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这巧儿同了大奶奶去在郊外游耍,清舒一度,回时竟被抬到了一处门户之地,乍眼一瞧,巧儿被唬得心战战而栗,旋即想在了婶娘,不禁眼前一黑,即昏死了过去。
醒后,却在一个小屋里头,旁站了几个小丫鬟,伺候一个老鸨子,见她醒了,那鸨母笑逐颜开,拿腔拿势道:“哎呦!可够多水灵的妹儿啊!莫吓的,咱这也没有甚么豺狼虎豹,只有些贴心儿的姊妹,要论起来,哪个也强似你的婶娘,管吃又管住的,穿戴又好,且安心养了!”一回身叫过个胖丫鬟,使眼说话儿,接又道:“这妹儿才从外面新来,不晓得规矩,你可要仔细伺候着,闲了时,也把那话儿教教,听了没?”那丫鬟道:“是!全仗妈妈吩咐。”
多时,几个看巧儿惊厥,还不十分醒的,遂打转了身形,步出房门,临门口,又回念了巧儿一眼,“那妹儿,路多乏累,且歇歇!”完后关了门,只留了巧儿同那丫鬟一起。
巧儿看看,指那丫鬟道:“你也出去,我要一个人歇了”,“是”,那丫鬟并未出门,只绕在床后,墙处一推,却看有个小门出入。巧儿明白,这是要人看着,遂也不管,扯上被子,蒙头抹泪儿去了。
书中代言,原来,这各地的娼门院馆,皆有个此类所在,原是防着新买的,刚来的,性子暴烈,不是拿脑袋撞墙,就便使性子悬梁,如此,岂不白白亏下这几十两好银子!那鸨母儿才使眼说话儿,便是为这。
哭够了多时,那巧儿翻身下床,没走几步,那丫鬟就端了壶茶水进来,叫了声姑娘道:“姑娘,你也哭得累了,喝口茶罢!”看巧儿不答,背过身叹口气道:“唉,只进得门来,哪管你是清清白白,还是甚么闺阁宝眷的?姑娘,你又生得好,莫抗了,且吃口茶,消消火气!”
巧儿只当未闻,捱在桌边,眼神迷离,想有多时,一下子扑地跃起,望桌角便撞,那丫鬟早盯在了身后,一把扯住道:“姑娘,莫害我!生来苦短,何必这样乖拗呢?这屋里也不知待过了多少人?哪个来时不如此,且看那桌角,隐隐的血点子无数,要撞死了还好,不死时,那妈妈可饶得?”
巧儿挣扎,一时不出,即瘫了身子,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噗嗒噗嗒地掉个不停,那丫鬟见势,也松了手,扶巧儿在床边安坐,又软言道:“这姑娘,俺叫锦儿,家是种田的,兄弟姊妹又多,打小便被送在这地儿做个使唤丫头,模样不济,身子又憨,只做个看护守备。却你们不同,小模样花哨的,必要接客。”
巧儿听了,恨恨道:“宁死不接,我是误陷的,只要从良”,那丫鬟道:“姑娘勿拗,即是从良,也有几般不同,肯听时,我便教你!”“怎个不同处?”见问,那丫鬟也即拉了把椅子坐过来道:“姑娘,似这一般模样的,接客不多,积攒稀薄,捱到人老珠黄时,却鸨母不喜,只打发些安置出门,或贴个穷苦光棍人家,与人为妻为妾,日子头儿了,倘落下个一儿半女,就也算终身有靠,此便唤作穷从良”,说在这儿,那丫鬟又瞧了一眼巧儿,“似姑娘这般俊的,必定是水涨船高,人捧人抬,一般接客,两番酬价,接的是非贵即富,多里掏摸,或三五年,或七八载,好寻个贴心的,中意的,要么他赎你,要么你搭他,管是怎样,也离了这苦穴出去,此便唤作喜从良。忒不济的,也好趁个年轻貌美,傍个富户官宅,使他包了,安心伺候一个,便在这地儿也好,养在外宅也好。学他几样儿好身段,差来遣去,快乐耍子,此便唤作富从良!”“唉!”听完,巧儿唉叹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那丫鬟见巧儿叹息,估摸着这段儿是听进去了,又跟着唬道:“若一味执拗,不肯移就时,就使那妈妈气愤,又折面皮,便三天一小打,五大一大打,肆意逼虐,即后苦从,也是低了身价,没了和气的,又还坚持,勾那妈妈肝火,哪管你甚么烂嘴脸,胡乱寻下一个,得够了银子便送将出去,那时又作何处?此一番,左右也算从良,却最下品,唤作个苦从良”,说罢,即起了身,自回里屋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巧儿疏懒,在床里半仰半卧,依旧是粥米不进,一语皆无。近了中午,那丫鬟打外头闯进来道:“给姑娘道喜,你有个老家人求见”,一转身,让了那人进来,晓得两个必有私话儿要谈,即闭了门户,在门外站着。
那家人在了巧儿床前,见其未起,无暇避讳,只背身说道:“小姐苦了”,巧儿忙拉上被子,在床内道:“张伯伯辛苦”,原来,这是家里的老管家,跟了东家许久,已近养老,向少管事的。那张管家听了小姐招呼道:“小姐辛苦,不必整衣,老奴只有几句话捎来”,“伯伯有劳!”“唉,咱家这大奶奶少时还好,自你进了府,就如偷换了心肠一般,按理这不是该我理论的,只看着事不公,气不平,好在咱老爷心善,一般疼护着你。前脚儿走时,已私托了老奴,叫俺仔细看着,又留了银两于外,许便宜行事。昨晚府内喧嚷,听说变故,今儿我来时已留了银两在这儿,又同那鸨母说情,说你终是要回家的,不过是老爷在外,赶不回来。预先留了银两与她,叫好生看养,便少个头发梢儿也是不许的,又你年少,不当梳弄,她亦唯唯诺诺地应了,言下之意,便当个孩儿养着,现只好委屈了小姐,权作此便宜之计。”
巧儿听罢,舒口气道:“伯伯费心了,今婶婶持家,已容我不得,现如今,能保我清白就够不易的了,怎还敢贪慕赎身?只盼叔叔早回,那时自有判断”,“谢小姐体量,且自宽心,莫要促狭,时候不早了,老奴就回”,“伯伯慢走!”那张管家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俟他出去,那丫鬟锦儿便闯了进来,一把拉着巧儿道:“巧儿姑娘,这便收拾收拾,搬个新家”,“怎么说?”“才那妈妈有话,说你年纪尚小,不合梳弄,只作个小姐看待,叫我楼上与你安排个好房间,便宽心居住。”
那巧儿也有些欢喜,即不自由,却也强过许多,遂跟了锦儿上楼,推门看时,见虽不是甚么花香暖阁,却也勉强说得,锦缎的被褥,五彩描金的八仙大桌,一应摆设俱全,两廊书画应设,香炉氤氲,布幔围遮,巧儿不自款步进屋,支开窗扇,临街远眺,但见那:
做买的,做卖的,缕缕行行。推车的,担担的,行走不断。看这面,引车壶浆,热屉蒸笼,温茶热酒,流水的席棚。看那面,戳圈把式,石锁硬弓,求神看卜,打签好迷蒙。
适值中午,好不热闹,巧儿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才转头,却看窗下戳着个馄饨挑子,却不是那伍文奎是谁?一时顽皮,即丢了个果核儿下去,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脖缝里。那伍文奎正与客人挑着馄饨,赶着巧儿耍闹,一手拿着烫碗,一手擎了热勺,脖后又痒,没法顾及,心里话儿道:“哪儿这么讨厌,一会非要认真骂他两句?”好容易伺候完了,不想那果核儿已滑进衣服,眼见着拿不出来了,巧儿看了好耍,竟咯咯地笑出了声,那伍文奎恼怒,正抬了脖子要骂,撞见巧儿,不禁一下子愣住,欲要招呼,又思想不出,核计着怎好在此地相遇。
巧儿见状,也有些尴尬,不觉也缩了回来,复又惆怅,闷闷不乐。锦儿在旁看了,大声吵吵道:“诶,还真奇了怪了,真个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一会哭儿一会儿笑的,难不成是呓挣了?”巧儿叹道:“锦儿姐,你哪里知道,才我碰见个熟人,欲要打个招呼,又见身在此中,好不尴尬,一时苦恼起来”,“哦,是么?熟人哪个?”“便是咱楼下卖馄饨的,人叫伍文奎”,锦儿看了,大模大样地喊道:“俺当甚么事?等着,这给你叫去”,“哎”,不及巧儿回答,那锦儿已离开房门,蹿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领着伍文奎进门,手还端着两大碗馄饨,那伍文奎见了巧儿,先放了馄饨,拱手谢道:“上次郊野,亏得姑娘直言,这便谢过去了!”巧儿答礼,“哥哥有礼,只一时逞口,若不是那面礼让,岂不就酿出祸事?”伍文奎摆手,“姑娘豪气,不亚好男子呢”,说过,又瞅了瞅屋内,自语道:“只是——,不知——”,“甚么这个那个的?再顾着说,馄饨都不得吃了”,锦儿拨开她俩,捞起一碗馄饨便吃,伍文奎笑道:“请姑娘吃了!”巧儿推脱两下,又瞧锦儿吃得香甜,加之几天没好下饭,就也使勺捞了几个。
过后,锦儿看着巧儿道:“姑娘不吃了?”“已吃不下了”,“得嘞,都便宜我喽,可这么说,这钱你拿,俺没本事!”听了,巧儿便笑着去腰中摸索,伍文奎忙道:“几碗馄饨值甚么?若姑娘爱时,我便送来,只一件——”,“甚么?”“莫再弄那果核丢我了!”巧儿噗呲一笑,也不再提,“谢哥哥的馄饨”,“好了,我下面还要照看摊子,这便下去,丫鬟姐,一会儿吃过了,碗捎下来便是,就此告辞!”伍文奎扭身出门,巧儿送了。
至后,便在无事之时,或是锦儿去叫,或者巧儿推窗,那伍文奎就送了两碗馄饨上来。时常地,便不叫时,那挑子剩了,伍文奎也兜底包圆,盛了满满的大碗,都端了过来。锦儿高兴,只顾着喊道:“这差事美了,好混个嘴饱,那小哥,莫叫俺们吃穷了罢”,伍文奎憨憨一笑,“几个糟馄饨,值不得!尽管吃,不够时,俺楼下还有”,巧儿却笑:“好叫哥哥破费!但不知你那伤口如何?”“不打紧了,惯是糙活儿作惯的,遭抗的很!”“这便好”,说着,巧儿又看了眼锦儿道:“只这馄饨少些来,你看把锦儿姐喂得,又粗壮了些!”锦儿只顾着吃,听说,撂了碗筷道:“不吃了,吃几口馄饨还遭人罗唣,便肥硕些么?好看家护院,看哪个胡来,便一屁股坐扁了他”,大家哄笑,言语间,巧儿也把自家的身世说了,听得两个唏嘘感慨,越发地可怜起她来。
又过些时日,那妈妈过来探望,虽巧儿心内不喜,奈何人在屋檐下,也只好卷起委屈,仔细与妈妈说话儿。却说那妈妈打进得屋来,眼便没离开过巧儿,瞧罢多时,方张了口道:“啧啧!好个娇嫩的身子,我说巧儿姑娘,你也算福分了的,就有天差地差,总这模样不差!莫老做些个怨言怨语,却看些个身子狼犺的,便搭了银子,也不要哩”,锦儿撅嘴,接个话儿道:“妈妈又拿人家耍笑!”“只说这个理儿。”
巧儿低头,忖了一会儿道:“妈妈谬赞,巧儿虽出农家,却这一半年在叔叔家中,也学得些诗书礼法,晓得人子人妇,总该守些纲常的,便婶婶不见容,赶出门来,得遇着妈妈收留,暂避身子。且等那战事收了,即时叔叔回来,自有分明!”那妈妈皮笑肉不笑,跟着哼哈了几声道:“但愿罢!便这恼人的匪事祸乱,直弄得咱家也没甚么主顾上门,看你家叔叔早归,大家轻省!”又说了一会儿,那妈妈坐也无趣,起身走了。
这以后,每隔个五十日,那妈妈准来,来时便拿软话勾她,看巧儿心硬,推脱甚紧。那妈妈一时恼恨,心要强的,又想她管家留的银子不少,一时也不好太逼迫过密!
便宽心住下了半年。那妈妈日里又来,与巧儿正胡扯着闲白儿,说了一会儿,即话锋一转,又敲打她道:“我说巧儿姑娘,你看这时局动荡,越发乱了,日子难过哩!”巧儿应道:“妈妈说得是,米面金贵的紧!”“唉,难得姑娘体量,就眼下这日子口儿,老百姓难活啊!今是播下了好稻谷,天晓得收得收不得,若得老天爷照顾,好多给了几天响晴薄日的日头,地垄收成的多些,又不是叫这面捐了军粮,便是叫那面征抢了去的,仔细剩下口嚼谷儿,捱不捱过来春还两说呢!”
其时,这妈妈也说得是个确言,那时节刀兵四起,里外纷乱,且看哪里是官?哪里是匪?就满眼看去,便那匪便是官,官便是匪,一心只在你争我夺,谁管你百姓死活?巧儿一下便想起了还在田间地头儿的时光,那时节父母天伦,甘之如饴,一时多有感念,不自泪滚了几颗,回应了妈妈道:“咱百姓平时就好难,莫说遇着战事了,这几日在屋中闲坐,只听说那几方交战,人没了便一丢,任你狼掏狗啃的,想来,就也都是好人家儿女,生生地造孽啊!”“可说呢?”那妈妈看巧儿动泪,以为说活了,又瞧了巧儿心善,接着念殃道:“要说这人死两不知,腿一蹬了算拉倒,却说这活人更难哩!巧儿啊,你是不当家不知这柴米贵,就说咱这一大家子的人吃马嚼,奢靡耗费,是一天也断不了的,当时就要全家挨饿,我是当家子,多有感触,这开销也够大了去了,真好养活这一家子人口,着实难嘞!”说完,也努力地挤了几颗昏黄泪,陪了巧儿几滴,那巧儿不知是计,看妈妈动泪,不免也有些同情起来。
多时,那妈妈偷眼看了巧儿模样,知已有些活动气儿了,便趁热打铁,跟着又道:“巧儿姑娘,我素知你疼人,也不忍见妈妈为难,虽在前些时分,你家中的老管家过来捎话,更留了不少银子在这儿,可这日子久了,处处折耗,就也不剩个几儿了。你看,便依了妈妈时,也好有个拆兑处,即不梳弄,却还有个体谅的法儿”,说完,那妈妈便死盯了巧儿看。
巧儿警觉,看妈妈又说在了此处,便心内一横,抵死不肯相从,遂声色不动,问了妈妈道:“但不知妈妈有个甚么法儿?”“也不稀奇,便弄个卖艺不卖身,陪说陪笑,素饮几杯便了,却看这个,可使得使不得?”“这——”,巧儿凝眉暗忖,“也不知那叔叔何时来归,就便这样,也终得有个出首之处,不然徒耗下去,惹那妈妈急了,单是驱赶,就便沦落街头。又真抗得厉害,那妈妈向不肯做成个赔钱的买卖,不是强逼鞭压,却又寻个富户卖了,要只看钱,胡乱与个遭埋的做妻做妾,岂不更受熬磨?也罢,就胡乱与她做个卖艺不卖身,且索个条件接着”,想毕,巧儿回道:“好叫妈妈知道,这卖艺之事,奴奴依得,却不肯再卖身,妈妈也莫要使话儿逼迫,只一件,客随我挑,便是那举止轻浪之徒,任他用了多少银子,可是不接,不知妈妈如何?”
“嗯,这话不错,咱家子宝贝,轻易也示人不得,只作个奇货可居,依得依得!”那妈妈听了巧儿的一番回话儿,不禁喜出望外,遂也不甚计较,思想着人来如潮,必然讨个好价钱,来人挡都挡不得,就挑几个遂心的怎地?另者,那妈妈这番哄赚,也有些他处计较,一则那巧儿年少,还不当梳弄的年纪,梳弄过早,必折损太过,且养下几年,积攒些好名声。二则那巧儿性子太烈,就如此安排,也乐得添些进项,又让她早进这里边搅弄些,后心活了也说不定。那妈妈见事情落停,也不再待了,又好言说将几句,转身告辞。
自此,那妈妈便将巧儿当做个招牌,倚为门户,教她琴棋书画,弹唱歌舞,那巧儿常日里又会的,人又机灵,无不学得舒展玲珑。一半年后,便在这京城之中,渐享了名号。那富家公子,纨绔子弟,皆倾其颜色,爱诗爱才,一时地,求联的,求画的,求陪的,求爱的,顶踏门户,接踵摩肩。
岂料,这“才得及时雨,便有漏堂门”,那巧儿将得喘歇,又有噩事袭连,只此一件,争些就陪了性命出去,欲知那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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