便把听来的一五一十,原封不动地与巧儿学了。这不说则可,一说之后,那巧儿立时惊得目瞪口呆,瘫软床头,口哑无语,闷闷无神,半晌才憋出一声话来,“怎好如此污我?”即泪滚了双行,打发小红出去。临走,那小红多有不放心道:“小姐,你可千万宽心,我是一直伺候你左右的,知你遭害,如今,只要等老爷回来,那时自有清白”,“唉,我晓得,你忙去罢!”

  又几日,这风波正盛,那大奶奶便领着小少爷过来,巧儿奉茶,大奶奶呷了口道:“巧儿啊,最近可忙些啥呢?”巧儿道:“回婶婶,只房内女红,并无他事”,“是呢!唉,就说咱女人命苦,也不知是上辈子造的甚么孽,只好托生个女儿身,要也是个大老爷儿们,就凭咱这股子聪明劲儿,咋也得弄个官儿老爷当当,巧儿你说是不?”巧儿迎道:“婶婶当得,巧儿不合”,“嗐,论脑子,我就俩儿也顶不了你一个儿,便说这帕子绣的,是针脚密缝,图案透灵,可满大街去找去,也没个地界儿去买”,“婶婶说笑,侄女可擎不起的”,“哪个说的?怎擎不起了,便说那日罢,咱家你舅老爷过来,手头的帕子甚好,是针也好,线也好,料也好,样儿也好,我就还说呢,这好帕子,也只咱巧儿比得上,当时问他哪来,便也要去讨一块去,却他不说,凭谁你问,硬是不松口,真真活气死个人!这说起来还抖呢,好小家子颜色,不定打哪儿偷来的?”

  看大奶奶顾自念叨,巧儿只低了头听着,心如明镜一般,那大奶奶说得累了,呷了一口茶又道:“巧儿啊,你说说看,且说咱府罢,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打我进了这家门,便让我调理地秩序井然,条理规整,就站有站样,坐有坐派,任个人也不敢胡来,偏只弄不了这夯货,整天价指东打西,游街逛闲。”

  说在这,那大奶奶忽觉走漏了嘴,又圆道:“唉,人倒也还好,知道冷知道热的,只小时候叫俺爹娘宠的,便婚配了,拿拢了,也就约束了的”,说话儿,一手拉过巧儿,一手摸着巧儿脸,心疼样儿道:“唉,瞅瞅,瞅瞅,这些日子,我也是忙得转不过来了,才听丫鬟们说,说你消食不下,心思满满的,许是想爹娘想出病来了,现时雪大,且这么着,等来春雪化了,我便陪着你,咱娘两个好好出去踏踏春,顺道给你家爹娘烧点儿纸,再给那些照顾过你的婶子大娘们多带几箩好糕饼,可好不?”

  巧儿称谢,“多劳婶婶费心,巧儿先替俺家爹娘谢过了!”“这孩子,老提这干啥,咱是一家人,这往后还得亲上加亲呢,不更近么?”那大奶奶说在这处,着意提了那“亲上加亲”四个字,说过恁久,便是为这个来的。看巧儿不应,佯作不知,那大奶奶又笑,“得嘞,时候也不短了,你看这唠着唠着天就擦黑了,早歇罢!”说完,便款步下楼,巧儿送出,两个在门外分别,那巧儿在身后循着背影,看那怀里的小阿弟,不禁泪下。

  又些日子,那婶婶便换了副心肝儿模样,是早也来,晚也来,十天倒有八天在,整天价与巧儿在那儿东拉西扯,迂环游击,不是夸她弟弟好,便说人要守妇道,一意要逼了巧儿着那道儿。只巧儿在那里装傻乖愣,充耳不闻,如此种种,终激得她暴发出来。

  那日,巧儿还在房中行纳,才挑个花儿出来,不觉口渴,便喊小红倒水,只看小红在角落里埋了头闷坐,声也不吭。姑娘生气,喊小红道:“红儿,怎这么没规矩,好赖也要支应一声”,忽见小红啜泣,巧儿着慌,一把拉起小红来看,只见她腮边垂泪,口角红肿,一面一个大血檩子,不由急了,“红儿,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小红不说,只是摇头,巧儿迫切,跟着一个劲儿地追问,良久,小红方张了口道:“是大奶奶打的,她说我私通了咱院的花把式王三,要执行家法,惩戒门户呐!”“啊!”巧儿闻听,一时泪如雨下,晓得是自家的缘故了,只那天唤了王三搬来几盆花儿养着,后让小红送过几块点心罢了。

  两个哭过一通,巧儿又劝她一会儿,后打发了出去,只说是心绪乏累,要一个人早早地歇了。当夜,那小红心细,察觉有些不对,一时放心不下,即趁夜来看。哪知,才一推开房门,就见巧儿在那儿双脚蹿蹬,手攀丝绦,已自悬了梁了。

  小红急忙忙扶住巧儿,口中破了音儿的喊叫,多时来了好些人,七手八脚地松了巧儿下来,又看巧儿不醒,忙摩挲前心,拍打后背,一行人喊嚷了好一通儿,才将巧儿唤起。巧儿睁眼,看四周影动,不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众人见了,知她心苦,也不好解劝甚么,便都暗暗退了出去。又一时,屋门洞开,那宋青急惶惶地跑进来,看了巧儿模样,话也不讲,只回身扫过同来的大奶奶一眼,啪一个嘴巴狠抽过去,直搧得她眼冒金星,口角淌血,当即栽倒在地,接着历骂道:“你做下的好事!”

  大奶奶欲要发作,就看那宋青脸色铁灰,额筋暴跳,好有些心虚,只低低地嘟囔一句,“却以后再理会得你”,即由丫鬟们扶着,离了那处。宋青也没再理会,又陪了巧儿一会儿,见平静些了,好言规慰了多时,这才转身离去。

  至那后,这大奶奶看巧儿性烈如火,遂也断了心思,不敢再行招惹,久了,彼此隔断,两厢无事。巧儿这儿没了那大奶奶的纠缠,更落得素心寡淡,便整日里绣起花儿来。

  如此几时,又多迁延,转眼已近了初春,街上的各家各户都张罗着备办年货,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等在日子头喽,好好地过个肥年。那日,宋青自衙里回来,便闷头不语,直么劲地唉声叹气,任大奶奶怎么问也不肯开口,许久,那宋青才抬了头,叫丫鬟们去院中打錪,不一时,下人们聚齐,宋青站了高处道:“众家老少爷们,敢问我宋青待你等如何?”“没说的!”“好!”听人群哄叫,那宋青不觉眼眶湿润,摆了摆手道:“你们可知这全国上下,就已边衅全开,反下十几路藩王吗?其中,尤以那朱元璋、陈友谅最甚。今府台大人得着差遣,旬日之内,便要弃了这座府衙,戎马争杀去了。只因他曾是脱脱老相爷的臂膀,偃武修文多年,少不得今又要顶盔掼甲,不日南征,好助咱老相爷平叛剿边,整肃匪患,自然,中也少不了我,亦要相从!”

  那大奶奶初听,顿时嗷了一声,惊死过去,醒后,忙挣扎着问道:“当家的,你是扛得盾,还是抬得枪?是跨得马,还是弯得弓?好叫你个书生去作甚?”宋青唉叹:“常时我作文书,战时即是参谋,就使不得计划,也须随堂听审,便是这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莫说了,且收拾个包裹出来。”又转身道:“列位,我拿你们当知己的兄弟姊妹,自走后,这家便交托了,望好生照料才是!”众人齐声喊:“就请放心!”一行散去。

  不几日,那宋青随着部队开拔,这家中便觉戚戚然,一下子冷冷清清的,却常言道:“河沟里划船打不开捻,墙面上跑马转不过弯。荫厚的家底抗不起败,安善的百姓架不住乱。”一时间,这战事开端,全国纷攘,转眼就到了年上,任谁也无心去过,一家人只草草地吃过几顿,好放了几响鞭,热闹一下儿,算是支应过去了。眼见着四里征调,便连京城也安省不得,多一时这府中也断了收入,全凭着那口挪肚攒,小心应承。日子久了,开消又大,便今天三个,明天五个,裁蔓开支,消减人手。

  就说,那“有钱的王八大三分,没钱的秀才门外蹲”,才半年过去,这家中的伙食便落下了,原是八个碟儿,四个碗,有酒有肉,有汤有干。接后变了六个碟儿,两个碗,少酒少肉,汤多不干。再后就只剩下两个碟儿,一个碗,没酒没肉,开水泡稀饭。最后实在有些挑弄不开,就干脆一人一碗白米,倒扣上菜,额外一盆咸菜丝,管填饱了算。即如此,也强比那平头百姓,总不至饿断了顿儿。原先府里使唤的,也裁撤了多一半,只那么三五个贴身的留用,余皆遣去,贴些安置的钱,便打发了。

  冬去春来,寒回暑暖,只这样捱过着日子,好在入了夏时,瓜菜样儿多,怎好也饱这一口,一家人多少地缓了口气儿。那小阿弟也大了些,整天价这跑那颠,淘气的很,一时也没个稳当劲儿。

  闲言少叙,且说,有那么一天,那大奶奶使人相请,说明儿个要去郊外走走,备办了两乘小娇,连巧儿也去。巧儿听了,自然欢喜,虽有心戒备,多也难得有个名目出去。这天,一家人整饬衣衫,梳洗打扮,装点齐了,便叫轿夫们稳些,颤悠悠地抬去郊外。

  来在野中,早便是那樱红柳细,风阑水靛。蜂回燕舞,浮萍打岸,好一幅撞怀的美景,恣意盎然!趁闲,里外已有了很多人,除过赏景儿的一些,还有好多辛苦的买卖人,呼喝喊叫,作势弄引,挑着挑,担着担,卖几笼大包子,挑几碗热馄炖,吃喝逛景儿,倒也是极兴致的。于间,又有几般贵样儿的,领了一群仆户奴才,忙三火四,吆五喝六,不住地撺掇,你看他一会儿这面扑个蝶儿,一会儿那头挑个虫儿,往来翕乎,好不闹人。

  几个走了一程,那小阿弟路见了馄饨挑子,直嚷着要吃,那大奶奶欲要约束,便有个丫鬟劝道:“奶奶,就挑一碗吃怎地?也值不得甚么?难得咱家清闲”,大奶奶听了,挑脸儿一笑,算是点头应了。那丫鬟即抱了阿弟要去,就见巧儿道:“婶婶,我去罢!”说完,便牵了阿弟的手,姐俩儿跑着就去了。

  近来,那掌柜的是个二十出头儿的小伙儿,见姑娘要吃,急忙忙拨了炭,治起风箱,不一时水便开。那水是常年温的,只要现吃现煮,一会儿得了,取了筷子,撒了葱花。那阿弟嘴急,当时要吃,巧儿笑着哄道:“急甚么,一会儿烫得嘴泡,便姐姐吹凉了喂你”,好巧儿,仔仔细细,个个吹凉,不惧碗烫,只怕阿弟吃不香!她两个蹲在挑儿旁,矮着身,吃得香甜滑口。吃下几个,那阿弟口小,手捧了咬开的半个递巧儿道:“姐姐也吃!”巧儿口衔着,也吃了半个道:“哎呀,真香!”

  这姐弟正吃间,不期远远地跑过来一伙子人,说笑耍闹,追逐游戏,没留神个馄饨挑子,咣地一脚踢散了,且把那炭火泼洒,挑子荡了,扬了那掌柜的一身。众人闪过,却看那炭火无碍,便沸汤不饶,一下就熟掉块皮,疼地小伙子吱牙咧嘴,就地打滚儿。

  那伙人见了,多有忙乱,少时,中有一个掌事的,走过瞧了一会儿,即解下两块碎银子,顾谓那掌柜的道:“哎,掌柜的,咱家耍闹没看着,多有得罪,这有一点儿碎银子,便包赔了你罢”,那掌柜的咬牙,看他们穿戴不俗,不敢得罪,也只好应了。

  看事了了,那群人抬脚要走,却听身后道:“这光天化日的,先拆了人家的营生,又扬了人家一身,敢问这位大爷,你这银子是赔的摊子钱?还是治伤钱?”那人听了,回身看是巧儿,上下又打量一番,见谈吐铿锵,即笑笑道:“是俺的不是了,那些是治伤的,这些便赔摊子”,说罢,又掏了几块碎银子递过。那掌柜的起身,固辞道:“多了,多了,不妨事的!”那人抱拳拱手,又揖道:“不多,不多,这捣了你的买卖,撞了你的招牌,实是俺们的罪过了,多有过意不去,就还余富,便连你这衣服也包了。”

  “这——,这——,怎好么?”看那掌柜的犹豫,巧儿噗呲一乐,接过来道:“怎不好?只叫他治伤,赔挑子,就还没算这整天的工钱哩!”惹得那人大笑,打趣道:“哈哈哈,如此说来,快走,快走,要慢些时,便连衣服都不剩了”,说着,那人眼望着巧儿,口应了掌柜道:“俺家韩再兴,胶东人氏,现住城中李家老店,若还有亏缺,便着个人取便了!”那掌柜的道:“不敢,不敢,小的伍文奎,只在城中,近听舍下们讲,这处缺些吃食!”两个说完,却看巧儿,那巧儿低头抿嘴,道个万福道:“奴奴郑巧儿,见过两位!”又看伍文奎的伤口粘扯,恐其溃烂,便递了手拿的帕子道:“这哥哥拿去包了罢,莫叫把伤口污糟了!”

  那伍文奎接了帕子,心生感激,只将帕子攥了,存下未用。正这时,那面的大奶奶看这边杂乱,怕孩儿受伤,后见无事,几个人说话,便使个丫鬟来叫,巧儿应声,冲两个摆手道:“奴奴却先走了!”

  巧儿回来,一行人又逛了许远,毕兴而归。才坐上轿子,巧儿乏累,就冲起了盹儿,一觉醒来,却发现还在路上,遂翻了幔帐去看,这不看则可,一看大惊,忙呼道:“轿夫哥哥,这不是去家的路,却要抬我去哪个?”几个轿夫们听了,话也不说,脚下更快,几下便到了一处门户地停下。巧儿惊慌,抬头望时,见是一处烟花娼门,不自心悸,未及喊叫,早有人拾起那轿子,曳进门内去了。

  这正是:“鸟伴虫儿鸡伴谷,人事从来甘中苦,何处巧手妙丹青?摹得皮肉画中骨!”究竟那巧儿因何来这?后情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柴女(三) 返回目录 柴女(五)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算山》第三卷 柴女(四)郑巧儿仗义解微澜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mshh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